崇州西門,與威嚴肅穆的南門大相迥異,這裡鋪戶林立,行人川流不息。一個小小的城門洞,立在街道中央。一行四人隨著進城的人流走進西門,為首的掀起頭頂的範陽氈笠,正是李元芳。如燕走在他身旁,身後是化了裝的丘靜和李楷固。如燕看了看城門四周,不屑地道:“這就是崇州啊。破地方,還不如我們老家呢。”元芳對她輕輕噓了一聲,她趕忙閉上嘴。元芳回頭對丘靜和李楷固低聲道:“咱們先找個茶樓問問信,再定行止。”說罷,四人快步向城裡走去。欽差行轅設在大將軍府內。狄公、王孝傑、權善才、曾泰一行走進行轅。王孝傑滿臉堆笑道:“大帥,這裡是小了點兒,但也沒有辦法,崇州是邊關,條件簡陋啊。”狄公笑道:“很好了,很好了。讓大將軍騰出自家的房子,我已經是於心不安了。”忽然院子東頭響起一聲厲喝:“快走!”眾人抬起頭來,原來是張環、李朗押著宋無極和朱風快步向後麵走去。王孝傑登時一驚,目光望向身旁的將軍蘇宏暉,蘇宏暉衝他微微搖了搖頭。狄公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二人的舉止神情。王孝傑輕輕咳嗽了一聲,臉上勉強地擠出了一點笑容:“啊,大帥請。”狄公應道:“啊,請,請。”眾人在正堂落座,仆役獻上茶來。狄公的目光轉向王孝傑:“大將軍,剛剛本帥問到崇州長史和司馬,你好像有些難以啟齒,這是……”王孝傑道:“大帥,崇州長史和司馬乃是丘靜手下的爪牙,暗通丘、李二賊陰謀反叛,被末將拿下。然昨日,二人在獄中畏罪自殺了。”狄公雙眉一揚:“哦?剛才牢門前的那些婦女……”王孝傑道:“都是二人的家眷。”狄公問:“說他們參與謀反可有真憑實據?”王孝傑趕忙道:“大帥,雖無真憑實據,但此二人與丘靜、李楷固過從甚密。李楷固謀反之時,城中大亂,末將生怕這二人推波助瀾,激發民變,因此,便將他們鎖拿起來,可沒想到……”這一番話說得很有道理,狄公心裡雖然不悅,卻也無可挑剔:“罷了,如此處置也不能算錯。”王孝傑謝道:“謝大帥體念下情。”狄公問:“這二人是關在同一牢中?”王孝傑道:“不,是分彆關押。”狄公道:“分彆關押,卻不約而同地畏罪自殺?”王孝傑道:“是啊,是末將疏於防範。”狄公破顏一笑,莫測高深地說道:“這可真是湊巧之極啊,看來這二人是心有靈犀呀!”他把最後五個字說得特彆重,王孝傑敏感地抬起頭來望著他。狄公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將軍,日前李楷固起兵謀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王孝傑道:“啊,末將在塘報中已經詳細說明。怎麼,大帥沒有看到?”狄公道:“我當然看到了,隻是有一些細節還想詢問將軍。”王孝傑道:“是。情況是這樣的:朝廷下旨,著千牛衛押解崇州刺史丘靜進京,不想半路被歹人截奪,所有衛士全部殉職。”狄公道:“是啊,這件事我知道。那麼,大將軍是怎樣得知,此事是李楷固所為呢?”王孝傑趕忙道:“哦,是一名軍士親眼目睹,領頭的匪首就是李楷固。於是末將連夜派人偵訊,此賊見勢不妙,便率軍嘩變,反出崇州。”狄公緩緩點了點頭:“你是說有人親眼看到李楷固謀反了?”王孝傑答道:“正是。”狄公道:“是一名軍士?”王孝傑答道:“是。”狄公笑道:“孝傑剛剛說過,押解丘靜回京的是千牛衛,而且全部殉難,既然如此,又怎麼會有軍士看到李楷固?”王孝傑登時傻了眼:“這、這……”他“這”了半天,實在無法自圓其說。他把目光轉向蘇宏暉。蘇宏暉趕忙解圍道:“是這樣,有一名軍士正好路過此地,恰巧看到了李楷固。”狄公點點頭:“原來如此。”他緩緩端起茶杯,餘光斜視著王孝傑。王孝傑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狄公放下茶杯。堂中出現一陣尷尬的沉默。忽然,王孝傑抬起頭來,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狄公道:“孝傑,有什麼話就直說。”王孝傑道:“是。剛剛進府之時,末將見到千牛衛押著兩個人,其中一人看形貌仿佛是前營將軍宋無極……”狄公點頭:“正是。”王孝傑的臉色陡變,不滿地道:“宋無極奉將令進山清剿李楷固逆黨,不知大帥為何無緣無故將其羈押?”狄公笑了笑:“宋無極是孝傑的手下吧?”王孝傑道:“正是。”狄公道:“此人罪大惡極!”王孝傑冷笑一聲:“哦?何罪?”狄公把臉一沉:“私令官軍假扮土匪,殺良冒功,殘忍之極!”王孝傑一驚:“這、這怎麼可能?”狄公冷冷地道:“這怎麼不可能?孝傑,你以為擺在你帥案前的那些人頭真的是李楷固逆黨?”王孝傑霍地站起來:“大帥這是何意?”狄公也站起身,一字一頓地道:“那都是賀蘭山中無辜百姓的首級,崇州治下安善良民的鮮血!”王孝傑重重地哼了一聲:“我不相信,他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大帥,您可有證據?”狄公道:“證據確鑿!”王孝傑道:“以何為憑?”狄公朝曾泰揮了揮手,曾泰從懷裡拿出兩份供詞快步走過來,交在王孝傑的手中。王孝傑打開,迅速看了一遍,驀地抬起頭來:“這、這……”狄公的雙目電一般望著他:“這千真萬確!也是本帥親眼所見,東柳林鎮遍布無頭屍體,景象慘不忍睹!”王孝傑從椅子上蹦起來,怒吼道:“我要親手殺了這兩個狗賊!”狄公笑了笑:“殺人很容易,難的是,問出事情的真相!”他又一次將重音放在了“真相”二字上,雙目緊盯著王孝傑的表情。王孝傑身體一抖,下意識地抬起頭,正與狄公的目光相遇。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帥所說的真相,是什麼意思?”狄公微笑道:“難道孝傑不知?”王孝傑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大帥是說,是我王孝傑下令讓他們屠殺百姓,殺良冒功?”狄公淡然一笑道:“孝傑太敏感了!”王孝傑騰地轉過身,大步走出正堂,蘇宏暉趕忙起身道:“大帥恕罪!”說完,快步追了出去。狄公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一旁的權善才評論道:“這王孝傑真是妄自尊大,大帥代天巡狩,他竟敢當堂頂撞,真是豈有此理,按律該治他個大不敬之罪!”狄公笑了:“他是無話可說了,再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思。”權善才愣住了。狄公道:“好了,一路辛苦,你們下去休息吧。”眾官施禮告退,隻有曾泰一人留了下來。狄公站起來,靜靜地思索著。曾泰走到他身旁,笑道:“恩師,這招敲山震虎真是管用,他立刻就露出了狐狸尾巴。”狄公笑著點點頭:“是呀,崇州長史、司馬竟在我來的前兩天同時自殺,這不能不令人起疑啊!還有,提到那個看見李楷固的軍士,他竟然是難以自圓其說。最後,那蘇宏暉居然說什麼‘路過此地,恰巧看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起來,李楷固造反,這內中尚有隱情。可惜呀,我們見不到李楷固和丘靜,無法得知當時的情形。”曾泰點了點頭道:“恩師,還有,說到東柳林鎮,他的神色甚為慌張。我敢斷言,此事他不但知情,而且必是主謀無疑。”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曾泰,你馬上傳我口諭,命崇州提刑官按下長史和司馬的屍身,不要掩埋,今夜送到我的行轅中來,我要親自驗屍。”曾泰答應著快步走出去。再說王孝傑在行轅拂袖而去,回到大將軍府,像沒頭的蒼蠅似的在正堂上不停地徘徊著。身後,蘇宏暉接踵而至,走上前去輕聲道:“大將軍,狄仁傑今天的話可有點不善呀!”王孝傑停住腳步,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他敢怎麼樣?我是皇帝親手提拔的正三品大將軍,他也不過就是三品內閣而已!我王孝傑給他麵子尊他一聲大帥,惹急了我,哼,掀了他的帥府!”蘇宏暉道:“大將軍,說這種氣話是沒有用的,人家是欽差,是大元帥,要拿捏咱們還不輕而易舉!”王孝傑道:“這東柳林鎮的事情怎麼讓狄仁傑碰上,宋無極真是豈有此理!再說,是誰讓他殺光全鎮的居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蘇宏暉道:“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想想該怎麼對付吧。”王孝傑略一思忖:“立刻命人晝夜監視行轅,隻要有風吹草動,立刻向我稟告。”蘇宏暉點了點頭:“還有,就是宋無極一定得要回來,否則,我們的處境會很不妙。”王孝傑點點頭。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蘇宏暉伸手打開房門,一名校尉手裡拿著一張紙條道:“大將軍,飛鴿傳書又來了!”王孝傑一驚,“哦”了一聲,接過紙條展開,迅速看了一遍,登時臉色陰轉晴。蘇宏暉問:“大將軍,什麼消息?”王孝傑麵露得意之色:“哼,這回要讓狄仁傑看看咱們的身手了!”崇州雖然比不上大都市熱鬨繁華,卻也彆有一番邊塞的風景。駝馬穿行,街上行人身著各色皮件,端的是一派異域風情。一男一女兩個人快步穿過街道,走到一家客店門前,正是李元芳和如燕。二人轉身向後看了看,走進店中。客房內,化了裝的丘靜、李楷固坐在桌旁說著什麼。門聲一響,李元芳和如燕走了進來,回手關上房門。丘靜站起身問道:“李將軍,怎麼樣?”元芳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打聽清楚了,大人今日剛到崇州,現已駐蹕在大將軍府內。”丘靜長長地舒了口氣:“太好了!李將軍,咱們現在就走嗎?”如燕笑道:“丘大人,看不出您還是個急性子。天還沒黑呢,萬一大街上有人認出您和李楷固,那該怎麼辦。”李楷固笑道:“這丫頭,說話就像是吃了炮仗藥,砰砰砰的。”如燕笑道:“總比你強,關鍵時刻淨說廢話。”大家低聲笑起來。李元芳道:“如燕說的是,以現在二位的身份,還是小心為是。”丘靜、李楷固點頭同意。元芳道:“我看這樣,等到初更我們再出發。”夜幕降臨,欽差行轅靜悄悄的。東跨院兒裡,一排廂房中亮著燈火。東廂房內,吳大憨坐在榻上,望著牆壁發呆。門外“哢”的一聲輕響,吳大憨猛地回頭向窗外望去,目光機警靈動,哪像是個呆傻之人?窗前一條人影飛掠而過。吳大憨臉部的肌肉微微一抖,手攥成了拳頭。窗外響起了鬼魅般的聲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聲音輕笑起來:“你不是吳大憨,不是……”吳大憨冷冷地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聲音輕輕地道:“至少你是看不見了!”寂靜。吳大憨的雙眼四下搜索著。“砰”!窗扇飛開,一條黑影躥了進來,刀直奔吳大憨前胸而來。吳大憨縱身而起,倒翻出去。黑影如影隨形,貼身而上。“嚓”的一聲,吳大憨前胸被劃開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湧出。黑影的刀向他的脖頸直落而下,吳大憨靈機一動,背身一躍,撞開屋門摔在院中,口中大喊:“哈哈,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屋內的黑影縱身躍出窗外,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吳大憨躺在院中大喊大叫著。“吱呀”一聲,對麵的屋門打開了,狄春快步走了出來道:“大憨,你喊什麼?”說著,他快步向吳大憨走來。吳大憨驀然跳將起來,活蹦亂跳地回到屋裡,“砰”的把門關上。狄春走到門前,敲了敲門:“大憨,開門。”吳大憨用身體死死頂住屋門,嘴裡傻笑著,手緊緊地捂住胸口,鮮血從指縫中溢了出來。外麵的狄春重重地推了幾下門,對屋裡的大憨喊道:“不許再喊了,聽到沒有?”吳大憨道:“聽到了。”門聲一響,西廂房的王鐵漢聞聲跑了過來,狄春指了指屋裡,低笑道:“又犯病了。”王鐵漢笑著對屋內道:“大憨,大家都休息了,你也該早點兒休息呀。”屋內的吳大憨咕噥著。狄春大聲道:“大憨,你要是再喊,怎麼辦?”大憨道:“打、打屁股。”狄春道:“對,狠狠地打!”他看了鐵漢一眼,二人笑了起來。“狄春。”狄春扭回頭,狄公帶著張環、李朗站在東跨院兒的月亮門前。狄春和王鐵漢跑了過去。狄公問怎麼回事,狄春笑道:“沒事,大憨又大喊大叫,我們跟他逗著玩呢。”狄公點點頭,向大憨的屋子走去。忽然,地上的一點血跡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停住腳步,凝目細看。是鮮血,還未凝固!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屋裡,輕聲問道:“大憨,你沒事吧?”屋裡傳來吳大憨似哭似笑的歌聲。狄公看了看地上的血跡,陷入了沉思。狄春等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狄春輕聲叫道:“老爺,老爺。”狄公猛醒過來:“啊……”狄春問:“您想什麼呢?”狄公道:“狄春呀,以後對大憨要多照顧,他是個呆傻之人,不要總是取笑他,聽到了嗎?”狄春和王鐵漢對視一眼,吐了吐舌頭:“是。”狄公點了點頭,快步向正堂走去。吳大憨長長地出了口氣,身體順著房門慢慢地滑下去,胸前的傷口血如泉湧。他輕輕閉上眼,一滴淚水流過麵頰。正堂上,曾泰焦急地徘徊著。狄公和張環、李朗走進來:“曾泰,怎麼樣?”曾泰迎上一步:“恩師,都辦妥了,屍體已經運到,現在後花園中。”狄公道:“好,去看看!”小花園的正中挑起了幾盞氣死風燈,照得一片明亮。兩張屍床並排擺在一起。崇州提刑官和仵作站在一旁。狄公、曾泰等人走了進來。提刑官和仵作雙膝跪倒:“叩見欽差大人!”狄公叫他們起來,問道:“這二人是怎麼死的?”提刑官道:“是上吊而亡。”狄公點了點頭,走到屍床旁,對仵作道:“把他的頭抬起來。”仵作趕忙走過來將死者的頭顱抬起,忽聽脖子發出“哢”的一聲響,狄公雙眉一揚:“等等!”仵作停住了手:“怎麼了,大人?”狄公的手輕輕向死者的頸後摸去,頸後發出一陣“哢啦啦”的響聲。狄公對仵作道:“將死者的頸後切開!”初更時分,街上,一名巡夜的老軍邊喊邊敲打著梆鈴。猛地,一條黑影閃出,一把捂住他的嘴,將他拖進旁邊的胡同裡。客房裡,李元芳站起來,對李楷固等眾人道:“已經初更了,我們走吧。”眾人點了點頭,各自拿起東西,打開屋門,快步走了出去。忽然李元芳停住腳步,輕聲道:“不對!”李楷固一驚:“怎麼了?”李元芳的眼睛掃視著四周,猛地,他大喝一聲:“有埋伏!”李楷固不信:“不可能,誰知道咱們……”李元芳飛快地轉過身,狠狠一把將身後的丘靜等三人推進客店之內。說時遲那時快,靜夜中響起了一片弓弦之聲,緊跟著,箭如急雨。李元芳縱身躍進店房,關上門。隨著一陣驚心動魄地震響,門板片刻之間變成了刺蝟。寂靜的街道即刻喧囂起來,火把照亮每一個角落,人喊馬嘶,蹄聲如雷。一隊隊右威衛弓箭手奔到門前,張弓搭箭,對準客店大門。王孝傑、蘇宏暉縱馬來到門前。蘇宏暉厲聲喝道:“將客棧團團包圍,任何人不得進出,違令者死!”眾軍高聲答“是!”。院內,李元芳、李楷固、丘靜三人扒著門縫向外看著。如燕嚇得臉色煞白,一個勁地道:“好險呀,好險呀……”李楷固輕聲道:“右威衛麾下,真是衝咱們來的!”丘靜驚魂未定:“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裡?”李元芳猛地轉過身來:“是誰把消息泄露出去!”如燕結結巴巴地道:“哎呀,泄露消息的人還會在這兒嗎?剛、剛剛要不是你,我們這會兒都成刺蝟了!”李元芳輕聲道:“有內奸,有內奸……”他猛地抬起頭向麵前的三人望去,三人背著身向外望著,元芳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掠過,丘靜、李楷固、如燕……他搖了搖頭,喃喃地道:“沒有道理呀。”外麵傳來王孝傑的喊聲:“反賊李楷固、丘靜聽著,爾等已被重重包圍,儘速出門投降,尚可保得性命,否則,威衛大隊攻進門來,玉石俱焚!”李元芳咬緊牙關,李楷固、丘靜、如燕齊齊轉過身來,眼睛望著他。右威衛官軍將整個街道嚴密封鎖,弓箭手成四排橫列於客店門前。大將軍王孝傑和蘇宏暉立馬軍前,冷冷地望著客店內。“吱呀”一聲,店門緩緩打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此人頭戴範陽氈笠,身穿紫袍,掌中握著一柄長劍,正是李元芳。王孝傑、蘇宏暉臉上露出一絲疑惑的表情。李元芳慢慢走到王孝傑的馬前,躬身施禮:“大將軍。”王孝傑喝問:“你是何人?”李元芳道:“卑職千牛衛中郎將李元芳。”王孝傑、蘇宏暉登時吃了一驚,二人低語了幾句,王孝傑道:“你是千牛衛?”李元芳點了點頭:“正是。現任河北道行軍大元帥狄閣老的護衛隊長。”王孝傑又是一驚:“哦,你是狄大帥的衛隊長?”李元芳道:“是。”王孝傑哼了一聲:“以何為憑?”李元芳從懷裡掏出官憑雙手舉了起來:“末將有官憑在身,請大將軍驗看。”王孝傑一擺手,身旁的副將快步走過來,接過官憑遞到王孝傑手中。王孝傑打開看了一遍,抬起頭來冷冷地道:“李元芳,如果本將軍沒有看錯的話,你是和丘靜、李楷固一路吧?”李元芳道:“不錯。”王孝傑的目光望向蘇宏暉,發出一陣冷笑:“今天早晨,狄大帥還在譴責我右威衛麾下軍官殺良冒功。他可能萬萬也沒有想到,時隔幾個時辰,本將軍就看到了他的衛隊長與謀逆造反的逆賊丘靜、李楷固在一起!哼,我倒要看看,這回他還有什麼話可說!”李元芳道:“大將軍容稟,丘靜、李楷固二人雖身犯大罪,卻有隱情申訴。此次卑職之所以將二人帶進崇州,就是為了要麵見狄大帥,由他親自訊問,以便查明真相,澄清事實,望大將軍明鑒!”王孝傑哼一聲:“你說這兩個反賊有隱情申訴?”元芳道:“正是。”王孝傑道:“哦,是什麼隱情,難道說與本將軍聽不是一樣嗎?”元芳笑了笑:“大將軍,而今狄大帥執掌崇州,我看還是由他審理比較妥當。”王孝傑一聲怒喝:“大膽李元芳,身為禁衛軍大將卻夥同逆黨陰謀作亂,而今來到本將軍馬前,還敢巧言令色,妄圖脫罪!你張口狄大帥,閉口狄大帥,是不把本將放在眼中嗎?”元芳趕忙道:“末將不敢,此次末將單獨行事,乃受狄大人重托,望將軍體念下情。”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王孝傑有些躊躇了,他的目光望向身邊的蘇宏暉。蘇宏暉搖了搖頭,低聲道:“大將軍,今早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姓狄的此行來意不善,一旦這二人落入他的手中,我們的處境就大為不妙了!”王孝傑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依你之見呢?”蘇宏暉輕聲道:“及早動手,除去禍害!”王孝傑吃了一驚:“殺了他們?”蘇宏暉微微點了點頭。王孝傑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一旦狄仁傑得知……”蘇宏暉道:“誅殺叛黨,職責所在!即使姓狄的知道了,也是啞巴吃黃連。”王孝傑緩緩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李元芳,冷冷地道:“李元芳,你好大的膽!”元芳一驚,抬起頭來。王孝傑舉起手中的官憑,重重地哼了一聲:“明明是你假造官憑,冒充皇家禁衛,夥同逆賊,陰潛崇州,企圖暗中造反,奪我城防。而今為本將所圍,竟還敢假借狄大帥威靈,謊言欺詐,真是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元芳驚呆了:“大將軍,末將的官憑乃衛府所發,千真萬確,大將軍何以誣陷末將!”王孝傑一聲怒吼:“大膽惡賊,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來人!”“等等!”元芳踏上一步,“大將軍,你說末將是假,這不要緊,隻要將狄大帥請來,則真假立判!”王孝傑冷笑一聲:“你以為有狄仁傑做你的靠山,本將就無可奈何了嗎?你做夢!好了,不必多言,你是跪下受縛,還是要我動手!”到此,李元芳已全明白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就要和大將軍談談條件了。”王孝傑一愣,繼而“撲哧”一笑:“宏暉,你聽到了嗎,他要與本將軍談條件。”蘇宏暉冷笑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已極!”王孝傑道:“李元芳,我想問一問你,麵對我右威衛數千大軍,你們已是甕中之鱉,憑什麼和我談條件?”李元芳笑了:“因為我距大將軍不過十步之遙,在這個位置上末將可以隨時取二位的首級!”說著,他的眼中泛起一道逼人的寒光。王孝傑一愣,與蘇宏暉對視了一眼,忽然一陣大笑:“我王孝傑身經百戰,令敵人聞風喪膽,而今竟被一個宵小立於馬前,口出如此狂言,真是可悲之極呀。”蘇宏暉道:“那是這小子還不知大將軍是何許人!”王孝傑冷笑兩聲:“李元芳,你不會真的認為本將軍會害怕你這番空言恫嚇吧!知事的立刻將丘靜、李楷固綁縛起來交在本將軍麵前,否則,頃刻之間便讓爾等粉身碎骨!”“噌”!一道寒光,王孝傑隻覺得眼前一花,緊跟著,手上的馬韁、腳下的馬鐙、腿下的肚帶、臀下的鞍轡紛紛斷裂,胯下的戰馬一聲長嘶向前衝去,王孝傑隻覺得身體下沉,“砰”的一聲雙腳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劍尖已抵住他的咽喉……蘇宏暉發出一聲驚叫,眾軍一擁上前,將二人圍在垓心。蘇宏暉厲聲喝道:“放開大將軍!”麵對數千大軍,李元芳連眼睛都沒抬一下,死死地盯著王孝傑:“大將軍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嗎?”王孝傑臉色煞白,一動也不敢動,他微微點了點頭。李元芳眼中放射著寒光,一字一句地道:“元芳奉大帥之命公乾,卻遭大將軍無端圍困、刁難;元芳說明原委,大將軍仍一意孤行。本來,以元芳的性格,定要與爾血戰到底!然我身為朝廷武官,不希望看到我們自相殘殺,令軍士無謂地流血。這樣吧,隻要大將軍答應我兩個條件,我立刻棄劍就縛;可如果你一味無理逼迫,元芳願與大將軍共死!”王孝傑無奈地點了點頭:“好,你說吧,有什麼條件?”李元芳點了點頭,“噌”的一聲幽蘭還匣,向後退開一步。蘇宏暉大聲道:“大將軍,趕快過來!”王孝傑苦笑了一下:“沒用的。命眾軍退開!”蘇宏暉一擺手,眾軍徐徐退開。王孝傑對元芳道:“說吧,我在聽。”李元芳道:“第一,放客店裡的百姓逃生。”王孝傑點點頭:“這是當然。第二呢?”李元芳道:“請大將軍即刻派人將狄大帥請來。”王孝傑怔住了,他的目光轉向蘇宏暉。蘇宏暉無奈地點了點頭。王孝傑道:“好吧,我答應。”李元芳道:“君子一言——”王孝傑接道:“駟馬難追。”李元芳雙目逼視著王孝傑:“我可以相信你嗎?”王孝傑笑了笑:“本將是皇帝親封正三品右威衛大將軍,就衝這一點,李將軍就應該相信吧!”李元芳緩緩點了點頭,退開兩步,衝身後客店門裡高聲道:“出來吧!”丘靜、李楷固慢慢走出客店,站到李元芳身後。隨即,客店的門大開,店中宿客們一擁而出;如燕背著兩個黑包袱混在人群中,隨眾人逃離。王孝傑望著李元芳:“怎麼樣?”李元芳回頭對丘靜和楷固愧疚地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但現在隻能如此了。”李楷固大聲道:“元芳,咱們生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處!一切全憑你做主!”丘靜也點了點頭:“我丘靜是個該死之人,能活到現在,全靠朋友們的義氣。元芳,你就決定吧!”“啪!”李元芳棄劍於地:“大將軍,請吧。”王孝傑點了點頭:“言出如山,是條好漢!綁了!”狄公望著麵前的兩具屍體對曾泰等人道:“你們看到了嗎,兩個人都是一般的死法,頸後的脊骨碎裂。這就說明他們絕不是上吊而亡。”仵作點點頭:“不錯,上吊之人,應該是頸前的喉骨碎裂,以致氣息停滯而亡。”狄公道:“這說明了什麼?”曾泰道:“說明這二人在上吊之前便已被人殺死。”狄公道:“是的。凶手以極快的速度,扭斷了二人的脖頸兒,手法乾淨利落。這是明顯的殺人滅口,絲毫不帶掩飾,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做得如此明顯呢?”話音未落,狄春衝進來:“老爺,您看誰回來了!”狄公回身,如燕飛跑著衝進帥府後花園,狄公又驚又喜:“如燕!”如燕滿臉汗水,一把拉住狄公的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快,快,元芳他們被王孝傑圍住了!”狄公大吃一驚:“什麼?”客店門前,李元芳、李楷固和丘靜上至手臂,下至腿腳被捆了個結結實實。李元芳道:“大將軍,現在可以請狄大帥到此了吧。”王孝傑一陣冷笑:“是的,你們馬上就可以見到他了。”李元芳道:“謝謝。”王孝傑衝身旁的蘇宏暉點了點頭。蘇宏暉將手一抬,眾軍退後,將三人孤立在街道當中。元芳愣住了:“大將軍,這是何意?”蘇宏暉大喝一聲:“弓箭手!”弓箭手一擁而上,數百支狼牙箭對準了三人。李元芳驚呆了,厲聲喝問:“王孝傑,你身為大將軍竟如此出爾反爾,信義何在!”王孝傑高聲喝道:“你給我住口!你這串通逆賊謀反作亂的內奸,真是枉食君祿,罪不容誅!竟還在本將軍麵前大言不慚地講什麼信義。不錯,我會帶你們去見狄仁傑,不過,是你們的屍體!”李元芳猛喝一聲,雙臂一振,“砰”地一聲巨響,綁住腿腳的繩索儘皆崩斷,閃電般飛躍起來撲向王孝傑。蘇宏暉大驚高叫道:“放箭!”弓弦聲聲,箭如疾雨,向街道中央的丘靜和李楷固射去。二人長歎一聲閉上了雙眼。猛地,一個人飛身撲上前來,將二人按倒在地,自己的後背麵向弓箭手。“砰砰砰”!幾聲巨響,十幾支狼牙箭重重地插入了此人的後背,他的身體連連晃動。正是李元芳。李楷固猛回頭,聲嘶力竭地喊道:“元芳!”弓箭手們也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人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弓弩。李元芳的後背如刺蝟一般插著十幾支羽箭,但是他的身體卻搖而不倒,死死地護住了丘靜和李楷固。李楷固跳起身來,雙膝跪地,俯在元芳身前,淚水奪眶而出:“元芳,元芳,好兄弟!你、你……”元芳斷斷續續地對李楷固道:“扶、扶住我,千萬彆、彆從我的身體後走出去,等、等大人……”他的身體猛地一晃。李楷固和丘靜的淚水沾濕了雙眼。對麵,王孝傑對蘇宏暉使了個眼色,蘇宏暉點頭,對身旁的一員親信副將道:“你率人過去,取這三人的首級!”副將獰笑道:“放心吧。”說著,他一伸手拔出腰刀,對軍士們道:“跟我上!”沒有人動。副將愣住了:“他媽的混蛋,我說話你們沒聽到!”一名隊長不滿地道:“沙副將,好歹也是自己人呀,都這樣了還砍頭,太說不過去了吧!”副將大怒,指著隊長的鼻子道:“你要煽動嘩變!”隊長雙膝跪倒衝王孝傑高喊道:“大將軍,此人重義輕生,是個英雄,請大將軍開恩!”眾軍齊齊跪倒:“請大將軍開恩!”王孝傑愣住了,眼睛望著蘇宏暉,蘇宏暉輕輕搖了搖頭。王孝傑長歎一聲,沒有說話。蘇宏暉厲聲喝道:“對此等奸賊,怎能手下留情!還不上前!”眾軍叩下頭去:“請將軍開恩!”沙副將傻了,目光望向蘇宏暉,蘇宏暉衝他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提起刀快步向李元芳奔去。李元芳徐徐轉過身來,沙副將飛奔而至舉起掌中大刀。“噌”的一聲,寒芒四射,李元芳手中出現了一柄鏈子刀,刀頭如電直奔沙副將的前胸。沙副將大驚,轉身想跑,“撲”!刀頭插進了他的前胸,直至沒柄。李元芳搖晃著,右手猛力一振,“哢嚓!”沙副將的身體竟從中間四分五裂,鮮血帶著碎肉、骨頭碴兒四散飛出。眾軍發出一片驚呼,向後麵退去。王孝傑和蘇宏暉驚得目瞪口呆,連忙後撤。“噌”!刀頭回到了李元芳的手中。他右手擎刀,身體不停地搖晃,一絲鮮血從嘴角邊滲出,雖然身負重傷,卻依然神威凜凜。對麵,蘇宏暉嚎叫著:“放箭,射死他!”弓箭手們遲疑著。蘇宏暉厲喝道:“有敢違令者,一概格殺!”弓箭手們不情願地舉起了掌中的強弓,雕翎箭搭在弦上,手拽開了弓弦。李元芳的雙目死死盯著王孝傑,王孝傑的身上有些發毛,趕忙撥轉馬頭。蘇宏暉一聲令下:“放箭!”“住手!”隨著一聲高喝,一彪馬隊飛奔而至,為首的正是狄公,身後是左衛大將軍權善才率領的騎兵。王孝傑大驚,蘇宏暉也傻了。狄公翻身下馬衝到元芳麵前,嘶聲喊道:“元芳!”李元芳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大人,您來了……”話沒說完,身體搖擺著摔倒在地,登時鮮血橫流,將地麵染紅。狄公猛撲上去:“元芳,元芳!”身旁的李楷固和丘靜也撲了上去,大聲呼叫。血泊中的李元芳緩緩睜開眼睛,對狄公輕聲道:“如、如燕一直跟在我身邊……沒有單獨行動……”熱淚滾過了狄公的麵頰,他輕聲道:“好了,元芳,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閉住氣,彆再耗費體力……”他回身喊道,“快來人!”身後,權善才率幾名副將飛奔過來,狄公急促地道,“快、快抬下去搶救!”權善才道:“是。快動手!”眾將抬著李元芳飛跑下去。狄公徐徐站起來,兩眼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死死地盯住了王孝傑,一字一句地道:“大將軍,這是怎麼回事?!”王孝傑冷冷地道:“李元芳串通逆賊丘靜、李楷固陰潛入城,被末將偵知,因而率人緝拿,不料,李元芳凶悍之極,持劍要挾末將,末將這才下令放箭。”狄公的嘴唇顫抖著,他的憤怒已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們的身上都綁縛著繩索,怎能持劍要挾於你?”王孝傑語塞,他冷笑一聲:“怎麼,大帥要庇護造反的逆賊?”狄公一聲厲喝:“回答問題!”王孝傑渾身一顫:“他、他……”李楷固踏上一步大聲道:“我來說吧。元芳再三向王孝傑說明自己的身份,解釋此行的目的,可王孝傑卻指責他是冒充千牛衛,意圖造反,元芳為怕傷及無辜,出手製止了他。二人達成協議,將我三人綁縛後,請狄大帥前來辨清真假,而後元芳就棄劍就縛。不想王孝傑卻出爾反爾,竟然下令將我三人就地射死。元芳為了保護我們,這才……”他說不下去了,虎目中含滿了淚水。王孝傑冷笑一聲:“李楷固,你這逆賊說話會有人信嗎?”李楷固踏上一步,對右威衛的軍士們大聲道:“弟兄們,咱們當兵的最重一個義字,戰場上的同袍之情甚於手足,你們憑良心說一句,我李楷固有沒有胡說!”眾軍囁嚅著。忽然,那名隊長踏步上前:“他說的沒錯,事情就是這樣的!”王孝傑一驚:“你、你……”霎時間眾軍異口同聲地喊道:“沒錯,就是這麼回事!”狄公的目光轉向王孝傑:“怎麼樣,你還有何話說!”王孝傑冷笑一聲:“不錯,是這樣。那又怎麼樣,本將軍抓捕逆賊,職責所在,就是將這三個反賊就地處死,也是理所當然,難道大帥認為不對?”狄公道:“李元芳天子禁衛,四品郎將,無憑無據,你憑什麼張口反賊,閉口反賊?”王孝傑道:“他與反賊在一起,就是反賊!”狄公厲聲怒喝道:“你將右威衛十萬大軍拱手送與契丹,是不是反賊?!”王孝傑登時傻了:“那、那隻因末將兵敗!”狄公道:“哦?隻因你兵敗,就不是反賊。那李元芳隻是與他們在一起,難道就沒有可能是將他們抓捕歸案?”王孝傑冷笑一聲:“既是抓捕歸案,為何會在客店之中?”狄公道:“辦案的方式多種多樣,與行軍打仗均是一般。難道在戰場上佯敗誘敵就是逃跑?迂回敵後就是怯陣?”王孝傑一時語塞。李楷固道:“元芳將軍正是說服我二人進城麵見大帥領罪!”丘靜也踏上一步:“不錯!”王孝傑的臉色變了:“你、你們本是一丘之貉,當然是互相掩護!”狄公一聲怒吼:“你怎麼知道?”王孝傑愣住了。狄公接著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是互相掩護?”王孝傑爭辯道:“末將是以常理推斷。”狄公道:“哦,那麼本帥也可以常理推斷,宋無極殺良冒功,肯定是你授意的;崇州長史和司馬之死,肯定是你殺人滅口。如果可以這樣推斷,現在你已經在大牢之中了!”王孝傑臉色大變,登時變得啞口無言。狄公斥責道:“不問是非,不論情由,你憑什麼言辭鑿鑿說李元芳是反賊?你憑什麼下令處死一位皇家禁衛軍的高級將領?!”王孝傑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狄公逼問:“王孝傑,我來問你,按我朝軍律,無故擅殺大將,該當何罪?”王孝傑發出一聲不屑地冷笑,扭過頭去。狄公強壓著滿腔怒火:“我在問你問題!”王孝傑冷笑道:“罪該斬決,行了吧,大帥!”猛地,狄公一聲怒吼:“你給我滾下馬來!”這一聲如同晴天霹靂,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王孝傑渾身猛地一顫。大將軍權善才一揮手,軍中校刀手一擁而上,將王孝傑圍在當中,鋼刀出鞘。王孝傑臉如死灰。狄公怒喝道:“就憑你一個小小的將軍,竟敢如此托大,在我欽差大臣麵前,拒不回話!你以為你是皇帝的愛將,我就不敢處置你?你以為你可以隨隨便便殺死一位朝廷正四品千牛衛中郎將而不受懲罰?你以為就憑你手中幾千威衛部隊,我就不敢殺你?!”周圍悄無聲息,沒有人見過狄公如此動怒。王孝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臉色慘白,趕忙翻身跳下馬來,快步走到狄公麵前:“大帥,是末將無禮!”狄公喝道:“跪下!”王孝傑渾身一抖,慢慢跪倒在地。狄公雙目中噴射著怒火,他一字一頓地道:“我來問你,如此大事,你事先為何不稟報本帥?”王孝傑一驚抬起頭來:“我……”狄公進一步逼問:“我再問你,而今本閣忝掌帥印,崇州一切兵馬調遣必須通過帥府,這你不知道嗎?”王孝傑傻了:“知、知道。”狄公斥責道:“那麼,是誰給你的權力可以隨便調動大軍?是誰給你的權力,可以在城中製造混亂?是誰給你的權力可以隨便處死朝中大將?你說!”王孝傑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語無倫次:“是、是……”“是誰!”狄公的怒吼聲在夜空中回蕩。冷汗順著王孝傑的額頭滾滾而下,他嘴唇發白,目瞪口呆,隻是不停地顫抖。狄公繼續追問:“明知麵前之人是朝廷將領,明知麵前之人是我的護衛,明知麵前之人他並未反抗,卻下令就地處死,還說什麼是你的職責所在?!嗯?你的職責是什麼,是殺人滅口嗎?”王孝傑一聽“殺人滅口”四個字,渾身寒戰,怯生生地抬起頭來:“大帥!”狄公冷冷地道:“從今天起,你不必叫我大帥了,因為自現在開始,你已經不再是右威衛大將軍。你是一個殺良冒功、私調軍馬、私用官刑、擅殺大將的罪人!”王孝傑猛地高聲喊道:“大帥,末將這右威衛大將軍是皇帝親封,你無權奪印!”狄公冷笑一聲:“張口皇帝,閉口皇帝,你以為皇帝真的那麼信任你?哼,快醒醒吧!實話告訴你,本帥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是要調查你兵敗東硤石穀的真相,臨行前聖上授意本帥‘便宜行事’,這四個字的含義,你應該明白吧。那就是說,彆說奪去你的大將軍印,就是奪了你的命,也在‘便宜’之內!”王孝傑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跌坐在地。狄公望著他,臉部的肌肉不停地抽動,心中憤怒已無法言喻,猛地,他大喝一聲:“來人!”校刀手齊聲答應,一擁而上,掌中的鋼刀閃著寒光。狄公霍地抬起頭,仇恨的目光像一把利劍刺向王孝傑,王孝傑不禁哆嗦起來。狄公望著他,緩緩閉上了雙目,拚命壓製著心頭的怒火,良久,他睜開雙眼,輕輕擺了擺手。校刀手們退在了一旁。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權將軍。”權善才趕忙走過來:“大帥。”狄公命令道:“你立刻命人前去收繳王孝傑的兵符將令,暫時保留大將軍封號,就地免去王孝傑代崇州刺史之職,讓他在府中安靜安靜,好好地想一想!”權善才大惑不解:“大帥,就、就這樣?”狄公點點頭:“就這樣吧。”權善才憤憤不平:“這、這也太便宜他了!”狄公緊咬牙關,慢慢地又鬆開了,長歎一聲:“照此辦理,不得有誤!”權善才答應著快步離去。狄公沉聲道:“自今日起,右威衛麾下諸軍暫歸左衛大將軍權善才統領,由本帥統一調遣!”眾將齊齊躬身:“謹遵鈞命!”狄公看了看王孝傑,深吸了一口氣:“命我的衛隊護送王大將軍回府。”說完,他快步離去。王孝傑徐徐俯下了身。這邊,元芳俯臥在帥府二堂的床榻上,軍醫們精心地給他醫治傷口,將他背上的箭鏃一個一個地拔除,在傷口上敷上金創藥。元芳的後背密密麻麻布滿了傷口。榻旁,曾泰靜靜地望著李元芳,良久,熱淚滾滾而下。狄春輕輕地啜泣著。如燕飛奔進來,衝到床邊。她雙眼發直,嘴張得大大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她才問了一句:“是、是誰呀,是元芳?”曾泰點頭:“是的。”如燕道:“他怎麼會這樣?”沒有回答。如燕不禁潸然淚下,她緩緩走過去,曾泰趕忙伸手拉住她:“如燕,軍醫正在療傷,先、先彆過去。”如燕“撲通”跪在地上,輕聲道:“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能回來得早些,也許就不會了……”狄春走過來扶起她道:“小姐,這怎麼能怪您呢?”門聲一響,狄公、李楷固、丘靜走進來。如燕回過頭:“叔父,叔父,元芳死了,他死了!”說著,一頭紮進狄公的懷裡。他拍了拍如燕:“好孩子,彆哭,啊,彆哭,元芳還沒有死,他、他不、不會死的!”狄公快步走到榻前問道:“怎麼樣?”軍醫長長地出了口氣,搖搖頭道:“不知道啊,大帥。如果能挺過這幾天,也許還有救。”狄公輕聲道:“我來看看。”說著,坐在了榻上。狄公三指搭在元芳的脈上,半晌,他抬起頭,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怎麼樣?”狄公笑了笑:“還有脈搏,但願元芳能夠靠著自己的功力,挺過這一關吧。”如燕“哇”地哭出聲來,所有的人都是熱淚盈眶。李楷固自言自語道:“我、我也是個練武的呀,怎麼就躲在他身後啊!我、我怎麼就那麼窩囊啊!”狄公慢慢站起身,長歎了一聲,目光望向丘靜二人:“你二人在這裡候著,一會兒,我有話要問你們。”二人點了點頭。狄公關照狄春要好好照顧元芳,隨後對曾泰、如燕一擺手:“走!”三人快步走出門去。王孝傑在正堂上不停地徘徊著,身旁的蘇宏暉急道:“大將軍,快決定吧!”王孝傑停住腳步:“不,不,不能這麼做!”蘇宏暉道:“而今的情勢已是萬分緊張,今天夜裡,咱們算是與狄仁傑結下了血海深仇。現在,他已經奪了您的兵權,您想一想,日後還能放過咱們嗎?而且,丘靜、李楷固已經被他帶回府中,一旦狄仁傑與這二人勾打連環……”王孝傑倒抽了一口冷氣。蘇宏暉道:“殺良冒功,血洗東柳林鎮,殺死長史、司馬滅口,如果再加上串謀契丹……那聖旨上的‘便宜行事’四個字可就用在您的身上了!”王孝傑咽了口唾沫:“可是,而今狄仁傑奪了我的兵權,咱們能怎麼辦?”蘇宏暉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王孝傑眼睛一亮,猛地抬起頭來。帥府正堂上,狄公轉身問如燕:“如燕,你是說,你和元芳在賀蘭驛中,看到那個紅衣女人和王孝傑手下的官軍在一起?”如燕點頭道:“正是。這些人好像是在一起整理賀蘭驛中的屍體,還帶走了幾個包袱。”狄公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右威衛官軍?”如燕很自信:“沒錯,看得清清楚楚。官軍還幫助黑衣人拿東西,送黑衣人們離開。”狄公問道:“然後呢?”如燕擦了擦臉上的淚:“然後,我和元芳暗中跟蹤黑衣人,跟了一天,發現她們突然轉了方向,來到賀蘭山中的東柳林鎮。”狄公一驚:“哦,她們到了東柳林鎮?”如燕道:“正是呀。我和元芳一路尾隨她們,也到了東柳林鎮。”狄公問:“你們也去了?”如燕點點頭:“怎麼啦,叔父?”狄公道:“啊,沒什麼,你繼續說。”如燕點點頭:“當時已是深夜,元芳潛進鎮中,一路查看,發現這些家夥挨家挨戶地搜查,似乎是在找什麼人……”狄公雙眉一揚:“哦,她們到東柳林鎮上,是來找人的?”如燕點點頭道:“是的。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元芳從一戶人家走出來,黑衣人也都現了身,把元芳圍了起來。”狄公緩緩點點頭:“當時,你在哪裡?”如燕道:“我藏在東柳林鎮外的一棵大樹後麵。”夜,東柳林鎮外,如燕牽著馬伏在大樹後麵,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鎮裡的動靜。一些黑衣人從一家門裡走出來,將李元芳團團圍住。忽然如燕聽得身後有一點聲音,回頭一看,紅衣女人顯兒站在她身後。如燕驚叫一聲跳起來,假顯兒迅速伸出手,將她一把拉了過來,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小聲喝道:“走,跟我去見見李元芳。”說著,她架著如燕向鎮裡走去。如燕輕輕歎了口氣:“那個紅衣女人把我作為人質,企圖要挾元芳。元芳在關鍵時刻發出鏈子刀,殺死了紅衣女人,救了孩兒的性命。”狄公點了點頭:“那些黑衣人呢?”如燕道:“好像都死了。”狄公問:“怎麼死的,是被元芳所殺嗎?”如燕搖搖頭:“我沒看到,當時我和他生氣,跑到鎮外去了。”狄公點點頭:“是這樣。你繼續說。”如燕道:“後來,元芳檢查了黑衣人攜帶的東西,找到了兩個黑色的包袱。”狄公道:“哦,裡麵是什麼?”如燕道:“聽元芳說,是塘報。”狄公登時一怔:“塘報?”如燕點了點頭。狄公問:“包袱現在何處?”如燕道:“我帶回來了,在房間裡,我去拿來。”說罷,她跑出門去。狄公靜靜地思索著。曾泰道:“想不到元芳、如燕也到了東柳林鎮。”狄公點了點頭:“還記得那些信鴿嗎?”曾泰一驚:“記得。”狄公道:“那個紅衣女子之所以轉道東柳林鎮,肯定是接到了飛鴿傳書。”曾泰感到迷惘:“飛鴿傳書……”忽然他明白過來了,吃驚地道,“您的意思是,我們當中有內奸?”狄公轉過頭來:“你說呢?”曾泰咽了口唾沫,思索了片刻,緩緩點了點頭:“不錯,我們夜宿東柳林鎮,這個內奸便趁人不備放走了信鴿,將信息傳給了那個紅衣女子,讓她立刻轉道東柳林鎮,殺死我們。可……恩師,有一件事說不通啊。”狄公問:“什麼事?”曾泰道:“那些信鴿是權將軍給咱們的,是供軍中專用。如果說內奸放飛鴿子是為了給紅衣女子傳信,那鴿子隻會飛回到權將軍那裡,又怎麼會到紅衣女子的手中?”狄公笑了:“嗯,曾泰,這個問題問得好。我想,這個內奸一定是用了一種什麼方法,將這四隻軍中信鴿中的一隻換成了她們的鴿子。”曾泰迷惑道:“哦?可,大家一直都在一起呀!這、這好像不太可能吧?”狄公笑了笑道:“我已經問過權善才,信鴿確實是飛回了左衛大營,但隻回去了三隻!”曾泰驚呆了。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氣:“是什麼事情如此重要,竟令這個內奸冒著暴露的危險,在我們眼皮底下放走信鴿?而那個紅衣女子又在鎮上尋找什麼呢?”曾泰道:“恩師,我想他們一定是衝著您來的。”狄公徐徐點了點頭:“有這種可能。但是,你想過沒有,我們有十多個人,目標很大,是不是在鎮上住宿一目了然。可剛剛如燕說,這些黑衣人挨家挨戶地搜查,那就一定不是在找我們。”曾泰一驚:“哦,那她們是在找誰?”狄公搖搖頭:“此事內中定有蹊蹺!”話音剛落,如燕跑了回來,將手裡的黑包袱往前一遞:“叔父,給您。”曾泰趕忙接過來,放在桌上打開,裡麵果然是十幾份塘報。狄公走到桌前,拿起了一份,打開看了一遍,輕輕地“唉”了一聲。又拿起了另外一份打開,他的臉色登時凝重起來。曾泰、如燕靜靜地望著他。狄公很快將塘報看完,靜靜地思索起來。曾泰試探道:“恩師,塘報裡寫了什麼?”狄公深吸了一口氣:“這些塘報都是大軍兵敗東硤石穀之前,崇州刺史丘靜寫給朝廷的,說天氣寒冷,不利大軍作戰,加之崇州轉運困難,請求朝廷撤回大軍。”曾泰吃了一驚:“這些不都是王孝傑給朝廷所發塘報上說的話嗎?而且,王孝傑說他也在兵敗之前給朝廷發出過十幾份塘報,卻被賀蘭驛中的歹人所換。怎麼、怎麼又出來了丘靜的塘報?”狄公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塘報:“這些塘報是紅衣女子從賀蘭驛中帶出來的。但她們半道折往東柳林鎮後,為元芳所殺。因此這些塘報應該就是兵敗之前經由賀蘭驛轉發給朝廷的那十幾份救急官塘。歹人們將這些官塘換成了喜報發進朝廷,迷惑我們。而這些則是原始稿件。”曾泰糊塗了:“可,那十幾份塘報不是王孝傑所發嗎,怎麼會是丘靜發的?”狄公靜靜地思索著,輕聲道:“這些塘報是元芳從歹人手中奪得,應該不會假。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曾泰搶過話頭:“王孝傑在說謊!”狄公點點頭。忽然,他問如燕道:“你們是怎麼會和李楷固、丘靜走到一路的?”如燕道:“前麵的事兒,我不太清楚,要不把李楷固叫來吧?”狄公略一沉吟點了點頭:“曾泰,請丘靜和李楷固到這兒來。”曾泰快步走了出去。夜幕下,崇州南門城門兩側立滿了鬆明柱,巡邏隊穿梭往來。靜夜中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彪馬隊疾馳而來,為首的正是王孝傑。巡邏的火長趕忙迎了上去:“大將軍!”王孝傑道:“打開城門!”火長一愣:“這麼晚大將軍還出去?”後麵的蘇宏暉不耐煩道:“哪來的這許多廢話,開門!”火長答應著,快步向哨位跑去。一陣巨大的轟鳴,鐵閘提起。王孝傑遲疑起來:“宏暉呀,出了這扇大門咱們可就再也回不來了!”蘇宏暉急道:“大將軍,快走吧,遲則生變!”王孝傑一咬牙,縱馬飛奔出城,後麵的騎兵緊緊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