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重重迷霧 鬆本清張 3079 字 1個月前

兩天以後,添田彰一回到報社上班。一上班,他立即就找有關記者打聽,警視廳如何確定笹島恭三的死因。“那個嗎?”責任記者直截了當地說,“確定了,他是過失死亡喲。”“過失死亡?那末,是服藥過量嗎?”他重又問道。“是的。”“可是,”他提出異議,“安眠藥的致死劑量,起碼要在百片以上,畫家枕邊的空瓶,即使按照女仆的證詞,也不過三十片而已。即便全部服完,畫家之死不也還是奇怪嗎?”“有過這種說法。”記者並不違拗地解釋著,“不過,解剖發現死者曾服用大量安眠藥,起碼有一百餘片。你的懷疑,警視廳也曾作過考慮。但是,既然沒有他人逼迫服用的證據,這條線索也就無從追起了。”添田告彆這位記者回到自己的座位。前來上班的鄰桌同事,笑嘻嘻地問他:“回來啦?請兩天假到哪兒去了?”“因為感到勞累,到信州一帶去放鬆了一下。”“噢,那一帶秋色宜人吧?”“嗯。好久沒有呼吸過那末清新的空氣了。公路兩旁奇花異草,五彩繽紛,滿山遍野喲。”“是嗎?畢竟不一般哬。”那同事說到這裡,仿佛突然想起似地,“唉呀,我忘了一件事,在你請假期間,來過好幾次電話喲。”“謝謝。誰來的?”“我接過兩次,第一次是個年青女子,後來要電話的是個上點年紀的婦女。問你在不在,我說你請了兩天假,人家好失望呀!”“彆開玩笑了,快告訴我名姓!”“哎呀,可是真的喲,她吩咐:添田回來以後,讓他立即給我回電話!兩人同姓,都是野上。”聽到這裡,他由座位上站起來。在上信州導訪瀧某之前,他原打算告訴久美子的,但是,一轉念頭,就沒有告訴。久美子母女倆都不知道他請假的事。他預感到,在自己外出的兩天中,野上家裡出了點事。因為同事在旁,他沒有用房間裡的電話,特意跑到一樓,在大門口打了公用電話。在這裡打電話,可以暢所欲言。他先往機關裡打電話。久美子同一科室的女辦事員告訴他:“野上小姐從昨天起,請了四天假。”“請了四天假?說要上哪兒去旅遊了嗎?”“不,說是家裡有什麼急事呐。”他放下電話,心裡忐忑不安。馬上又給野上家裡打了電話。“我是添田,”接電話的是久美子的母親孝子。“啊,是你呀。”“太失禮了。我有點事,前天到信州去了兩天,聽說我外出以後,您來過電話?”“嗯呐,昨天我給報社打過一次,久美子打過一次。在電話裡,才聽說你請了兩天假,真太遺憾啦。在久美子離家前,有件事急著和你商量呐。”“離家?她到哪兒去了?”“京都哇。昨天早上,坐‘飛燕一號’離開東京的。”“到底怎麼啦?”“就為那件事,我本來也想找你合計合計哩。反正,你這一回來,我也就放寬心了。”“喂,喂,”添田心急火燎地,“出什麼事了嗎?”“電話上不便講呐。有空的話,下班後來家裡一趟好嗎?”“不,我馬上,這就去。”他等不到下班。久美子突如其來地前往京都,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他得儘早弄清此事。時不我待,刻不容緩!一種不祥之感襲上他的心頭。他又回到三樓編輯部,打了個招呼,說有事要出去一下。走下電梯,碰到個人熟,對方剛要說話,他掉頭便跑出大門,搭上一輛路過的出租汽車,趕奔久美子家中。由有樂町至目的地要乘四十分鐘的車,這四十分鐘裡,他感到如坐針氈。各種猜測一齊湧上心頭。久美子突如其來前往京都,其理由不得而知。由於不明真相,他產生一種焦躁和恐懼心理,懊悔自己不該離開報社這兩天。野上之家正沐浴在孱弱的秋陽中,碧綠的花柏籬笆修剪得整整齊齊,門前地上,留著掃帚的印痕。一如既往,並無異樣。他按了門鈴,門應聲打開。迎麵見到正在向外張望的久美子母親。“您好!”“請進。”看來,孝子一直在守候著,二見他來,便連忙往屋裡讓。“久美子上京都了?”寒暄已畢,添田立即轉入了正題。“是呀!她靈機一動,就去了。”“什麼事兒?”“說起來,這件事本想找你商量哩。可是,給報社打電話一問,你休假了,就沒商量成。”“到信州去了兩天。該給您說一聲再去就好了,可我到底還是一聲沒吭就走了,真對不住,”“不,那倒沒啥。隻是沒和你商量成,實在遺憾,無奈何,隻好自作主張,打發她去了。”“究竟怎麼啦?”“是這麼回事兒,有人給久美子寄來了這封信。”看來,孝子早有準備,她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添田麵前。“請過目。”添田見信封正麵寫著久美子收。背麵係山本千代子寄,鋼筆寫成,字體雋秀。信封是司空見慣的白色雙層信封。他抽出信紙。薄薄兩頁紙折疊在一起,字用打字機打成。野上久美子小姐:冒昧致書於您。我持有素描若乾,係畫家笹島為您所作。我因某種機緣而得,其情節因故不便奉告。然而,有一點可以聲明,決非憑借非法手段得來。本人甚願麵見小姐,奉還畫像。並深信,在畫家笹島業己亡故的今天,這些畫像理應歸還小姐。如此寫來,勢必引起小姐諸般猜測,不過,且請置信勿疑,並望光臨京都。雖然畫像不妨郵寄,然而本人尚欲借此良機,一睹芳顏。千裡迢迢,本不當驚動,怎奈本人今晚務必趕赴京都,故而不便在東京麵交。令附上車費若乾,敬請笑納。本人有責任聲明:決不會加害於小姐。欲睹芳顏之理由,晤麵時將詳細陳述。請小姐放心,此番邀請,概出自對小姐的一片至誠。順便提及:本人所以會通過某種手段收藏畫家笹島這些素描,亦係對小姐一片至誠所致。若蒙小姐慨允,請按下述要求單獨前往指定地點。再者,本人將在指定時間前後各一小時內恭候,若仍不見光臨,將視為因某種緣故不肯賞臉而作罷論。11月1日(星期三)中午(上午11時至下午1時之間恭候),京都市左京區南禪寺山門附近。蒞臨京都,儘可與人同行,但赴南祥寺指定地點,務望小姐單身前往。此外,倘若小姐對此信有所懷疑,還望您切勿訴諸警方。本人對小姐隻有誠心,絕無他意。又及。山本千代子添田將視線由信紙上收回,他的臉色由於興奮而情不自禁地漲紅了。“你看,是不是一封怪信?”孝子注視著添田的表情,自己臉上則漾著笑容,那意思:她已使對方的驚愕冰化雪消了。“這位山本千代子,我們誰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簡直就像丈二和尚,根本摸不著頭腦。你對這個寄信人怎麼看?”添田遲疑不決了。自己心裡倒是有一定看法。不過,要不要告訴對方,他還得再掂量掂量。孝子是否也與自己持有同樣看法呢?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觀察性的,但是,卻並未得到令人信服的證明。“哎呀,我可說不準。”他先采取一種穩妥的辦法,“媽媽的看法呢?”“我看,她拿著笹島先生的畫稿,是真的。”孝子的語氣十分冷靜。添田也有同感,就點頭同意了。“我看,就像信中寫的,這位千代子還是出於好心,想把畫像交給久美子的,隻是想要當麵相交。因此,才不用郵寄的辦法。定在京都相會,我看是因為有事不得不離開東京而去京都吧!”“那末,媽,這一位為什麼不把自己的情祝告訴收信人呢?”“你的懷疑合情合理,我們也都這樣想過,其中必有緣故。”添田凝視孝子的麵容,看到對方眼睛中流露出一種令人慘不忍睹的神情。孝子目光低垂,又說:“這人恐怕與笹島先生的死有點關係,我看這就是她選擇這種辦法的理由。”“不用說,她本人也知道,山本千代子這個名字您和久美子全都不熟悉。而且,這封信不是全都用打字機打成的嗎?如果寄往國外,或者是業務信件,那是另一碼事。可是,這種私人信件也用打字機打,我看這也是件怪事。”“我也奇怪呀。不過,我有一種預感,見到那人,會對久美子有點好處。”添田不禁一驚,又看看孝子。然而,並未發現對方的神情有什麼特彆的變化。“對久美子有什麼好處?”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不清楚。隻是模模糊糊有這種感覺。人總是寄希望於渺茫之中呀。”添田盯著孝子的眼睛,孝子的眼睛也盯著他,這是—瞬間目光灼灼的相互對視。添田屏住了呼吸。然而,率先將視線移開的卻是孝子。“就是因為這一點,媽,”他壓低聲音問,“您讓久美子孤身一人去京都了?”孝子臉上現出一種十分複雜的表情。“我覺得,這事兒還是跟警視廳談一談好,就把來信的事兒告訴了一個警察。看了信,他說,那我也陪著去京都吧。”“啊?警察?那末,一起去了?”“嗯。”孝子說,“警察那兒,本來是不準備去說的。可外甥女節子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在一所大學當副教授的丈夫。他認為;還是報告警方對久美子更保險。”“這一下可糟了!”添田不禁失聲嚷起來,“讓警察跟著久美子,可壞事了!”“我本來也不願意那樣辦,可她表姐夫咋也不聽。他說,萬一久美子有個好歹,那怎麼得了。”“可是,我覺得寫信人對久美子毫無加害之意。就是說,讓她一個人去也沒關係。”“我也這樣想。不過,情況就是我剛才說的,按她表姐夫的主意,報告了警察,警察就跟去了。”“那警察叫什麼名字?”“鈴木警部補。這位警察好像對笹島先生的死因還有懷疑。”“畫家之死,不是已定為過失所致了嗎?”“大體上是那樣。不過,唯獨鈴木先生固執己見,還有異議。為這事,他幾次找久美子查問,她們自然也就熟悉了。出於這種關係,就把信給他看了。鈴木先生看了信,就自告奮勇要跟著去,沒好意思拒絕人家。”孝子臉望著地,“再說,鈴木先生也很體諒我們的心情,講定隻陪到京都,絕對不跟到當場。信上也講了,隻要他人不跟到當場,誰到京都都無妨,所以,後來就應承下來了。”果真能如孝子所相信的,鈴木警部補不和久美子一起去南禪寺嗎?不,他必定會去查清久美子要見的對手。添田對自己請這兩天假,再次感到追悔莫及。久美子會見對方,就在今天。他看看表,一點鐘了。哎呀,此刻正是來信所指定的會晤截止時間!添田回到了報社,但卻未能立即投入工作。他隻寫了二、三篇簡短的報道,思緒又飛向遠在京都的久美子身邊。“添田君,”部長叫他,“你馬上去羽田一趟。”“好的,什麼事兒?”“四點鐘以前,將有一架國際航線的SAS班機抵達。出席國際會議的山口代表將隨機回國。雖然不會有多少旅行見聞,不過,你還是去一下,聽多少是多少嘛。”“好的,明白了。帶攝影組嗎?”部長想了一下,輕聲說:“可以,你隨便帶誰去好了。”部長也沒當回事兒。給自己分派這種差事,添田感到喪氣透了。他立即和攝影組一個青年攝影師一起乘車奔赴羽田。到了機場,又聽說SAS班機預計晚點一個小時。“真倒黴!去喝杯茶吧。”他領著青年攝影師,走進國際航線休息大廳的小賣店裡。“一到國際機場,心胸也變得開闊啦。”攝影師搭訕著說,他沒理會,想要獨自理一理思緒。攝影師感到無聊了。“還有一個多小時哩!”“有啥辦法!它既然晚點,你就隻好乾等著。”由添田坐處望去,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休息大廳的一角。此刻,他的目光在一群體麵人物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麵孔,是外務省歐亞局XX科長村尾芳生。村尾與外務省其他官員一道,正談得津津有味。麵色白裡透紅,近乎西洋人;滿頭銀發修剪得十分精心。看來,外務省官員也是來歡迎出席國際會議歸來的代表的。添田將自己會見村尾那時的印象疊印在這儀態端莊的麵龐上。此刻,村尾科長正文雅不俗地談笑著。播音員預告,SAS航班繼續晚點。姍姍來遲的SAS航班總算抵達機場。出席了在北歐某城市召開的國際會議的日本代表,揮舞著手臂走下飛機舷梯。這是一個大腹便便、滿頭銀發的男子。此人曾出任駐外大使;其後,不知怎地一蹶不振。但,由於其聲名遠揚,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國際會議,還時常讓他代勞。外務省官員們一擁而上,對這位元老表示歡迎。村尾芳生科長也在代表麵前點頭致意。大概因為此次國際會議不大重要吧,前來迎接的局長們也僅僅作了一點禮節性表示。添田打定主意要在采訪代表之後會見村尾。儘管上次走訪外務省受了冷遇,他還要在此重會村尾,從這位科長身上尋找一點反應。村尾科長是一個了解野上顯一郞死亡真相的知情人。添田對野上之死,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看法,因此,他正在腦海裡盤算著要問村尾的話語。當然不用指望對方會開誠布公。這樣,就要看村尾科長對自己的問話作何反應了,可以說,它就等於對對方來一次心理測驗。自己想打聽的事兒,對方無疑會作出相反的答複,將這些一句句積累起來,就可以進而觀察出對方在答話時的表情突化。他感到這樣一試探,似乎就可以獏清對方大致真實的答案。他遙望著外務省的官員們正與代表談笑風生,一麵籌劃著自己的提問戰術。歡迎儀式結束了。因為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代表,新聞界也表現得冰冷淡漠。除了添田一家之外,隻有聊聊四五家報社。不過,總歸還算是聯合采訪。地點在休息大廳特彆室內。添田無心聽代表談話,相反,他倒是急於會見村尾。局長們圍坐在候機室的沙發上,等待著代表與新聞記者團的會見結束。代表的談話枯燥乏味,簡直可以不加報道,代表本人倒是在津津有味地介紹會議經過。不過,它對國際局勢卻無絲毫影響。添田敷衍了事地聽著,記下一些要點。橫豎你寫的再長,到見報時,肯定也還要壓縮成五六行的。然而,代表本人卻談興甚高。就連各國與會代表們所作的一些猜測也都照講不漏。原定講十分鐘,可是延長時間的卻是代表本人。他儼然以一個置身富麗堂皇的國際舞台的“風雲人物”自居。因為他曾有過那種經曆,所以還在重溫舊夢。早該收場了,可是彆的報社記者卻還在提問題。添田曾想中途退場,到村尾科長那兒去。不過,在這位代表走出這個房間以前,村尾科長理應也與局長們一起待在候機室的。而且,即便單獨退場去找村尾科長,在局長一行人眼皮底下也太招人耳目,無疑會引起戒心。他隻得耐著性子聽代表那索然無味的談話。談話總算告終,大家擁出特彆室。代表回到局長們等候的地方。新聞記者們大功告成,便大搖大擺地朝樓下大門口走去。添田推說自己有事,打發攝影師先回去。“報社的車子你用好了。我搭出租車回去。”代表在歡迎的人們簇擁下,一起走下寬敞的樓梯。添田的目光,追尋著村尾科長的身影。然而卻看不見他的蹤跡。一行人約有十二三個。除開局長以外,還有陪同前來的辦事人員,卻看不見特征鮮明的村尾科長的影子。莫非因為另有要事,村尾科長單獨留在什麼地方,隨後再走嗎?他仔細察看一番,卻也沒有。此刻,一行人已經下樓走到了大門口,停在對麵的車子正等待著主人們的到來。添田向一個辦事員打聽:“村尾科長不在嗎?”年輕辦事員見他是一位新聞記者,就幫他尋找。“真怪,不在呀。”“我記得剛才在場來著。”“對。大概上什麼地方去了。”這位辦事員又問了彆的辦事員。問了兩三個同事,沒一個人知道。不一會兒,一行人魚貫地乘上幾輛汽車。直到這時,才算有了回音。一個隨行人員說:“村尾科長有點私事,先回去了。”添田一驚:真糟糕!真該早一點中斷聽那代表無聊透頂的談話。碰上這麼個大好機會,可惜卻又錯過了。他尋思:村尾科長有私事,自然是中途退場了。繼而,他又改變了看法。那是在他走出國際航線休息大廳,下樓來到國內航線候機室時。此時飛往大阪的客機將要起飛,播音員的聲音在室內迴蕩著。候機的旅客,都起身彙聚到升降口處。開始檢票,人們按機票順序進入機場。添田立足之處與搭乘這次航班的乘客之間相離很遠。他靈機一動:莫非……這種想法並無根據,隻是看見乘客之後產生的一種直感。他往前走去。前麵的乘客已經依次走進停機坪,不過,在進入機場以前,還要經過一番曲折的回廊。他的直感太對了,不禁要叫起好來。因為眼前的乘客之中,明白無誤地出現了村尾科長的身影。村尾科長獨自一人正朝著飛機走去。眼看著,那身影漸漸遠去,在機場的探照燈光裡,變得難以分辨了。原以為是因有私事而中途退場的村尾,其實卻乘上了飛往大阪的班機。說起來由東京乘飛機上趟大阪,也不一定就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是,村尾的行蹤竟然連形影不離的辦事人員也不知道,這位科長的大阪之行就不能不在添田腦海裡留下了十分神秘的印象。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