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宗將集體工具歸庫後,和徐保山辭彆離開公社的倉庫站,一個人乘著夜色繼續走在漫長的小石子路上,想著自己的未來,想著自己的下一步,想著自己要負責製定的這份責任工分製。此時的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要做的不是改變曆史,而是創造曆史,他所創造的將是一段神奇的曆史。至於後麵辦工廠的事情,他並沒有想太多,不管是辦什麼工廠,他都有辦法搞好,隻不過是孰難孰易的問題。他要思考的問題是哪種工廠投資更小,回報率更高,以後還能有非常長遠的發展空間,在旗山公社發展起來也更容易,同時要有100%的把握。他最想辦汽車廠,淮海集團一直到他死了都沒有拿到轎車生產許可證,旗下的淮汽公司隻能生產摩托車和農用車,這確實是他難以釋懷的遺憾。現在考慮這個問題還太早。楊少宗心裡漸漸想到的是這個時代的另一個典型公社——阜山。阜山村從70年代就開始建自己的小鋼鐵廠,在1992年,阜山村的年產值已經達到四十多億的規模,華西村的鋼鐵廠、鋁材廠都是阜山村支援興建的。就在阜山村抵達最輝煌的時刻,隨著堅持左的路線的村支書犯法被抓,數十家集體企業的生產隨之陷入停頓,1993年之後,原本屬於六千多名村民的集體資產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被新上任的阜山鎮委出售一空,價值十多億的集體資產陸續劃歸私營,而且是以那種一貫令人憎恨和可恥的特殊低廉價格。在整個過程中,村民們甚至沒有一句說話的權利。當阜山村升級為阜山鎮,這些集體企業也就從自然村公社所有變成了鄉鎮政府企業,資產決定權隨之集中在鎮委手中,和“鎮”民們再也沒有了關係。政治就是這麼邪惡,由村變鎮居然還可以玩出如此璀璨的花樣!這是一場徹底的悲劇。(想要了解具體情況的朋友可以搜索DAQIUZHUANG)很多年後,楊少宗曾經去阜山鎮參觀,當阜山鎮的鎮長得意的說“過去的村民沒有自由,現在如何,如何……”,身為參觀貴賓的楊少宗真想給他一記響亮的大耳光。故鄉的月光如此明亮的照落在防風林間的小土路上,仲夏的晚風吹的嗚嗚啦啦,林間,稻田裡傳來一陣陣的蛙鳴。重歸故裡,寒衣夜行。楊少宗內心深處蔓延著一種說不出的苦澀,他已經真正的看穿了這一切。在中國,財富和名聲都是沒有意義的東西,他和阜山的悲劇就是典型,甚至在他死後,淮海集團一旦出現經營危機也必將被淮西四大太子們瓜分。他死了,彆人還是淮海地區最有實力的企業家,照樣有著人大代表的光環,這些人又有什麼可怕的,隻不過是有地方官僚勢力的支持,而這恰恰就是問題的根結。沒有地方權力者的支持,淮西四大太子就算再有錢也無力和他鬥,一個鎮長又怎麼敢將十幾億的資產廉價賣給私營老板?後來的旗山鎮委更哪裡有膽量將幾億噸煤礦和鐵礦石胡亂賣給淮西四大太子經營?歸根結底都是權力的問題。楊少宗已然下定決心,他要掌握真正的力量,甚至連阜山的事……他也管定了。他會竭儘所能讓旗山成為社會主義中國的新旗幟,就像是點燃一個火炬,照亮那無儘的黑暗,更不會讓旗山重蹈阜山的覆轍。幾十年已過去,幾十年又回來,他還是那個永遠學不會服輸也學不會停下腳步的旗山漢子,他身體裡那奔騰不息的大山的熱血又是如此炙熱。這就是他的生命,一個旗山漢子的生命,這就是他的意誌,一個大山男人的堅強不屈的意誌。……第二天一大清早,楊少宗就和趙瑛一起去旗山公社管委會大院。旗山人民公社管委會位於徐家集。徐家集在旗山南部地區的中心地帶,被楊莊、新灘、趙莊、宋崗、紅旗村、穆店坡、秦崗八個村環繞包圍著,很多年前就是一個熱鬨的大集市。管委會大院在集市西邊,對麵是供銷社和農肥站,機關樓是大躍進時期建的二層紅磚樓房,外麵有一圈大院牆包圍著,平時還有民兵站崗。楊少宗來的很早,公社管委會尚未上班,到了管委會,趙瑛就去財經科裡上班,而公社書記徐保山比他們還早到一步,正在辦公室裡翻看文件和報紙。見楊少宗已經來了,徐保山示意他先坐在旁邊的長椅上等一等,等他看完今天的《人民日報》。大致將報紙看完,徐保山這才摘下老花鏡,和楊少宗道:“我昨天晚上仔細考慮過,早上也和宋社長商量了一下,如果你真的想要調回公社,公社就先調你在管委會財經科做計劃員。當然,你也不要急著做決定,等兩天,再想想清楚!”楊少宗慎重的微微點頭。徐保山續道:“那好,你等下去財經科,儘快將你說的責任工分製都落實成文字。宋長明會專門抽出時間幫你,要是有什麼拿捏不定的地方,隨時去找他商量,我和他對你的那個想法都是很重視的,咱們旗山公社也沒有退路,索性就咬咬牙把這個事給辦好。”楊少宗和徐保山答道:“書記,您放心吧,三天之內我就能給您一份草稿,至於後麵的事情,咱們還是先看看草稿再說!”“要的!”徐保山依舊板著那張黑黝黝的臉,心裡卻在不斷想著一些事。昨天夜裡,他將社長兼副書記宋長明喊到家裡,兩個人幾乎是商量了一整夜,抽了兩包牡丹煙。對於縣委提出的撤社建鄉的建議和要求,兩個老人一直都是苦無對策,差不多都要放棄了對公社體製的最後的堅持時,反倒是楊少宗讓他們堅信,必須堅持下去,不僅是為了旗山人民,也是為了另一種希望之火。對他們來說,楊少宗就像是石蛋蛋裡突然蹦出來的猴王,一棍子將他們打的兩眼冒星星。想出來和做出來是兩回事,一手讓楊少宗自己編寫草稿,他和宋長明昨天夜裡就已經打好了腹稿,隻是……他們還想看看楊少宗能不能拿出新的想法。徐保山想要再叮囑幾句,話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和楊少宗吩咐道:“那行,等財經科的科長朱寶宜來了,你就去找他,我和他打過招呼,他會交代其他的事情!”楊少宗嗯了一聲,他知道徐保山今天還要上工地,也就沒有耽擱下去。等他到了財經科,趙瑛正在收拾辦公桌,這時候,公社財經科的科長朱寶宜正好過來上班。這個人三十六七歲,白白淨淨,有點發福,戴著一個很大的黑框眼鏡,以前是下放的南方知青,後來在公社結了婚,有了孩子就留在公社做了財務員,很快又被提成科長。很明顯,徐保山交代的很仔細,朱寶宜一聽說是“楊少宗”就立刻想了起來,嗬嗬笑道:“小楊你來的真早啊!”趙瑛甜甜的笑道:“科長,你來了啊!”朱寶宜還是嗬嗬笑著,招呼趙瑛先處理幾份賬,自己親自帶著楊少宗去隔壁的資料存放室,按照徐保山的叮囑將過去五年的公社工分統籌登記薄,還有其他的工分換算指標資料都拿出來給楊少宗。關於楊少宗要做什麼事,徐保山沒有明說,朱寶宜也不多問。十年浩劫剛過去,大家心裡都還有陰影,不該透露的事情不透露,不該過問的事情也不過問,免得以後不該出事的瞎出事,不該倒黴的瞎倒黴。楊少宗心裡很清楚,他也不多說半個字,即便是對趙瑛都沒有透露更多的情況。資料存放室是一間閒置很久的辦公室,幾乎不會有人來,平時都用於存放舊公文和財務資料留據。辦公室裡有一張很簡陋的破舊桌子,楊少宗就坐在這張桌子上細致的統計過去五年的工分統籌,進行一次平均值計算再登記在統一的數據簿上,便於信息錄用。對於任何一個組織的管理條例都存在兩種類彆,一種是為了管理而製定,另一種是為了製定而製定,如果是前者就要充分考慮管理範圍內的執行和接受情況,如果製定出來的條例使得執行人難以執行,被執行人也無法接受,那這個條例就徹底的失敗了。楊少宗是那種將一家瀕臨破產的小機械廠改造成固定資產總額超過140億元RMB特大型國有企業的人,他很清楚這兩者的區彆,他更清楚如果一份管理條例沒有實際的使用價值,推出來執行的效果通常還要比沒有條例更糟糕。所以,他也特彆的慎重。他更需要通過這個機會向公社書記徐保山證明自己的能力,隻有這樣才能讓徐保山真正支持他後麵的辦廠計劃。給他1000元和10個勞力,他也可以辦廠,但遠遠不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他默默在腦海裡回憶著自己遇到過的所有類似情況,琢磨公社的特殊狀況和條件,細心的製定著這份獨特的《旗山人民公社責任工分製試行管理條例》。楊少宗對於企業的管理有著一套和彆人不同的想法,他一直堅信中國的管理和其他國家是不同的,在這個方麵抄襲美國和日本都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中國的管理應該是越簡單越實用越好。一個管理條例如果有幾百個條款,哪怕整個程序再精細,再有邏輯性,最終在實施中也沒有實際的價值。在中國搞管理,你隻要能做到“乾部敢管、職工服管”,那你就贏了,這就是中國的執行力,至於海爾張總、聯想柳總……說的那一套套的企業文化和管理體係,具體能否在他們的企業真正實行出效果,企業內部的經營管理和質量管理是不是像宣傳的那樣好,這種事情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外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他們的職工會告訴你真相。楊少宗是個很實在的經營者,他就認準一點——簡單實用不花哨,不折騰。他製定了兩個草案。第一份是《旗山人民公社責任工分製試行管理條例》,隻有十七條基本規則,總計544個字,整套規則簡單明了,層級和職權清晰,將責任工分製集中針對農業生產,其餘的醫療站、畜牧站、管委會機關等等則不歸入責任工分製管理範圍。這個條例的作用很簡單——讓每個社員都能明白責任工分製的基礎運行程序,大概知道是這麼回事就可以了。第二份是《責任管理手冊》,它的作用要幫助管理人員進行實際性的管理操作。整個生產小組要如何分組,如何分工,每個組需要多少人,每個組是否可以同時執行兩個計量工作,如何計分,對於表現好的組員如何獎勵,對於表現不好的組員如何懲罰……這一係列的問題都被寫在管理手冊中。簡而言之,怎麼服從看《條例》,怎麼管理看《手冊》,不用動腦筋。道!!大道化簡!!!楊少宗在長江商學院研修過EMBA,也曾崇拜過鬆下、本田、GE、IBM……可到了最後,他的選擇就是大道化簡,在中國搞企業就必須這麼做。簡單的甚至近乎粗暴的管理方式通常就有不錯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