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蔓延到房子,吞噬了它,又有六個人喪身,其中兩個還是小孩。這是他犯過的唯一罪行。現在他可是個舉止溫和的男人,麵帶愁容,光禿著腦袋,襯衫領子後麵拖著長長的頭發。他會在電夥計那裡坐上一會兒,做個了結……但不管他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此刻,他躺在床鋪上,讓那小小的同伴在手心裡吱吱地跑著。從某種程度上說,那可是最糟糕的事;電夥計沒法焚燒他們的內心,而目前注入身體的藥物又不能讓心麻痹。心跑走了,跳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們所殺死的隻是個軀殼,早就沒有了生命。我把注意力移到那個巨人身上。“如果我讓哈裡把這些鐵鏈從你身上拿掉,你會好好聽話嗎?”他點點頭,這和搖頭很像:下去,上來,回到原位。他那雙奇怪的眼睛看著我,神色中有種安寧的感覺,但不是那種我確信能夠信任的眼神。我朝哈裡鉤鉤手指,他走進來,解開鐵鏈。這次,他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甚至當他跪在柯菲那樹乾似的雙腿之間,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時,都https://沒有害怕,這讓我有些放心了。珀西讓哈裡很緊張,我相信哈裡的直覺。我相信所有在E區日常生活的人的直覺,除了珀西。對區裡新來的人,我都有一小段事先準備好的話,但是對柯菲,我覺得很猶豫,因為他好像有些不正常,還不僅是他的個子。哈裡退了回來(整個解開鐵鏈的過程中,柯菲像雕像似的一動未動),我抬頭看看這個新來的人,用拇指敲敲夾紙的板,說:“會說話吧,大塊頭?”“會的,先生,長官,我會說,”他說道,聲音隆隆,低沉而平靜,這讓我聯想到剛剛調試好的拖拉機了。他的語調並沒有南方人那種慢吞吞的味道,他說“我”,不說“俺”,但我後來注意到,他話裡麵有種南方方言結構。好像他是從南部來的,而不是南方人。他聽上去並不像文盲,但也不像受過教育的人。和他其他方麵一樣,他在語言上也讓人費解。最困擾我的是他的眼睛,裡麵有種安靜的空洞,仿佛他漂浮在很遙遠的地方。“你叫約翰·柯菲。”“是的,先生,長官,像飲料的名字,隻是拚法不同(Coffey(柯菲)的發音與“咖啡”(coffee)很接近。)。”“你會拚寫,是嗎?會讀書寫字嗎?”“隻會名字,長官,”他平靜地說。我歎了口氣,於是就對他講那小段事先準備的話。我早就認為他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可對此,我既是正確的,又是錯誤的。“我叫保羅·埃奇康比,”我說,“是負責E區的,也就是這裡的頭兒。你有什麼要求的話,叫我名字就行。如果我不在,就找這個人,他叫哈裡·特韋立格。你也可以找斯坦頓先生或豪厄爾先生,懂了嗎?”柯菲點點頭。“除非我們覺得你確實需要,彆指望能得到其他什麼東西,這裡可不是旅館,你在聽嗎?”他又點點頭。“這兒得保持安靜,大塊頭,不像監獄的其他地方。這裡隻有你和那邊的德拉克羅瓦。你們不用乾活,大部分時間就是坐著。給你們一個機會想想清楚。”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時間太多了,不過我沒這麼說。“有時候,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放廣播,你喜歡聽廣播嗎?”他點點頭,不過很疑惑,好像不太確定什麼是廣播似的。後來我發現,從某種程度看,這的確是真話;對再次遇見的東西,柯菲能記住,若沒再見過,他就會忘掉。他知道“星期天女郎”中的人物,但是對她們上一回的最終結局,他的記憶就非常模糊了。“如果你守規矩,就能按時吃飯,你就不會去那一頭的單人牢房,或是被迫穿上從背後扣扣子的粗帆布外衣。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你可以有兩個小時到院子裡放風的時間,除了星期六,那天下午,監獄裡其他犯人有足球比賽。你可以在星期天下午見客,如果有人想見你的話。有嗎,柯菲?”他搖搖頭,“沒有,頭兒,”他說。“嗯,還有你的律師呢。”“我想他不會來了,”他說,“是借來給我的,我不信他還會找到山裡來。”我靠得很近地看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好像不是。我也沒這麼指望過。上訴不是為約翰·柯菲這號人準備的,那時候根本不是;他們在經過法庭審判後,就被世人遺忘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看到報紙裡寫著幾行字,說有人在半夜裡給電死了。但是,如果這個犯人在星期天下午有妻子、孩子們,或是朋友等著要見的話,那他就好管理了,如果管理算是件難事的話。可這個人沒親友,這樣也好。因為他個子實在太大了。我把身子在床鋪上移動了一下,然後覺得,如果站起來說話,下麵那玩意兒會舒服點,於是就站起了身。他謙恭地往後一退,把手放在身前緊緊地握著。“你在這裡可以很輕鬆也可以很痛苦,大塊頭,全看你的了。我要說的是,你還是讓我們大夥都好過些,因為結果都一樣。你該得什麼,我們就給你什麼,還有問題嗎?”“睡覺時間到了以後,燈還亮著嗎?”他馬上問,好像就等著問這個問題。我吃驚地看著他,曾有很多新來E區的人問我各種古怪問題,有一次還問到我老婆奶子的大小,但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柯菲笑得有點不自然,好像覺著我們會認為他傻,但他沒法不問。“因為有時候我怕黑,”他說,“如果是陌生地方的話。”我看看他,純粹是看他的體形,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地感動。你知道,它們真的觸動了你;你沒見過它們最糟的樣子,那時,它們像熔爐裡的魔鬼一般噴發出恐怖。“是的,這裡整夜都很亮,”我說,“沿著綠裡,一半的燈從晚上九點到早上五點都亮著。”這時我意識到,他聽不懂我說的話,他不明白,分不清密西西比泥沼和綠裡之間的區彆,於是我補充道,“就是走廊裡的燈。”他點點頭。放心了。我也不太肯定他理解的走廊是什麼,但是他能看見鐵絲籠裡的200瓦電燈泡。接著,我做了一件從未對犯人做過的事,我把手伸給了他。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問了關於電燈的事。這讓哈裡·特韋立格很是吃驚,千真萬確。柯菲拉起我的手,動作溫和,讓人驚訝。我的手差點消失在他的手掌心裡,就這樣。我的獵殺瓶裡又多了另一隻蛾子。我們完事了。我邁出牢房。哈裡把門順軌道推回關緊,上了兩道鎖。柯菲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仿佛不知道接著該乾什麼,然後就坐到床鋪上,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像一個傷心人或在做禱告的人似地垂下頭。他用那怪異的、差不多是南方腔的口音說了點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儘管在犯人償還所有的虧欠之前,你還得給他吃穿、給他修整,卻不必去了解他做了什麼。可是,雖然我不太知道他做了什麼,我依然感到一陣寒顫。“我沒辦法,頭兒,”他說,“我想製止的,可來不及了。”“珀西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們一同沿著走廊走回我辦公室的時候,哈裡這樣對我說。狄恩·斯坦頓(他算是我們這裡第三把手吧,我們其實不這樣論資排輩,這是珀西·韋特莫爾突然搞出來的)正坐在我的書桌前更新文件,這活兒我好像從來不習慣做。我們進屋的時候,他隻是抬頭看了一眼,用拇指推了推那副小眼鏡,又埋頭於文件中了。“自打那討厭的啄木鳥來這裡後,我就一直麻煩不斷,”我邊說邊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褲子從胯部拉開。“他帶著那個大個子笨蛋走過時,你聽到他在喊什麼嗎?”“不可能聽不到的,”哈裡說,“你知道,我當時也在。”“我當時在廁所,聽得很清楚,”狄恩說。他抽出一張紙,拿到光線下,我能看見上麵有一圈咖啡色的環狀物,是印上去的,接著,他就把紙扔進了廢紙簍。“‘死鬼來了。’他肯定在他愛看的雜誌上讀到過這樣的話。”也許是的。珀西·韋特莫爾很喜歡看《大商船》、《男士派對》和《男人曆險》等雜誌。好像每一期都有關於監獄的故事,珀西讀得十分上心,像在做研究似的。可能他想探尋該怎麼表現,覺得這些雜誌裡有這樣的信息。他來的時候,我們剛處決了斧頭殺手安東尼·雷伊,他還從沒真正參與過處刑,儘管他從配電室裡目睹過一次。“他上麵有人,”哈裡說,“他有關係,要把他從這裡開走,你就得有解釋,就得好好解釋,因為他很可能動真格的。”“我沒這麼想,”我說,我真沒這麼想……但我心裡還真懷著希望。比爾·道奇不是那種讓人乾站著袖手旁觀的人。“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那個大塊頭,他會給我們惹麻煩嗎?”哈裡果斷地搖搖頭。“他在特拉平格縣法庭上安靜得像隻綿羊,”狄恩說道。他摘掉那副小小的無邊眼鏡,用背心擦拭起來。“當然,他們拴他用的鐵鏈更多,比斯克魯奇在瑪雷身上看見的都多(斯克魯奇和瑪雷都是一個廣泛流傳的故事“往昔聖誕的鬼魂”中的人物,前者十分自私貪婪,對後者十分刻薄。後者死後,鬼魂渾身捆綁著鐵鏈出現在斯克魯奇麵前。)。不過他隻要願意動手,魔鬼都不是他對手。這可是雙關(這裡作者用dis來表示魔鬼,該詞若用作人名,即表示英國批判現實主義家狄更斯(Dis),因此為雙關。),孩子。”“我懂,”我答道,其實我並不懂。我隻是不願意讓狄恩·斯坦頓占了上風。“他塊頭很大吧?”狄恩說。“是的,”我應著,“大得嚇人。”“也許得把電夥計推到最高擋來烤他的屁股。”“彆操電夥計的心,”我心不在焉地說,“再大的塊頭它都能把它變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