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恩捏了捏鼻子兩側,鼻梁架眼鏡的地方兩塊猩紅,然後點點頭,“沒錯,”他說,“這倒是實話,真的。”我問道,“你們有人知道他在……特夫頓現身前是打哪兒來的?是特夫頓,沒錯吧?”“沒錯,”狄恩說,“特夫頓,特拉平格縣往南,他在那裡犯事和出現前,好像沒人知道他。他就是到處流浪吧,我想。真感興趣的話,你可以從監獄圖書館的報紙裡找到點信息。下星期前他們大概還不會搬掉那些報紙。”他咧著嘴笑,“不過,你就得聽樓上那小家夥抱怨嘮叨了。”“不管怎麼樣,我不妨去那裡瞧瞧,”我說著。當天下午我真去了。監獄圖書館在大樓後麵,那裡馬上要變成監獄汽車商店了,至少計劃是這樣的。我想,有人總想往口袋裡多賺點口糧,不過大蕭條來了,我就沒說出這個想法來。同樣,對珀西的事,我也本該閉嘴不說的,但有時候人總是沒法把嘴巴關緊了。大多數時候,男人的嘴巴總是要比他的鳥惹的麻煩大。反正,汽車商店沒弄成,第二年春天,監獄搬到了沿公路往南六十英裡的布萊頓。我猜,那裡有更多的私下交易,更大桶的口糧吧。我也並非一點沒沾光。行政部門已經搬到院子東麵的新大樓裡去了,醫務室正在搬(是誰出的這麼個土點子,要先把醫務室搬到二樓,這真是另一大不解之謎)。半個圖書館裡還塞著書(倒不是說它曾有很多藏書),另一半空蕩蕩的。老樓像一個火熱的隔板箱,隔成A和B兩個區。浴室緊貼在後麵,整幢大樓總有一股尿騷味,這可能是搬家唯一正當的理由。圖書館是L形的,不比我的辦公室大多少。我想找個電扇,可是都不見了。屋子裡準有一百度,坐下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腹股溝處在熱辣辣地抽動,有點像爛牙齒的感覺。我知道,這麼比喻的確很不妥當,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比喻了。過來前我剛撒了尿,撒尿時和剛撒完尿後的一段時間裡,就更難受些。那裡畢竟還有另一個家夥在,他是個瘦得皮包骨頭,值得信賴的老頭,叫吉本斯,正在角落裡打瞌睡,膝蓋上放著一本關於西部蠻荒時期的,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他倒沒受熱浪的乾擾,也沒被樓上醫務室裡(那裡至少得高上10度,我希望珀西·韋特莫爾會很受用)的咕噥聲、撞擊聲,以及間或的罵人聲吵醒。我也沒叫醒他,隻是繞著走到了L形屋子較短的一側,報紙就放在那裡。雖然狄恩說報紙還在,我想它們也許和電扇一起都已經沒了。不過,它們還在,而且關於狄特裡克雙胞胎的事件也很容易查找。那是頭版新聞,案子是六月犯的,審判是在八月末到九月。我馬上忘記了炎熱,忘記了樓上的撞擊聲,還有老吉本斯氣喘籲籲的鼾聲。想到那兩個九歲的女孩子,想到她們滿頭蓬鬆的金發,還有迷人的鮑勃西雙胞胎(“鮑勃西雙胞胎”(Bobbsey twins)是一部係列兒童中的主人公,作者是Stratemey-er Syndicate,筆名Laure Lee Hope。自1904年發表第一部起到1979年止,先後共出版了72卷之多。)式的微笑,一旦和柯菲那笨重的黑糊糊的身體聯係到一起,我就感到很不舒服,卻難以擺脫這種聯想。一想到他的體型,就很容易想象著他真的吃掉她們的樣子,簡直和童話書裡的巨人一樣。他的所作所為真是太殘忍了,他沒有在河邊馬上被處以私刑還真是幸運。就是說,如果你覺得等著走過綠裡坐進電夥計的懷裡是幸運的話。這一切事情發生前70年,南方的“棉花國王”(“King Cotton”為美南北戰爭之前南方政客和作家常用的名詞,用以強調棉花作為南方主要經濟作物的重要性。)被罷黜,之後悄無聲息。但是,三十年代以來,又出現了一點死灰複燃的現象。棉花種植園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們州的南部地區又有了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克勞斯·狄特裡克就是其中一家的農場主。按20世紀50年代的標準,他的地位不過比赤貧高出一級,可在30年代,他卻被認為是小康之家,因為在大多數月底,他確實用現金付清店鋪的賬單;恰逢銀行老板從街上經過時,他也敢抬眼正視。他的農場宅屋乾淨寬敞,除了棉花,他還有兩樣東西:一群小雞和一些母牛。他和妻子養了三個孩子,霍華德十二歲上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柯拉和凱絲。那年6月一個暖和的夜晚,那對女兒想要在屋邊一段圍著屏風的側廊上睡覺,大人應允了,兩個女孩開心極了。剛過9點,最後一道光線剛離開天際,母親向她們道了晚安,吻了吻她們。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兩個孩子,除去她們躺在棺材裡的那一次。那時,殯儀館的人已經把她們身上最糟的破損修複過了。那些日子裡,農村家庭上床都挺早的,“飯桌底下變黑後不久,”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說的,而且還睡得很熟。當然,克勞斯、馬喬裡,還有哈維(哈維是霍華德的昵稱。)·狄特裡克在雙胞胎遇害的那個晚上也睡得很熟。的確,克勞斯本來差不多該讓鮑澤給叫醒的,就是家裡的那隻又大又老的雜交牧羊犬,如果它真叫了的話,不過鮑澤沒叫,而且再也不會叫了。第一縷曙光亮起,克勞斯起床去擠牛奶。走廊在房子的一側,離牲畜棚有一點路,克勞斯從沒想過去看看女兒。鮑澤沒有跟著他,這也沒引起他的警覺。母牛和小雞們在那隻狗眼裡差不多,它都非常藐視,乾完雜務後,它還經常躲在牲畜棚後麵自己的窩裡,除非有人喊它……而且還得大聲地喊。丈夫在儲藏室穿上靴子,頓著腳向牲畜棚走去,大約15分鐘後,馬喬裡下樓了。她開始煮咖啡,接著把熏肉放到油鍋裡。咖啡和肉的混合氣味把哈維從頂樓的房間裡勾了下來,不過睡在走廊上的女兒們沒過來。母親邊讓哈維出去叫她們過來,邊把雞蛋打在熏肉的油脂上。早飯一吃完,克勞斯就會讓女兒們出去拿新鮮的雞蛋。除非那天早上狄特裡克家不吃早飯。哈維從走廊上回來,麵色刷白,原本睡眼惺鬆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她們不見了,”他說。馬喬裡來到走廊上,最初她很惱火,倒不太警覺。她後來說,她覺得,如果她真推測一下的話,女兒們準是決定趁曙光去散步摘花了,女孩們都差不多的愚蠢。可剛看了一眼,她就明白哈維為什麼臉色慘白了。她尖聲叫喚著克勞斯,是尖叫,克勞斯從崎嶇不平的路上拚命跑著趕過來,靴子被裝得半滿的牛奶桶濺得發白。他在走廊裡發現的東西會讓最膽大的父母都雙腿打顫。女孩們本該用來在夜裡避寒裹體的毯子被扔在一個角落裡,屏風門上部的鉸鏈被拉開了,門向外朝庭院方向懸著,晃晃蕩蕩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毀壞的屏風門外的階梯上,滿是血跡。馬喬裡求丈夫彆獨自一人去尋找女兒,如果非得去,也彆帶上兒子,可是她說什麼都沒用了。克勞斯從儲藏室裡拿出短獵槍(這槍本來擱在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們拿到),又把本來留著要在哈維7月生日給他的點22口徑手槍交給兒子,兩人立刻出發,絲毫不理會在尖叫哭喊著的女人。那女人擔心的是,如果他們遇上一夥遊蕩的流浪漢,或是一群從拉杜克那邊的農場上逃出來的凶惡黑鬼,該如何是好。對此,你也知道,我認為男人們是對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還有些黏,還是殷紅的,並沒有黑成血乾透時的樣子。誘拐發生在不久前,克勞斯肯定認為女兒們還有生機,而他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他們倆誰都不會跟蹤,他們是農夫,不是獵手,他們在狩獵季節進入樹林跟蹤浣熊和鹿,是因為要得到那個預期目標,而不是出於愛好。房子四周的庭院雜亂不堪,滿是塵土,遍布著橫七豎八的腳印。他們繞著牲畜棚,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鮑澤這隻不好咬人卻好叫的狗沒有報警了。狗窩是用造牲畜棚餘下的木板做的(上麵還有一塊標示牌,清清楚楚地寫著“鮑澤”,掛在正門彎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張報紙上看到了有關它的照片),鮑澤半個身子露在窩外,半個身子在裡麵,脖子上的腦袋被人最大限度地擰折了過來。隻有力量巨大無比的男人才能對如此龐大的動物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事後公訴人對約翰·柯菲的陪審團說的……然後,他久久地、意味深長地看著體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辯護席後麵,雙眼低垂,穿著一條州裡給買的全新的帶兜工裝褲,連人帶褲子都是一副該詛咒的樣子。在狗的身旁,克勞斯和哈維發現了一小塊環狀香腸。他們的推論(很合理,對此我毫無疑問)是,柯菲先用吃的來籠絡這條狗,當鮑澤開始吃最後一點東西時,他就伸出雙手,憑巨大的腕力一擰,折斷了狗的脖子。牲畜棚遠處是狄特裡克家的北牧場,那天沒有奶牛在那裡吃草。沿牧場的對角線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路,它清晰可見,被清晨的露水浸濕了。即使在幾乎要癲狂的狀態下,克勞斯·狄特裡克最初還是猶豫著,是否要追尋下去。這倒不是怕那個或那夥帶走女兒的人,而是擔心會走上誘拐者的反路……生怕在這節骨眼上恰恰走錯了方向。哈維從庭院外的灌木叢裡拉出一條黃色棉布,了斷了他們進退兩難的困惑。後來,克勞斯坐在證人席上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塊布,當他一認出是從女兒凱絲短睡褲上扯下的一片時,就哭了起來。20碼開外,在杜鬆灌木突出的針葉上,他們看到掛著一塊褪色的綠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麵料,她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和父母親吻道晚安的。狄特裡克父子把槍端在胸前,撒腿跑著出發了,就像士兵在槍林彈雨中穿越戰場的樣子。如果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情感到任何驚訝的話,那就是那個男孩,他拚命跟在父親身後,雖然常陷於完全落後的危險,卻從來沒有跌倒,也沒有把子彈誤射進克勞斯·狄特裡克的後背。他們農場宅屋的電話號碼登記在總機房。在鄰居們看來,這說明狄特裡克的家境在艱難時期還是昌盛的,至少是處於小康。馬喬裡給儘可能多的同樣是登記了號碼的鄰居打電話,告訴他們這個晴天霹靂般的大禍。她知道每個電話都會激起層層漣漪,就像鵝卵石擲入平靜水塘一般。於是,她最後一次拿起話筒,說了這番話(這些話在當時,至少在南部農村,就像早期電話係統的商標語):“你好,總機,聽得到嗎?”是總機,但是有那麼一會兒,沒作出回答;那個可敬的女人極度興奮,終於,她回答,“是的,夫人,狄特裡克太太,是我。親愛的仁慈的耶穌啊,我要祈禱,願你的小女孩們平平安安的——”“是呀,謝謝您,”馬喬裡說,“可是請您告訴上帝再多等一會兒,先讓您幫我接通在特夫頓的治安官辦公室的電話,好嗎?”特拉平格縣的治安官是個長著酒糟鼻子的老男人,一個洗衣盆似的肚子,滿頭白發,均勻得就像煙鬥通條上的絨毛。我很了解他,他來過冷山好幾趟,是來送被他稱作“孩子們”的人去遙遠的地方的。見證死刑的人坐在折疊椅上,那椅子和你在葬禮、教堂餐會,或是農莊的賓果遊戲場坐過的椅子可能是一樣的。事實上,那時候我們的椅子就是從“神秘平局”44號農莊俱樂部借來的。每當霍默·克裡布斯治安官坐上其中的一把椅子,我就等著聽椅子被坐塌時發出的乾裂聲。我很擔心哪天這事真會發生,同時也期待它真能發生,但這一天不會到來了。不久,狄特裡克家的女孩被誘拐後不出一個夏天的時間,他就因心臟病突發死在了辦公室,顯然,他當時正在和一個17歲名叫達芙妮·舍特萊夫的黑人姑娘亂搞。大家對此議論紛紛,說他在競選時期總是帶著老婆和6個兒子四處炫耀,一副張揚的樣子。那時候,如果你想要競選什麼職位,通常有這麼一句很時興的話:“要麼是浸信會教徒,要麼就滾蛋。”不過,人們都愛偽君子,這你也知道。人們從自己身邊找出一個,看到那人沒穿褲子,雞巴翹起,而且那人不是自己,這時,大家都會覺得很爽。他除了是個偽君子,還很無能,是那種撫摸著女士的小貓讓人拍照的家夥,而彆人,比如說副治安官羅伯·麥吉,就得真的冒著摔斷鎖骨的危險爬到樹上,把那隻小貓給請下來。麥吉聽著馬喬裡·狄特裡克喋喋不休地說了大概兩分鐘,就打斷了她的話,問了她四五個問題,都很簡短,就像訓練有素的鬥士往對手臉上的快速擊打,出拳又準又狠,對手立刻會鮮血滿麵。當他得到回答後,就說:“我去叫波波·馬錢特,他有狗,你呆著彆動,狄特裡克夫人,如果你男人和兒子回來,讓他們也彆動。不管怎樣,照我的話做。”這時,她的男人和兒子正在沿著誘拐者的足跡,朝西北方向跟蹤了三英裡路。不過,當足跡進入空曠地帶,進入茂盛的樹林後,他們沒法跟蹤了。我說過,他們是農夫,不是獵人,而到那時候,他們明白了,自己跟的是一頭野獸。一路上,他們發現了搭配凱絲短褲的黃色上衣,還有柯拉睡衣上的另一塊布片。兩塊麵料都被血浸濕了,這時,克勞斯和哈維都不像最初那麼匆忙;他們火熱的希望裡一定滲入了一股冰涼,它就像冷水一般,往下流著,越來越重,不斷沉下去。他們一頭紮進樹林裡,想尋找一些標記,卻什麼也沒發現,到另一處也是同樣的結果,然後又到了第三處。這一次,他們發現了一隻渾身是血的扇尾鴿從火炬鬆頂的針葉上掠過。他們順著鳥兒似乎在指引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又開始了新一輪搜索。直到上午9點,他們開始聽到身後傳來了人的喊叫聲和狗吠聲。羅伯·麥吉隻用了克裡布斯治安官喝完第一杯加白蘭地和糖的咖啡的這點時間,就臨時組織了一群人,九點一刻,他們趕到了克勞斯和哈維·狄特裡克那裡,兩人還在拚命地繞著林邊跌跌撞撞地搜尋著。很快,大夥行動起來,由波波的那幾條狗引路。麥吉讓克勞斯和哈維也隨大夥一起前進,不管他們對結局懷著怎樣的恐懼,就算麥吉命令他們,他們也絕不會回去的。麥吉準是明白了這一點,不過他讓那兩人卸下了子彈,他說,彆人也是這麼做的,這樣會更安全些。他沒有告訴狄特裡克父子的是(他也沒對其他任何人說),他們是唯一被要求交出子彈的人。兩人心煩意亂,隻想趕緊結束這場噩夢,快點了事,就服從了命令。羅伯·麥吉讓這對父子卸了子彈,並交給他,這也許就給約翰·柯菲留出了苟延殘喘的機會。幾條吠叫著、嘶咬著的狗帶著大夥在矮鬆林裡一直朝著西北方向走了兩英裡。然後,他們走出樹林到達特拉平格河邊,河流寬闊平緩,穿過低矮而叢林茂密的小山坡向東南方向流去。克雷、羅比奈特、還有杜普利塞家族依然在這些山裡自己製作曼陀鈴琴,還常常一邊耕種,一邊把爛牙齒吐出來。那是偏僻鄉村,每到星期天,那裡的男人們總是白天逗弄蛇,到晚上,會親熱地摟著自己的女兒睡下。我知道這些家族,他們中大多數不時地給電夥計送過吃的。這群臨時組織的人站在河對岸,遠遠地看見南部鐵路支線的鐵軌上閃耀著6月的陽光。在他們右側往下遊一英裡的地方,有一座高架橋通往威斯特格林煤田。他們在那裡發現,草地和矮灌木叢中有一片寬寬的、被踩踏過的地麵,上麵血跡斑斑。很多人不得不迅速退回到樹林裡,把早飯都嘔了出來。他們還發現,柯拉睡衣的殘餘部分掉在這片滿是血汙的地上,而此前還很有尊嚴地支撐著的哈維,這會兒也倒在父親身上,幾乎要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