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天氣更熱了,我也不能再拖延不去見監獄長穆爾斯了。我任冷山看守期間有過三任監獄長,哈爾·穆爾斯是最後一任,也是最好的一任。他平易近人,誠實,直率,甚至缺乏柯蒂斯·安德森的基本才智,但他具備了政治技能,足以在那幾年艱難時期維持住自己的位置……他也很正直,經得住誘惑。他不會再提升了,但這樣似乎也不錯。他那時58歲,要不就是59歲,臉上的皺紋很深,像條警犬,大概就是波波·馬錢特很熟悉的那種。他滿頭的白發,雙手因為痙攣之類的原因顫抖著,不過他還是很強壯的。前一年,當一個監獄犯拿著一根由板條箱的板條削成的棍子向穆爾斯衝來時,他站在那裡,抓住那惡棍的手腕,一把折斷他的骨頭,發出了乾樹枝著火後斷裂的聲音。那惡棍忘了所有的憤慨,跪倒在地上,尖聲叫娘。“我不是你娘,”穆爾斯用他很有修養的南方口音說道,“不過我要是的話,我會拎起裙子,用生你出來的家夥朝你撒尿的。”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立刻站了起來,我一擺手讓他坐回去,然後在他桌子對麵坐下,先從他妻子說起……這隻有在我們那裡,彆處你可不會這麼做。“你那漂亮妞怎樣了?”我就是這麼問的,好像梅琳達才十七芳齡,而不是六十二、三歲了。我的關心是真誠的,她是那種我若有緣分自己也會愛上和迎娶的女人,但我並不想故意把他從工作上扯開。他深深歎了口氣,“不太好,保羅,確實不太好。”“頭痛更厲害了?”“這禮拜隻痛了一次,不過是最糟糕的一次,前天她基本上整天躺著,現在她右手乏力的情況更嚴重了——”他舉起自己那隻滿是肝色斑點的右手,我們兩人看著它在記事簿上顫抖了一陣子,接著他又把手放下了。我知道,他極其不願意說出上麵這番話,而我寧願沒聽見。梅琳達的頭疼病是春天開始的,整個夏天醫生一直說這是“精神緊張引起的偏頭痛”,也許是因為擔心哈爾馬上要退休。我老婆曾告訴我,偏頭痛是年輕人的病,不是老年人常得的,到了梅琳達·穆爾斯的年紀,病情通常會好轉,而不是惡化。現在她的手又出現乏力症狀,我看這可不像是精神緊張,而像是倒黴的中風。“哈維斯特羅姆醫生想讓她去印迪亞諾拉住院,”穆爾斯說,“做點檢查,他的意思是拍X光片,誰知道還有什麼,她都怕死了。”他停住了,然後點點頭,“說實話,我也很害怕。”“是啊,可你都看到她的情況了,”我說,“彆再等了,如果真有什麼的話,X光能照出來的,沒準是他們可以治療的。”“是的,”他應著。過了一會兒,我們的眼神對視了,並停在那裡。據我回想,這也是我們這次見麵的唯一一次,那是一種袒露而徹底的相互理解,一切儘在不言中。沒錯,也許就是中風,也可能是惡性腦瘤,如果真是的話,印迪亞諾拉的醫生也差不多無能為力了。要知道,這是1932年,當時就算尿路感染之類相對簡單的病症,不是用磺胺類藥劑讓人惡心,就是忍痛熬著。“謝謝你這麼關心,保羅,現在,讓我們談談有關珀西·韋特莫爾的事。”“今天上午我接到州裡的電話,”監獄長平靜地說,“電話裡很生氣,我想你也能想象的,保羅。州長有如此的姻親關係,他沒法不感情用事的,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他的妻子有個哥哥,哥哥有一個兒子,那人就是珀西·韋特莫爾。昨晚,珀西給他老爸打電話,而珀西的老爸又打給珀西的姑姑,還要我把下麵的事情全講了嗎?”“不用了,”我說,“珀西告發我,就像學校的孬種告訴老師,說他看見傑克和吉兒在衣帽間裡親嘴。”“沒錯,”穆爾斯應道,“差不多就這碼事。”“你也知道,德拉克羅瓦進來的時候,在珀西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吧?”我問,“珀西還拿著他那該死的胡桃木警棍?”“知道,不過——”“你也知道他有時候是怎麼拿著它在監獄裡顯擺的,他純粹為了找樂子。他很卑鄙,又愚蠢。說實話,我都不知道還能忍他多久。”我們彼此認識五年了,對於相處得好的人,這時間算長了,尤其是我們的一部分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我的意思是,他能理解我。倒不是說我會撂挑子不乾,大蕭條正在監獄外頭徘徊,就像危險的罪犯,而且還不受我們掌管,不受牢獄控製。比我更能乾的人不是流落街頭,就是得逃票乘車。我知道自己算是幸運的,孩子們成年了,還有房貸,那兩百磅重的大理石塊,兩年前也終於不再是胸中塊壘。可人總得吃飯,還有老婆要養。而且,隻要有能力,我們也習慣了給女兒和女婿寄上個20塊錢(即使有時候一時沒錢,如果簡寫信流露出異常的窘迫,我們也設法寄去)。女婿是失業的中學教師,如果這樣的情況在那年頭還稱不上窘迫的話,窘迫這個詞也就沒啥意思了。因此,人們絕不會放棄像我這樣有穩定收入的工作……絕不會鐵著心冷冷地放棄的。不過那年秋天可沒那麼冷,外麵的溫度不合季節地高,尿路感染在我體內肆虐,把我身體的溫度弄得更高。在這樣的情況下,哎,有時候,人的拳頭就會隻聽從本能。一旦你對著像珀西·韋特莫爾這種有後台的出了拳頭,你就可能會繼續揍下去,因為沒有退路了。“要挺住,”穆爾斯平靜地說,“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個。據可靠消息,實際上,今天給我打電話的人告訴我,珀西向布萊亞那邊遞了申請,而且申請會被接受。”“布萊亞,”我應道。即荊棘嶺,兩個州立醫院之一。“這家夥在乾嗎?巡遊州立機構嗎?”“是份管理工作,薪水更高,隻是催催文件,而不是在大暑天整理醫院床鋪。”他撇著嘴朝我笑笑,“你要曉得,保羅,頭兒過來的時候,你要是沒把他和範哈伊一起派到配電室的話,你可能早就擺脫他了。”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話讓我費解,不知他到底在說什麼。也許我也不想聽懂。“我還能把他派到哪裡?”我問,“老天,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這裡乾的是啥!還要讓他參與執行隊的工作——”我沒把話說完,也說不完,頭緒亂糟糟的,無從說起。“不管怎麼說,你最好讓他接手德拉克羅瓦的事。如果你想擺脫他,就得這樣子。”我垮著臉,看著他。過了一會,我終於收起臉說:“你說什麼?難道他想親身經曆這個場麵,想聞聞彆人腦袋燒焦的味道?”穆爾斯聳聳肩。一談起妻子,他的眼神曾是那麼的溫柔,可現在卻如此冷酷。“不管韋特莫爾乾還是不乾,德拉克羅瓦的腦袋終歸要燒的,”他說,“對吧?”“對,不過他會搞砸的,事實上,哈爾,他準得搞砸,在三十個左右的見證人麵前……在那些專程從路易斯安那趕來的記者麵前……”“你和布魯特斯·豪厄爾得保證不讓他弄砸了,”穆爾斯說,“如果他還是搞砸了,會被記錄在案,就算他州議會的親戚早不在了,那記錄還會存在。你明白嗎?”我懂。這讓我感到惡心,感到擔心,但是我懂。“他想留到執行柯菲死刑。不過,如果我們幸運的話,他從德拉克羅瓦那裡能獲得滿足。你得確保讓他參與這一次。”我本來計劃好再讓珀西呆在配電室,然後讓他下隧道,推著安放德拉克羅瓦的滑輪擔架,把屍體送到監獄外路對麵停著的運屍車那裡。但是我想都沒再想,就把所有這些計劃拋到腦後。我點點頭,我有種感覺,覺得這是一場賭博,不過我不在乎。如果這麼做能擺脫珀西·韋特莫爾,我連老虎屁股都敢摸。他可以參與處刑,推合上夾鉗,朝鐵窗望望,告訴範哈伊推到兩擋;他還能看著那個小個子法國佬渾身觸電,而那電就是他珀西·韋特莫爾從瓶子裡放出來的。就讓他得到那些惡心的快感吧,如果這就是他所理解的州裡對殺人犯的處罰。讓他去荊棘嶺好了,他會在那裡有自己的辦公室,還有納涼的電風扇。如果他姑夫下一次選舉失敗了,他就會知道,在這個艱難、破舊、酷熱的世界裡,什麼才是工作;他就會明白,在這世上,不是所有的惡棍都會關監獄,有時候連你自己的腦袋也會挨揍,這樣更好。“行,”我說著站起身,“我會讓他參加德拉克羅瓦的處刑的,讓他打頭陣,同時,我會維持場麵。”“好,”他說著也站了起來,“另外,你自己的情況怎樣了?”他悄悄地指指我下身。“好像好點了。”“嗯,這樣就好。”他目送我到門口,“還有,柯菲怎麼樣?會惹事嗎?”“我想不會吧,”我說,“他安靜得像隻死公雞,真是古怪,古怪的眼神,不過很安靜。總之我們會留心的,不用擔心。”“當然,你知道他曾乾過什麼。”“那是。”他看著我走到了辦公室外,老小姐漢娜坐在那裡,讀著她那本叢林故事,好像自上個冰川世紀結束時,她就在讀這本書了。能離開那裡我很開心,總之,我覺得好像很輕鬆就脫身了。畢竟,很高興能知道還有機會擺脫珀西。“代我向梅琳達致以最真切的問候,”我說,“也彆再自尋煩惱,很可能最後診斷結果不過是偏頭痛而已。”“確實,”他說。他心事重重,垂著眼睛,嘴角卻露著微笑。兩個表情夾雜在一起,可真是慘不忍睹。我回到E區,開始了新的一天。有文件要看要寫,有地板要拖,有飯要做,還要製定出下周的值勤表,一大堆事情呢。不過大部分時間是等待,在監獄裡總是有很多等待,從來沒完的時候。等著德拉克羅瓦走綠裡,等著威廉·沃頓噘著嘴唇、帶著野小子比利的刺青來這裡,更重要的是,等著珀西·韋特莫爾走出我的生活。德拉克羅瓦的老鼠是上帝帶來的神秘物之一。那個夏天之前,我從沒在E區見過老鼠,那個秋天之後,我也再沒見過老鼠。就是那個秋天,在十月的一個炎熱的、電閃雷鳴的晚上,德拉克羅瓦在我們的陪伴下走了,走時的樣子令人無法形容,連我都不敢回想。德拉克羅瓦說,是他訓練了那隻老鼠,讓它以汽船威利(是當時“米老鼠”的彆稱。)的身份在我們中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不過,我認為情況其實恰恰相反。狄恩·斯坦頓也認同我的觀點,布魯托爾也是。老鼠第一次出現時,他們倆都在那裡,正如布魯托爾所說,“那東西早就受過訓練,比那位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佬可聰明多了,那人還自以為是主人呢。”狄恩和我在辦公室裡,正仔細檢查著上一年的記錄,準備給五次處決的見證人寫後續報告,還要為自1929年以來另外六次處決的後續報告寫後續報告。我們主要想知道的就是一件事:他們對我們提供的服務是否滿意?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怪異,但這可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作為納稅人,他們是我們的顧客,隻不過很特殊。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他(她)願意在午夜出麵觀看處決,準會有特殊的、迫切的原因,有特殊的需要,如果處決是一種合適的懲罰,那麼它就得讓人滿意。他們曾有過噩夢,處決的目的就是要向他們展示,讓他們明白,噩夢已經過去。也許這麼做還真有效,有時候真是這樣。“嗨!”布魯托爾從門外喊著,他正在大廳最前頭的桌子前,“嗨,你們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