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初春,雖然空氣中還夾雜一些寒氣,但江南春早,不少樹木已吐綠含翠,儘顯春色。東江市婦產醫院,醫生們在忙碌著,突然,產房裡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門外久候的魯淮成迫不及待地扒開門縫向裡張望。門開了,一位護士出現在他麵前:“你乾什麼?”臉上滿是人們司空見慣那種職業性的嚴肅。“我是孩子的父親,我想看一眼孩子!”“這是產房,男人不能進來!”護士說完就要關門。“哎,”魯淮成扒住門,“男孩兒女孩兒啊?”“女孩兒。”魯淮成央求著:“同誌,我就看一眼,行嗎?”護士絲毫沒有通融的意思:“不是跟你說了嗎?這是產房,男人不能進來!”魯淮成無奈地轉回身,走到走廊的椅子旁,搖了搖手裡的一個小撥浪鼓,撥浪鼓上有他親手畫上去的一艘軍艦。突然,碼頭上隱隱約約傳來了戰鬥警報聲……魯淮成再次拉開產房門,麵對的還是剛才那張嚴肅的臉,他焦急地央求道:“同誌,我們艦就要出海了,你讓我看一眼孩子,就看一眼,行嗎?”“媳婦生孩子你還出海?”護士不解地問。“我是艦上的航海長,航海長你聽說過嗎?就是負責軍艦在海上航行安全的,我不能請假!”護士顯然沒明白他說的航海長到底是乾什麼的,臉上掛著狐疑,身體卻讓開了一條道。魯淮成閃身進入產房,抬眼正望見床上一臉倦容的妻子高明豔,忙快步來到床前。見母女倆一切平安,魯淮成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時間緊迫,魯淮成來不及多說,向妻子歉意地笑笑,囑托妻子要照顧好女兒,之後,便轉身向門口走去。東江基地測量船船長鄭冀用自行車馱著妻子許欣芳也來到醫院,許欣芳手裡捧著一罐剛熬好的雞湯跳下車,一邊打聽一邊向產房匆匆走來,迎麵正碰上魯淮成從裡麵衝出來。“淮成,孩子生了嗎?”許欣芳一臉關心。魯淮成道:“生了,女孩兒!”“碼頭上拉警報,你是不是要走啊?”一旁的鄭冀自行車還沒放好就問道。“是,嫂子,明豔和孩子就交給你們照顧了。”魯淮成說完轉身就走。鄭冀一把抽下還沒鎖上的自行車鏈鎖:“淮成,我送你!”碼頭上已停滿了艦艇,官兵們來回忙碌著,做著出海前的各項準備。碼頭昏黃的路燈下,鄭冀騎車載著魯淮成過來,魯淮成道:“明豔母女我就托付給你們兩口子了。”“放心吧!咱兩家還用說客套話嗎?”魯淮成笑了:“回來我請你喝酒!”“我要喝茅台!”鄭冀道。“茅台?我見還沒見過呢!給你偷去啊?”二人不由得笑起來……來到293艦前,魯淮成跳下車急急向艦上跑去,鄭冀在身後喊著:“茅台啊!”魯淮成已踏上舷梯,回過頭來:“有二鍋頭給你喝就不錯了。”鄭冀雙腳叉住自行車,伸著脖子:“反正你老婆孩子在我手上,看著辦啊!”魯淮成笑了,轉身上了艦。2魯淮成出海轉眼快一個月了,這天早晨,許欣芳又像往常一樣熬好了雞湯端進屋裡。高明豔搖著撥浪鼓逗著孩子,見許欣芳進來急忙迎上去:“嫂子,都滿月了,你用不著每天都燉雞湯給我。”“女人生孩子是大事,不能虧了身子。”許欣芳邊說邊把雞湯遞了過來。高明豔接過碗語氣中滿是感激:“淮成不在家,這一個月辛苦你和鄭船長了。”許欣芳嗔怪著:“跟我們還客套!快趁熱喝了吧!”轉身抱起孩子,“我抱她出去曬曬太陽,補補鈣。”高明豔望著許欣芳出門的背影心裡充滿感動。院子裡,鄭冀盯著晾衣繩上的一排花花綠綠的尿褯子看,“你看什麼呢?”許欣芳過來不解地問。“檢查衛生!”鄭冀頭也沒回。許欣芳笑了,自言自語著:“對自己兒子你都沒這麼上心過。”“人家淮成在海上保衛祖國,咱得給人家解除後顧之憂啊!”鄭冀說完回過頭,見許欣芳懷裡抱著孩子,欣喜道:“我看看……”蹲下身盯著嬰兒看,“你說她長得像誰?”“現在看像明豔的地方多。”“長大了一定像她父親。”“算了吧!可彆像他,臉一繃能嚇死一個班,你們當兵的都這德行,假嚴肅。”鄭冀嚷嚷起來:“什麼叫假嚴肅啊?那是軍人的威嚴!”“小點聲!你嚇著孩子!”許欣芳不滿地白他一眼。鄭冀嘿嘿笑著,沒再說話。這時,他們的兒子,六歲的鄭遠海拿著木頭玩具槍跑了進來:“媽媽,我餓了!”“早上剛換的衣服就臟成這樣,跑哪兒瘋去了?”許欣芳邊拍打他身上的灰土邊道。“和小朋友打衝鋒仗。”“輸了贏了?”鄭冀看著兒子。“輸了!”鄭遠海像做了錯事一樣低下頭,“二強他們人多。”“輸了還有臉回家吃飯?”鄭冀突然嚴肅起來,“鄭遠海同誌聽口令!立正,向後轉,齊步走!”鄭遠海隨口令向牆根兒走去。“立定!靠牆站軍姿,好好反省!”許欣芳怕他嚇著懷裡的孩子,又一次低聲提醒他:“嚷什麼?就不能小點兒聲?”鄭冀回道:“下口令就得聲音洪亮,口齒清晰,不能小聲!”轉身對鄭遠海又道,“你給我記住了,你是軍人的兒子,不能打敗仗!”鄭遠海大聲喊著:“是!首長!”許欣芳把孩子送到鄭冀懷裡:“當爹的沒個當爹的樣兒,抱著,我做飯去!”轉身進屋了。鄭冀懷裡抱著孩子還不忘教訓鄭遠海:“我以前給你講過的戰鬥格言還記得嗎?”“記得!”“背一遍!”“戰場上隻有冠軍,沒有亞軍,領海上隻有我軍,沒有敵軍!”“以後怎麼做?”鄭遠海鄭重其事地說:“報告首長,下次一定打勝仗!”“那好吧!這次饒了你。”鄭遠海跑了過來,看著女孩兒,鄭冀問兒子:“知道她是誰嗎?”鄭遠海齜牙笑了:“我媳婦!”轉身跑進屋,鄭冀盯著他的背影:“嘿,你小子倒不客氣!”3中國是一個海洋大國,有著三百多萬平方公裡的海洋麵積和一萬八千多公裡的海岸線。舊中國有海無防,數次被洋人的堅船利炮打開國門,恥辱和傷痛啃噬著中國人的民族尊嚴,尤其是中國的海軍軍人,夢想著有朝一日建立起自己強大的編隊,把噩夢般的屈辱和記憶徹底甩進太平洋。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隨著各國對海洋經濟、能源的認識不斷加深,海洋權益的爭奪越來越嚴峻,中國海軍也麵臨著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驗。八號海域位於中國領海外四十餘海裡,這裡暗礁密布,海底地形複雜,從古至今,誤入該海域的大型船隻幾乎沒有能平安駛出來的,因此被人們習慣地稱之為死亡海域。以前這片一直被認為是拱衛我們領海的一道天然屏障,但隨著對海洋戰略意識的不斷改變,這道屏障也成了阻礙中國海軍由淺藍走向深藍戰略構想的一座看不見的大山。尋找航道,打通八號海域,戰略意義非同小可,這成了決策者們的當務之急。“紅遠號”測量船也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接到了探測該海域命令的。一天清晨,當陽光灑滿軍港的時候,“紅遠號”已經備航完畢準備起錨。鄭冀立在船頭,望著前方的大海思緒萬千。當年他大學畢業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看了電影《甲午風雲》,從此放棄了進大城市的機會,來到了海軍東江基地。他的目標就是有朝一日能成為驅逐艦艦長,駕艦巡護領海,不讓鄧世昌那一代人的悲劇重演。沒想到當年中國海軍軍官的學曆結構還是相對較低的,東江基地的領導對他這個大學生非常重視,並一步步把他培養成了測量船船長,這多少有些背離了他駕駛戰鬥艦船的理想,所以每次和魯淮成聊起這些都不免有些遺憾。高明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船長,高明豔報到!”鄭冀回頭望著高明豔,一臉的疑惑:“你上來乾什麼?”高明豔看著他笑了:“出海呀!我是這船上的一員!這還用問嗎?”鄭冀看看左右沒人:“你在休產假……”高明豔打斷他:“孩子已經滿月了,八號海域號稱死亡海域,測量難度大,這次我一定要去!”“正因為是死亡海域,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淮成交代呀?”“我也是軍人,用不著向他交代。”高明豔接著又說,“我是測繪組長,船上正用人的時候,這個時候你讓我在家待著我待得住嗎?”“孩子呢?你放心嗎?”“有你家嫂子幫照看著,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高明豔向碼頭上擺著手。鄭冀扭頭看,隻見碼頭上許欣芳推著嬰兒車,向他們擺著手。他身邊的鄭遠海正揮手喊著:“爸爸,早點回來。”鄭冀向兒子揮了揮手。一名乾部跑來:“船長,我船備電備航完畢,待命起航。”鄭冀看了一下表:“通知各部門,五分鐘後起錨。”乾部應聲走開。鄭冀無奈地轉向高明豔:“到你的戰位上去吧!”“是!”高明豔答應後轉身跑開。岸上送行的人向測量船招著手,測量船汽笛長鳴,緩緩離岸。碼頭上,許欣芳抱著孩子望著漸行漸遠的測量船,鄭遠海還在不斷向船揮動著小手……4一轉眼鄭冀已經帶領測量船出海快一周了,許欣芳在家每天照料著兩個孩子。許欣芳把孩子放在床上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孩子的哭聲,鄭遠海在屋裡喊:“媽媽,妹妹哭了。”“來了,來了!”許欣芳拿著奶瓶子進來遞給遠海,“遠海,喂妹妹吃奶,我去廚房看鍋。”鄭遠海把奶瓶放在女孩兒嘴上。女孩兒果然不哭了,小嘴嚅動著吃起來。鄭遠海舔著自己的嘴唇,看了看媽媽出門,拿下女孩兒嘴上的奶瓶,放在自己嘴上快速喝著,喝完把空奶瓶又放在女孩兒嘴上。女孩兒裹著空奶瓶又哭起來。“媽媽,她喝完奶還哭。”許欣芳進來看了看空奶瓶:“咋這麼快就喝完了?”鄭遠海一副認真的樣子:“她真能吃。”許欣芳看著鄭遠海嘴上一圈奶沫,哭笑不得。女孩兒哭了一會兒,睡著了,許欣芳用扇子給她輕輕地扇著,鄭遠海趴在一邊看著,說道:“你看她睡著了還會笑呢!”“她一定夢見她媽媽了!”許欣芳答道。“媽!我想爸爸了!”鄭遠海抬起頭來。“快了,你爸爸和她媽媽再過幾天就都回來了!”許欣芳笑著撫摸著他的頭。5夜晚,海上起了薄霧,測量船已經進入了公海,正緩緩向八號海域接近著。駕駛艙裡,所有人都屏息靜氣,說不上心情是緊張還是激動。鄭冀緊盯著前方海麵,不時下達著操船命令。突然,聲呐室傳來消息,一艘不明國籍潛艇出現在航道前方。鄭冀舉起望遠鏡,很快在探照燈的燈光引導下,發現了正在上浮的潛艇。副長這時走到鄭冀身邊說:“很明顯,他們想阻攔我們測量八號海域!”政委氣憤道:“太霸道了,這不是等於攔住路不讓我們出家門嗎?”鄭冀臉上輕輕笑了一下,內心卻陡然升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憤怒,他想起了甲午海戰中鄧世昌駕艦撞擊“吉野號”的場麵,那是軍人的無奈與悲壯。而今天,他已經不再無奈,但悲壯卻或多或少順著血管向周身湧動著,一直湧進了大腦,眼睛也在不知不覺中瞪了起來:“迎上去!”聲音不大,卻堅定得如流星撞進了荒原般深沉而不可阻擋。船上的每個人都被鄭冀的聲音感染了,測量船也仿佛聽懂了一樣,勇敢地迎著潛艇駛過去……“船長,這一帶暗礁很多,太危險了!”高明豔衝了進來,女人特有的謹慎告訴她,這裡不是戰場,需要的是冷靜。鄭冀回過頭來:“船上插著國旗,寧肯撞沉,也不能被他們嚇住。”高明豔看了看指揮室裡的人,走到他身邊,低聲道:“鄭冀,你彆衝動,我們是非戰鬥船隻……”“高明豔同誌,回到你的戰位上去!”鄭冀轉向輪機兵,“兩車進四,全速前進!”測量船迎著潛艇開過去,越來越近。回到工作艙的高明豔把幾天來探測的所有資料都裝進塑料袋紮好,她正做著最壞的打算。指揮室裡,一雙雙嚴峻的目光緊盯著前方探照燈下若隱若現的潛艇。測量船高速向潛艇衝去,眼看雙方越來越近,潛艇終於膽怯了,緩緩掉頭給測量船讓開航道……測量船內一片歡呼。高明豔鬆了一口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儘管他知道鄭冀早已看透了對方潛艇沒有膽量硬撐下去,一定會退卻讓開航道,但一種不祥之兆還是籠罩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不知是因八號海域的險惡,還是鄭冀的衝動,她也說不清楚。“聲呐報告,前方六十米有暗礁!”揚聲器中急促的聲音突然響起。“停車!快停車!”鄭冀大喊著。輪機兵拉下操縱杆。鄭冀對著通話器吼叫著:“怎麼才報告?”“剛才航道被不明潛艇擋住了,他們躲開聲呐才有了回波。”鄭冀氣得一拳砸向操作台。水下,螺旋槳緊急停轉,船卻在慣性作用下向前駛去……“砰!”一聲沉悶的巨響傳來,人們東倒西歪,桌子上的資料等東西滑落地上。還沒等鄭冀站穩身子,揚聲器中又一個聲音傳來:“報告船長,底艙進水了!”底艙,海水像巨大的噴泉一樣奔湧進來,官兵們正在拚命堵漏,鄭冀衝下舷梯,看到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僵在那兒。6“紅遠號”測量船最終堵漏失敗,鄭冀無奈中下達了棄船的命令,政委組織官兵紛紛登上救生艇。指揮艙裡,渾身濕透的鄭冀默默地坐在那兒,目光茫然,悲情湧上心頭。副長衝了進來:“船長,船要沉了,快離開!”鄭冀一動不動,副長上前拉他:“快走!”“放開!”鄭冀猛地甩開他的手,副長看見鄭冀眼裡噙滿了淚水,連忙說:“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你是船長,有責任把大家安全帶回去!”鄭冀半晌站起身,扭頭向外走去。船身已經嚴重傾斜,船員們都登上了救生艇,政委手持揚聲器正在高聲喊話:“各艇清點人員,趕緊離開大船。”“政委,高明豔不見了!”一個船員在救生艇上喊著,剛走上甲板的鄭冀聞聲站住了。“高明豔!高明豔……”政委用揚聲器喊著。鄭冀扭頭往回走,副長一把拉住他:“我去!”鄭冀二話沒說一用力扯過他向大船下的救生艇上推去,副長跌落到救生艇上。鄭冀轉身衝進了就要沉沒的船艙。船艙內已經湧進了齊腰深的水。高明豔蹚過通道,來到工作艙前,奮力推開艙門。工作艙內的水已經沒到了脖子,各種物品在水麵漂著,高明豔甩掉身上的救生衣,潛入水下,幾經努力,終於打開了裝資料的櫃子。“明豔,高明豔……”鄭冀邊喊邊蹚水尋找過來。用塑料袋封裝的資料從水下冒了出來,緊接著高明豔也浮出水麵。“明豔,快!”鄭冀伸手拉起她,一手抓過塑料袋轉身向外走。二人經過通道,眼看就要走出最後一道艙門,突然,高明豔的腳被纜繩絆住了。“我的腳被纏住了。”鄭冀回身潛下去幫高明豔解著腳上的繩子……船已經急速下沉,高明豔彎腰伸手抓住了鄭冀的救生衣,一下子把他拽出了水麵:“來不及了,你快走……”鄭冀大吼:“我不能扔下你……”說完又要下潛。船沉下水麵,咆哮海水劈頭向二人砸下來。高明豔大喊著:“告訴淮成,好好照顧女兒……”她使出渾身力氣拚命把鄭冀推出艙門……沉船處,水麵湧起了巨大的漩渦。“船長……”“高明豔……”焦急的呼喊聲回蕩在夜幕籠罩下的海麵上,一些女同誌急得哭起來。突然,裝著測量資料的塑料袋從水中冒了出來,緊接著,鄭冀也從水下浮了上來,他看見自己的測量船已經帶著高明豔消失在了海麵上,悔恨地把拳頭狠狠地砸在水麵上……測量船沉沒,東江基地對外封鎖了消息,待在家屬院的許欣芳知道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了。兩天以後的夜晚,孩子們睡著了,許欣芳坐在燈下給女孩兒縫衣服,上岸後就接受保衛部審查的鄭冀回到了家中。許欣芳望著一臉倦容、兩眼充滿血絲的丈夫,一種不祥出現在臉上:“鄭冀,你這是怎麼了?”鄭冀頹然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明豔呢?明豔怎麼沒回來?”鄭冀搖了搖頭,聲音中充滿了愧疚:“她……回不來了!”7東江人民醫院婦產科的走廊裡,梅得貴抱頭蹲在牆角處,雙手不停地抓著蓬亂的頭發。醫生走過來,梅得貴急忙起身迎上前去:“咋樣了大夫?”“還沒脫離危險,送來得太晚了!”醫生有些惋惜地告訴他。“大夫,求求你,一定要救活她,俺是趕了兩百多裡地到這兒來的,俺知道大城市的大夫技術好,你們一定能救活她……”醫生安慰著他:“我們會儘最大努力的。”“不是說不要孩子就能保住大人的命嗎?”醫生沒再接著說下去,轉身要走。“大夫……”醫生回頭看著梅得貴期待的目光:“進去看看你媳婦吧!”轉身走了。梅得貴半天才回過神兒來,邁著沉重的步子,推開病房的門。輸液瓶內藥水一滴一滴淌著,梅得貴的妻子王鳳英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梅得貴握住妻子冰冷的手,自己的心也一下子跟著涼了下去,就像瞬間掉進了冰窟窿。不知過了多久,王鳳英艱難地睜開了眼,一絲欣喜掠過梅得貴的臉,他連忙說道:“你醒了!”“孩……子呢?”王鳳英氣若遊絲。梅得貴欲言又止,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孩子已經夭折了,隻好騙她說:“孩子挺好,你彆掛著。”“抱過來叫我看看?”王鳳英的臉上竟然充滿了渴望和欣喜。“孩子……孩子護士照看著呢!挺好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啊?”“啊……男的,男的,長的……特彆像你!”梅得貴想極力安慰她。王鳳英臉上露出幸福的笑:“我們有兒子啦!”“對!我們有兒子了,孩子媽,為了孩子,你一定要挺住啊!”“得貴,我想看看孩子!”梅得貴支吾著,極力掩飾著痛苦的情緒。8鄭冀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一連幾天茶飯不思,蜷縮在沙發上一個勁地抽煙。許欣芳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隻好把兩個孩子帶到了離家不遠的公園裡,讓鄭冀一個人在家清淨清淨。可她又放心不下,快到中午的時候,便讓鄭遠海看著女孩兒,一個人趕回家裡去看鄭冀。許欣芳走後,一幫小夥伴跑到公園裡玩起了捉迷藏,鄭遠海按捺不住,撇下躺在嬰兒車裡的女孩兒加入到小夥伴的隊伍中。一個時辰後,當許欣芳再回到公園時,不見了鄭遠海,隻有嬰兒車放在那兒。許欣芳急忙奔過去,不禁大吃一驚,車內的女孩兒已經不見了……女孩兒已經被恰巧經過公園的梅得貴抱走了。醫院裡,梅得貴興衝衝地抱著女孩兒向病房跑去,邊跑邊喊:“孩子他娘,快看,咱的孩子,咱們的孩子……”推開病房門一下子愣了,護士正把白床單蒙在王鳳英的臉上。9魯淮成一拳把鄭冀打倒在沙灘上,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憤怒使他的臉變得有些抽搐,剛剛出海回來的他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又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心情悲憤到了極點,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鄭冀轉身走了。魯淮成來到了支隊副參謀長陳敬國的辦公室,進門的第一句話:“副參謀長,我是為鄭冀的事來的!”臉上依然寫滿了憤怒。陳敬國沉默著,他理解魯淮成此時的憤怒,這種事發生在誰身上也不可能不恨鄭冀,想安慰他幾句,卻又不知該怎樣開口。“我想知道組織上怎麼處理鄭冀?”陳敬國不得不說了,帶著勸慰的口氣:“‘紅遠號’沉船,事出有因,我們多方考慮才報請黨委會對鄭冀從輕處理,按戰士複員,希望你理解……”“我不是這意思,我希望能給鄭冀一次機會……”陳敬國驚訝地看著他,他不知道魯淮成表情上的憤怒和心裡想的竟然如此不一。魯淮成接著說:“他是在儘一個軍人的職責,維護國家尊嚴,人家欺負我們到家門口了,換成我我也一樣會去撞那幫兔崽子!”“可他忘記了自己駕駛的是非戰鬥船隻,況且高明豔同誌還曾提醒過他。”二人的位置瞬間被顛倒過來。“我和鄭冀是多年的戰友,我理解他,他到部隊的理想是當驅逐艦艦長,可你們偏偏讓他去當測量船船長……”“全基地就他一個大學生,不讓他當讓誰當?讓你去你文化程度行嗎?”“正因為他是大學生,部隊需要這樣的人,而且從他的一貫表現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希望組織上能重新考慮,給他一個機會……”“軍隊是講紀律的,他就是大學教授,犯了錯誤也要承擔責任。”陳敬國的聲音變得激昂不可辯駁。“客觀講這種責任不應該他一個人承擔……”陳敬國看著他,終於說出了一句內心疑惑的話:“淮成,他都讓你家破人亡了,你還替他說話?”魯淮成沉默了,陳敬國歎了口氣:“組織上已經決定的事,不要再說了……”兩天來,魯淮成躺在床上沒起來,眼睛盯著天花板一盯就是一天,盯得眼睛無數次出現幻覺,一會兒是妻子看著他笑,一會兒是女兒張著小手叫他抱,一會兒又是妻子抱著孩子向他走來……到了第三天,他覺得有件事必須要做,這才起來,從機關食堂打了幾個菜,買好了兩瓶茅台酒擺在桌上,派戰士去喊鄭冀,他要請他喝酒,不是感謝他照顧妻子滿月,而是想最後敘敘多年的戰友情。等到菜都涼了,戰士回來告訴他鄭冀一家昨天晚上就已經回農村老家了。魯淮成低頭沉默著,心情複雜得像翻倒了五味瓶,心裡不止一遍地念叨著:“鄭冀,我根本沒怪你,茅台酒都給你備好了……”10鄭冀自打回到農村老家後就一病不起,許欣芳幾次要送他去醫院都被他拒絕了,隻好找鄉下的中醫給他開些草藥。鄭冀身體稍微有些好轉,就出門去尋找魯淮成的女兒,半年多的時間跑遍了大半個中國,隻要聽到誰家抱養了小女孩兒路途再遠也一定要去看看,為此家裡經濟狀況越來越拮據。就在尋找魯淮成的女兒的過程中,他碰到了一個被人遺棄在街上的四歲的女孩兒,想起魯淮成的女兒,他動了惻隱之心,把她領回家,取名鄭秀竹,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鄭冀再一次病倒了,虛弱的身體加上拮據的家境使他再也沒有能力出門找魯淮成的女兒了……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鄭遠海回到農村後就跟著母親下地乾活,上山拾柴。他也知道是自己闖了大禍,把魯叔叔的女兒丟了,雖然挨了父親一頓暴打,疼過之後很快就把這事兒忘到了腦後,畢竟隻是個還沒有上學的孩子。一天,鄭遠海和一幫玩耍的小夥伴爭執起來。“我爸爸是解放軍的船長。”“什麼船長,你爸爸犯了罪讓部隊開除了。”一個孩子大聲反駁著。“胡說,我爸爸是英雄。”鄭遠海的臉漲得通紅,好像聲音大就能讓其他小朋友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狗熊吧!”“不許瞎說我爸爸……”“誰瞎說了,不信回家問你爸去……”其他孩子也跟著喊:“你爸就是犯了罪!”“你爸就是狗熊。”“你再敢瞎說……”鄭遠海一把抓住領頭的孩子。一幫孩子擁上來撕扯鄭遠海:“揍他!”“打他!”鄭遠海大聲吼著掙脫開來:“我不怕你們……”六七個孩子向他圍了過來……“軍人是不能打敗仗的!”鄭遠海喊著突然從背後抽出一把砍柴刀,孩子們嚇得轉身就跑……“呀……”鄭遠海抬腿追攆,一下子絆倒在地,臉磕出了血,卻很堅強的樣子。鄭冀無力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滯,鄭遠海從外麵氣哼哼地回來了,一進門就嚷嚷:“爸,你到底還是不是解放軍的船長?”那質問的口氣令全家人吃驚。鄭冀看了他一眼沒出聲,鄭遠海不識趣,繼續喊道:“人家說你犯了罪,是狗熊!”“遠海,彆瞎說!”母親許欣芳過來製止道。“我沒瞎說,人家都說我爸是狗熊。”許欣芳氣急了一巴掌打在鄭遠海臉上:“叫你瞎說!”鄭遠海愣了,摸著臉不出聲。鄭冀一口血吐了出來……許欣芳急忙奔過去:“孩子他爸……”11魯淮成再見到鄭冀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座冰冷的墳墓。一個木質的墓碑上寫著“水兵鄭冀之墓”。村裡人都知道鄭冀在部隊犯了錯,多大的錯沒人說得上來,隻知道當年他們村裡出息的一個軍官回來時變成一個普通的兵,墓碑上的“水兵”兩個字也印證了鄉親們的猜測,不是官了,是官當然不會再回到一個貧困的山村。死,也是窩囊死的,這是村民們普遍的說法。全村人都認為要是從水兵乾到了軍官那就是光宗耀祖,反過來從軍官到水兵,那就丟人現眼了,鄭冀死之前親手給自己寫了這塊木頭做的墓碑,“水兵”兩個字足以說明他認罪了。隻有魯淮成讀懂了“水兵”兩個字的含義,鄭冀死不瞑目,如果有來生,他還要當海軍。村裡已經沒有了鄭家人的影子,魯淮成打聽到了N種說法,有人說許欣芳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了;有人說許欣芳帶著孩子改嫁了;也有人說許欣芳賣了房子地,還上了鄭冀生前欠的債,領孩子出去討飯了等等等等。魯淮成歎息著返回了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