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異鄉人 亦舒 1907 字 1個月前

懷剛究竟在哪方麵得罪了這一班怪人?至少有一男一女試圖與祖斐接觸,勉強她相信靳懷剛身份充滿內幕。祖斐曆劫江湖,自有她的一套,高招中包括逃避現實、駝鳥政策、和血吞牙、折臂藏袖,統統是全褂子的武藝,她說不要聽,便絕對聽不到。這些人到底是誰?下午,祖斐出外購物,走到超級市場,就碰見她最不想見的人。祖斐記得那豔女郎,就是她把字條放進手袋裡。她跟貼她,使祖斐沉不住氣,霍地轉過身子來,瞪住她。女郎嚇一跳,手上雜物全掉地下。祖斐見她驚惶失措,反而放下心來,這分明是個業餘者,祖斐一向對女同胞友愛有加,便放她一馬,急步走開。她即跟上來,“方小姐,我姓公冶。”祖斐煩惱地說:“你想怎麼樣。”“方小姐,我是康達爾大學天係研究院的副教授。”祖斐看她一眼,假使她是真的,倒值得肅然起敬。她的祖先懂得與鳥類通話,她呢,會得與星星私語?“歐陽是我的教授。”又一位教授。“方小姐,一言難儘,我們能不能坐下喝杯咖啡?”祖斐覺得這個葫蘆太深太黑,不去打開它什麼事都沒有,一經探索,後患無窮。“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祖斐最相信這句諺語,無知即幸福,祖斐微笑著搖搖頭。“方小姐,要是你回心轉意,打九九八八二找我。”“不用等我的電話,”祖斐說,“免得你失望。”公冶小姐臉上露出欣賞敬佩的神色來,“方小姐,但願你不後悔,但願他也如此愛你。”祖斐拒作任何評論,空手回到公寓,立刻托在大學堂工作的朋友去查清楚康達爾大學天係的底細。正在等待消息,靳懷剛的電話來了,祖斐孤軍作戰這些時候,聽到他的聲音,不禁鼻子發酸,“懷剛懷剛懷剛。”“一切都好?”他似乎也聽出聲音中異樣。“花又要謝了。”“明天我來換新的。”那就表示他今天不打算出來。“傍晚我再與你通電話。”雙方依依不舍之情再難掩飾。祖斐掩著臉,內心異常困惑,怕要打敗仗。大學那邊有消息來。“康達爾大學的確有天係,其中一名教授是華裔美籍人士,複姓歐陽,男性,四十一歲,身高一七六公分,重六十公斤,留阿胡髭,一表人才。”“是,是他了。”“歐陽與他的學生鑽研一項非常奇特的題目,已有數年之久,最近七個月,他們把整個研究院搬到本市來,曾經要求國防部協助,被鄭重拒絕。”“他們的題目是什麼?”“已有不少有識之士認為他們已經離題萬丈。”“是什麼,請說。”“他們認為——你不會相信的。”“試一試我。”“我讀給你聽:歐陽教授發表過演說,指出在這個有一千億個銀河係、而每個銀河係又各有數千億顆星球的宇宙,認為太陽係是唯一有生物居住的恒星,實在太過可笑……”祖斐如遇雷殛,握住電話筒的五指一鬆,她跌坐在沙發中。那頭叫她:“祖斐,祖斐。”過了很久很久,祖斐才聽見耳邊有嗡嗡聲,她拾起聽筒,吞下一口涎沫,“我在這裡。”“你是做廣告的人,怎麼會對天文物理這冷門科學發生興趣,是否想進康達爾大學做成年學生?”祖斐虛弱地唯唯諾諾。“還有更鮮活的下文呢。”“還有什麼?”“歐陽教授深信外星人可能已經抵達地球,隱藏身份,”朋友哈哈地笑起來,“這簡直是妖言惑眾嘛。祖斐,天文物理涼颼颼的,我看你還是考慮念地理物理的好,腳踏實地,到底地球是我們的家鄉。”祖斐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有空一起吃茶。”“-定。”祖斐發覺她雙手在簌簌地抖,半晌,才能把話筒放回機器上。接著她雙腿也顫抖起來,整個人如秋風樹梢的一片時子。祖斐狂叫起來,掩著雙耳,一聲又一聲,直至喉嚨沙啞。然後她坐下痛哭。等到再度抬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水分湧到臉上,祖斐整張麵孔腫起來,祖斐憔悴地靠在沙發上,也不站起來亮燈。她心裡已經很清楚,卻還希望有奇跡出現。門鈴在黑暗中響起,祖斐彈跳起來。“方祖斐小姐,”有人在門外說,“我們知道你在裡邊,請讓我們同你交談。”祖斐已經豁出去,跑到門前,打開,疲倦地說:“走開,我想獨處。”門外站著歐陽與他的助手公冶。歐陽雙眼閃出興奮的光芒,“方祖斐,你終於明白了。”“走開。”祖斐帶著哭音。公冶拉一拉她的教授,低聲說:“我們走吧,她需要休息。”歐陽焦急說:“我們追了七年才得到這一條線索。”“我們無權過問她的私事,教授,她已經夠難堪。”歐陽太息一聲。祖斐覺得他們不失學者風度,伸手把鐵柵打開。他們兩師徒反而有點不知所措。“請進來。”祖斐這才打開燈。公冶小姐一眼看到茶幾上的花,非常震動,看!”歐陽向她使一個眼色。祖斐緩緩地說:“我不希望聽到你們再提靳懷剛三個字。”歐陽馬上回答:“可以。”他像是在斟酌字句,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一直相信他們已經抵達我們這裡。”祖斐輕輕問:“他們善良嗎?”“智慧、友善。”“你如何知道?”“他們留下來,純粹為著做研究工作,與我們的政府早達成協議,交換知識。”祖斐啞然失笑,“我們有什麼知識可以交給人家。”歐陽的臉一紅。公冶小姐說下去:“這些年來,有不少人與他們接觸過,我們搜集到充分的證據,他們從一個城市走到另一個城市,建立實驗室,但國防部偏偏不與我們合作。”祖斐說:“這與天有什麼關連?”“方小姐,天知識隻來自兩方麵:照望遠鏡及收集殞星的資料。”祖斐不以為然,“彆忘記航行者,它正往冥王星出發。”歐陽笑,“但是我們渴望知道太陽係以外的消息。”祖斐默然。“政府不應對我們保密,”歐陽有點氣憤,“我們有權知道。”祖斐站起來,“這一切,也不過是你們的猜測。”歐陽訝異,“方小姐——”公冶小姐碰一碰他的手肘,“教授,我們走吧。”歐陽也不想逼人太甚,歎口氣,“方小姐,騷擾你了。”祖斐送他們到門口。“你有我們的電話號碼。”歐陽轉過頭來。祖斐忍不住問:“倘若接觸到他們,你有什麼目的?”“我對他們沒有興趣,我不是一個生物學者,我隻想知道他們星球的生命與曆史。”“好奇心的殺傷力至巨,教授。”祖斐掩上門。她不會傷害靳懷剛,永遠不。門外,公冶對她教授說:“你看不出來?她愛他,她才不會出賣他,這條線索已斷。”“知道他是誰,仍然愛他,不可能。”“為什麼不可能,男人根本不懂得。”他們兩人漸行漸遠,聲音沉寂下來。祖斐用背脊抵住大門,突覺筋疲力儘,蹣跚走到臥室,撲倒床上。以往,她治療一切不快的良方便是痛痛快快睡一覺,今天也不例外。祖斐做了夢。夢見一位女士送來兩個嬰兒,祖斐伸手去接,竟忘記問她尊姓大名,她放下孩子就走了,祖斐也不管小嬰從何而來,便到處找奶粉喂養他們。一個稍微大點,有四五個月模樣,已經長得一團粉似,祖斐便把他抱在手中,另一個剛剛出生,雙眼像小動物般緊閉,祖斐不敢動,把他放在床上。正在忙,祖斐忽然聽得吸塵機噪音大作,自夢中驚醒,隻見天色已經大亮,紅日炎炎,不管你怎麼想,太陽還是如常升起來了。她歎口氣,拉開臥室門。活潑的女傭把她當姐妹一樣,“沈小姐提醒你,你與她有約,中午她在家恭候。”“靳先生有沒有找我?”“沒有,鄭先生找過你。”“他說什麼?”“他說要取回他留下的唱片。”叫他去死。女傭繼續操作。祖斐苦笑,這個地方,明明毫無值得留戀之處,偏偏又不願離開,究竟為何?午飯過後靳懷剛就到了,這次帶來的盆栽如藤狀,捧在手中,似新娘的花束,拳頭大的白花如盛放的茶花。祖斐接過,湊在鼻端深深聞一下。她抬起頭,看到懷剛的臉,彆有一番滋味,啞口無言。懷剛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祖斐現在知道,他出來一次,實在不易。祖斐的思想飛出去老遠,記得少女時代讀過的希臘神話,丘比特怎麼每天晚上去探訪他的情人賽姬,她為著好奇要知道他的身份,黑夜中拿蠟燭照著他,燈油滴醒丘比特,他振翅飛去,永不回頭。祖斐沉著地想:應從前人的經驗吸取教訓。“走吧,沈培在等我們。”“你打算空手去?”“你呢?”“我帶兩瓶葡萄酒。”祖斐苦笑,懷剛膽子真大,這樣信任人。“你那個酒,喝了會上癮。”懷剛溫柔地說:“那你就不得不跟我走。”祖斐微笑。不跟懷剛走,還有彆的路嗎?到達好友的家,祖斐鬆口氣。沈培一家三口迎出來,熱烈歡迎客人。懷剛幾乎立刻與小朋友打成一片,小女孩堅持要招待叔叔,由她領著懷剛到露台去蕩秋千。沈培對祖斐說:“看樣子,你終於找到你要的人了。”祖斐隻是微笑,不出聲。“幾時結婚?”祖斐說:“沈培,你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控製,對你的人格會有至大影響。”沈培笑,“我們太注意風度,平白喪失人生樂趣。”祖斐點頭,“說真的,讀多幾年書,頭巾重,包袱大,顧得了姿勢,失卻實際,幾時返璞歸真,豁出去,那才過癮。”沈培聽了非常向往,“哎,早晚試它一試。”祖斐遙望正在格格笑的小女孩,“恐怕要到她那個年代,才可以真正隨心所欲。”沈培搖頭,“你錯了,到她成長,女性更加要講風度,講平等,講義氣,一點錯不得,半點特權也沒有,比我們更慘。”祖斐默然,隻覺沈培這番話字字珠璣。沈培說下去:“我們過度含蓄,心中放太多學問,憋得要死,儘掛住尊重對方的意願,委屈自身,很難獲得真正快樂。”祖斐用手托著臉頰,苦苦地笑。“老老實實,要是喜歡他,不妨纏住他,這種古老方法還是行得通的。”靳懷剛覺得熱,脫下外套,交予祖斐。沈培說:“沒想到他同小孩也玩得來。”祖斐把外套順手搭在椅背,上衣口袋掉出一本小冊子。沈培俯身撿起。“噫。”她把冊子放在桌麵。祖斐知道她為何訝異,本子封麵上的字體,不是他們日常接觸的樣子,是種奇怪的符號。祖斐立即把它放回外套口袋,跟著向沈培笑一笑。沈培為之氣結,“你就是那種丈夫娶妾三十年都可以假裝不知情的女人。”祖斐輕輕說:“你若逼我太甚,下次我就不來了。”“他是哪一國人?”“我不知道。”“他到底寫過什麼書?”“我不知道。”“你見過他家人沒有?”祖斐搖搖頭。“換句話說,你對他仍然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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