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異鄉人 亦舒 1859 字 1個月前

畫麵繼續轉變,祖斐忽然說:“請停一停。”懷剛停住畫麵。祖斐跑過去指牢其中一個符號,“這代表什麼,每頁都出現十來次。”她極表興趣。誰知懷剛支吾起來,不肯作答。“不是什麼猥瑣的字眼吧?”祖斐笑。他搔搔頭皮,“沒想到你會注意。”祖斐問:“究竟是什麼?”懷剛關上機器。祖斐聳聳肩,“好好好,你有權保留你的私隱。”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副尷尬相。過一會兒他說:“那不是我的著作。”“啊,騙我。”“也可以說是,是最近的日記。”祖斐心頭一亮。“那最常出現的字,代表祖斐。”祖斐一震,不出聲,慢慢轉過頭,看向窗外。室內室外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寂萬分,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祖斐感覺得到心中不知什麼已緩緩融解,一層層軟化,化作歡喜,輕輕上升,她的雙眼卻潤濕起來。過半晌她說:“作家到底是作家。”懷剛獨自訕訕地。“你的任務是記錄這裡所有事宜?”懷剛點點頭。祖斐擔心他一個大意,把日記也當工作記錄傳返本家。她走近窗口,覺得有點異樣,看看手表,時節已近黃昏,但景色卻與早上十點八點沒有分彆,欄杆日影不偏不斜,天色晴朗,不見霞光。莫非,祖斐心動,轉身看住懷剛。難道陽光、空氣、時間,全經過調配?懷剛點點頭,“我們認為早上十點正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時刻。”祖斐大吃一驚,“這裡難道是不夜天?”“不,十二小時後,天色轉暗。”“當中呢,當中沒有變化?”懷剛訝異,“天色變幻隻會帶來不便,何必自尋煩惱?”祖斐張大嘴巴,不知說什麼才好。懷剛說得不錯,但……但生活不是這樣的。這等於說做人沒有盼望,就沒有失望。百分百正確,但怎麼可以不去盼望?當然,沒有嘗試,也就不怕失敗,不過誰願意於巴巴坐著虛度一生?祖斐忽然覺得不對勁。她說不出道理,隻是納罕。是,她曾經詛咒過大雨天,但她也試過與伴侶在雨中散步,呼吸那清新帶著濡濕的空氣,熱辣辣的太陽的確曬得人頭昏腦脹,但孩子們喜歡在沙灘戲水,頂著同樣的日頭。沒有負,就沒有正,生活如條刻板直線……祖斐驀然抬起雙眼。“祖斐,你在想什麼?”祖斐答:“沒有什麼,我有點疲倦,請你送我回去。”“祖斐,你瞞不過我,到底是什麼?”祖斐嚅嚅問:“你們那裡,永不下雨?”“要下雨當然可以下雨,再簡單沒有。”“那還有什麼味道。”祖斐跌足。懷剛大奇,“你難道情願走到一半淋成落湯雞?”祖斐仰頭歎口氣,看樣子他們永永遠遠不會明白。“我還是想回家。”“你怎麼了,祖斐。”“隻是疲倦。”“對,聽沈培說你下周一要上班。”“是。”“祖斐,把工作辭掉吧。”“什麼?”“你何必再去做那樣勞碌辛苦的職位。”“那我做什麼?”“你要做的太多了,教授會替你安排語文班,還有,你必需接受詳細身體檢查,假使你願意,最好搬進來與我們住。”祖斐瞪大雙眼。“你得開始準備了,祖斐。”祖斐仍然維持著那個表情。“祖斐,祖斐。”祖斐如大夢初醒,“請送我回家。”她頭痛起來。“好的。”“對了,剛才程教授說要接受器官移植,他是什麼意思?”“那是出發前最後一個步驟。”“把我徹底地改變?”“不然你怎麼到我們那裡去生活呢?”祖斐雙臂抱在胸前,苦笑。“來,先送你回去休息。”祖斐跟著懷剛出去。車子駛出理想村,天色己晚,空氣汙濁,人車爭道,混亂一片。祖斐的感覺卻不一樣。終於到家了,再亂再臟,也是天然的,每一次經過這條公路,交通情況都不一樣,每次都有一點點意外的驚喜或煩惱。她用手托著下巴,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到了家門,懷剛不放心,“早點休息。”“你回去吧,溫室裡的人不宜出來太久。”“明天見。”祖斐點點頭。她推開車門,蹬蹬蹬跑回家,門口一條水渠淤塞,她一腳踩下去,濺起水珠,平日,一定引起她抱怨,這一次,祖斐不以為忤。難怪他們性格高貴善良、端莊,原來他們生活在一個沒有黑白是非的世界裡,一切經過巧妙安排,蓄意栽培出完美的人格。祖斐吐吐舌頭,像製造糖果餅乾,次貨即刻淘汰。在電梯中,祖斐喃喃說:“我是次貨,要經過改良改造才符合規格。”祖斐有點自卑。垂頭喪氣掏出鎖匙,預備開門,冷不防人影一閃,祖斐本能地退後,-喝:“誰!”那人走出來。“鄭博文,你嚇死人。”祖斐直罵。“祖斐,你到什麼地方去了,神出鬼沒,影蹤全無。”“你有什麼事?”“我們不是朋友嗎?嘿,見個麵,說幾句話也不行?”祖斐打開大門,“進來吧。”她把自己摔進沙發,甩掉鞋子,盤起腿。鄭博文也不客氣,走到廚房去做咖啡。祖斐覺得輕鬆,在鄭博文跟前,她可不必努力表現最好的一麵,他們是同類,太清楚對方的性情脾氣。鄭博文做了兩大杯香濃咖啡,遞一杯給祖斐。祖斐呷了一大口,說:“還有什麼漏在這裡,趕快拿走。”鄭博文卻說:“聽說你要移民。”祖斐不出聲,掠掠頭發,長歎一聲。“你以為奔向西方極樂世界,一切煩惱會得迎刃而解?”鄭博文語帶諷刺。“我不至於那樣天真。”鄭博文放下杯子,“沈培說你認識了一位男生,姿態像電影小生,講話客氣如話劇對白,是他要帶你出去,可是?”“與你有什麼關係?”“我以為我們是朋友。”“算了吧!”“祖斐,你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同那樣的異鄉客合得來嗎?丟下這裡所有,辭了工移了民,有什麼不妥,再打回頭,已是百年身。”祖斐啼笑皆非,“多謝教訓多謝教訓。”“沈培說你愛上了那個家夥。”“人家是一個很高貴的人。”祖斐瞪他一眼。“端莊的男女都是乏味的人,所以野玫瑰大受歡迎,還有,男人帶點流氣才入型入格。”祖斐掩住半邊臉笑起來。“跟他跑,你會快活嗎?你我都不可能習慣刻板生涯,當心一本正經的他把你當小學生看待。”“太不公道了,你根本不認識他。”“你呢,”鄭博文忽然問,“你認識他嗎?”祖斐呆住。“你愛上了他,抑或是他提供的新世界?”祖斐像是被打垮似的,泄了氣,說不出話來。“沈培說你才認識他三個禮拜。祖斐,我同你來往一年後才訂的婚,共同生活三年整,尚且無疾而終,老好祖斐,在成年人真實的生活裡,一見鐘情是不足夠令我們死而無憾的,你想清楚沒有。”祖斐深感詫異,認識鄭博文這麼久,他第一次說出這樣合情合理的話來。“我知道我令你失望,祖斐,我無法做到你的標準,但你毋須因此離開這個城市與所有朋友。”鄭博文又拉扯到他偉大的自我,這下子大大娛樂了祖斐,這人作風七十年不變,硬是要招攬是非上身。祖斐輕鬆起來,搭腔說道:“沒辦法,自從與你分手,了無生趣,隻得逃避現實,動腦筋移民。”“哈!”鄭博文既驚且喜,“這又是何苦呢?”他完全相信了。這麼聰明的一個人,他竟願意相信這樣的鬼話。祖斐也累了,“鄭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繼續招待。”“有什麼要我幫忙的,請勿猶豫。”祖斐真想叫他幫幫忙,以後再不要無故出現,又怕傷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說。“對了,祖斐,前一陣子不是聽你說要進醫院動手術,怎麼搞的,到底還做不做?”祖斐站起來,打開門,推著鄭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門外。終於,祖斐失眠成功。枕頭像塞滿石卵,大床似鋪上沙子,她翻過來覆過去,一直到天亮。上一次睡不著,還得追溯到十七歲那年,她所喜愛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學那次。與靳懷剛在一起,無論如何都較為拘謹,有意無意之間,祖斐想討好他,因為喜歡他,因為想配合他的氣質,太努力了,當然辛苦。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門的小家碧玉,用儘心思,即使如願以償,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這樣的後塵才好。她有自己的小天地。工作極有前途,同事相處融洽,芳華正盛,擁有極度自由,天大的煩惱,不過是兒女私情作祟。祖斐忽然醒覺,她並不是不快樂。天——亮,她起床,走到客廳,看到靳懷剛送來們茶花已經謝落,一朵朵鐵繡色,萎縮在枝莖上。祖斐伸手去觸摸乾枯的花瓣,它們紛紛落下。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長得多。這倒不是問題。現代人極少把長命百歲視為一種福氣,隻是那個地方實在悶得驚人。明白內情才知道一切屬於刻意經營,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們那裡,完全不存在。一切太過完美,像假的一樣。除非歸化他們,否則不能夠一起生活。祖斐雙目澀痛,想回到床上去。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開衣櫃,檢查製服,隻見一件件名貴套裝早自乾洗店取回,整齊地掛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稱讚那女傭人。祖斐再去鞋帽間,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乾乾淨淨,看,祖斐說:“本小姐不是沒有人服侍的。”據她的觀察,程作則教授夫人,並沒有幫傭。她歎一口氣,坐下,做杯紅茶,慢慢品嘗。是一定要有所犧牲的。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樣,開頭的時候,看表麵情況,簡直美得如天賜良緣,慢慢負麵底牌露出角落,才發覺不是那麼一回事。電話鈴響。這麼早,是誰?“祖斐?周國瑾。”“大姐,你已經起來了?”“方小姐,七點正,我已經準備出門口。”祖斐不勝訝尋,大姐真誇張,她還沒開始睡。“噫,祖斐,你忘記我每天八時正必然到達公司?”忘了,真忘記了,這一個月來,祖斐仿佛腳踏兩個世界,跑來跑去,累得賊死,一點結果也沒有。“祖斐,我來提醒你,假期已經過去,明早你要上班。”“是,大姐。”周國瑾有點寬慰,“身體複元沒有?”“我根本不記得生過病。”“好極了,明天見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嚇一跳。”文件、會議、電話、備忘錄,糟糕,祖斐幾乎全部忘懷,她恍忽地坐下來。她下意識希望丟下紅塵裡的一切,逃避到靳懷剛的窩裡去。太幼稚了。祖斐慚愧,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女性對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沒想到她自己也會這麼天真。可見這些年來,東征西討,實在盼望休息。祖斐伏在桌子上。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