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朝來寒雨晚來風(二)(1 / 1)

景明月背對著所有人,長發散落,漆黑如瀑,任憑如水月色在上麵靜靜流淌。

她的左手持鞘,右手持劍,劍尖上的鮮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墜落,在她腳邊向四下濺開,像一朵朵從地獄裡盛開的紅蓮。

她身上所穿的重山錦為墨衣銀線青鬆古木雲紋樣,一半銀絲染血,邪魅妖豔;一半一塵不染,寒色逼人。

刺客的鮮血在她的腳邊蔓延,幾乎都是一劍封喉或一劍穿心的必死手法,沒有半分拖泥帶水。他們以極為痛苦的姿態蜷曲在景明月的腳下,就如同被她碾死的蟲豸一般,血流如注彙成一片血泊,被月光折出粼粼的詭異。

景明月孤立於腥氣彌漫的血泊之中微微側頭,夜風撩過她的烏發,露出半張被濺上血珠的側臉。

月光太過慘白,景明月的眼神太過冷酷,使那些血珠看起來仿佛狂風暴雪過境後,茫茫雪地裡僅存的幾瓣孤梅。

“你們沒事吧。”

景明月的聲音聽起來比她的眼神更冷更寒,似要將血液迸濺入空氣中的最後一絲溫度也凍住。

陸寒淵看不清景明月的麵容,隻覺平日高潔明淨的景明月此刻化作了從阿鼻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修羅,來勾魂索命的不是這些刺客,而是景明月本人。

腦海中一片電光火石。惡鬼修羅——無常鬼!

陸寒淵恍然頓悟為何他會釘在原地裹足不前,是一種不知何處而來將他裹挾緊縛的情緒,不是恐懼,而是熟悉。

六年前,恨無常殺人的時候與今日情形何其類似。站在腥臭的屍堆之間,回首連麵容都不曾有,隻有一張冰冷徹骨的銀質麵具……

陸寒淵記得恨無常殺人的每一個動作,劍起劍落,直刺要害,奪人性命就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輕鬆且無情。

他甚至記得恨無常挽起劍花時的寒芒一現,記得恨無常掩映在一片血霧中的寒冷徹骨的眼神。

蕭守義顯然被麵前的這一幕怔住了,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無……無事,多謝景大人救命之恩。”

“怕了?”

景明月微微挑眉,冷哼道:“要是怕了,我找個由頭將你送你,不要趟這些是非,就什麼事都沒有。”

“沒有,我隻是……”蕭守義不知道用什麼詞語來形容內心現在的感受。

他從小便聽過景明月的傳奇故事,九歲過衡陽文試,十三歲過衡陽武試,以女子之身成為衡陽第二年輕通過衡陽文武試的弟子,成為衡陽曆史上首位女掌院。

母妃常用景明月的故事激勵他好好讀書練武,在東宮出事之前,富貴悠遊的世子殿下對此毫不在意,全將母親的話當耳旁風,他不信天下真有這般神奇的女子。

東宮事變,他一夜長大,才深覺自己的弱小無力,悔不當初。聽聞景明月一出手便是救桂郡於水火,官拜六部,便求得顧娘娘為自己引薦,求拜景明月門下。

在他聽完景明月雲裡霧裡的解救之法時,尚且迷茫懷疑。而當景明月孤身殺退數十刺客時,他才看明白真正的強者都是從一眾魑魅魍魎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

如自己這般膽小怯弱,隻知躲在父親叔父羽翼之下的弱者,在這條血雨腥風的路上根本不會有立足之地。

顧平君的眼睫不住顫抖,望向景明月的瞳仁忽而疏遠又忽而親近,隱隱含有淚光,景明月知道顧平君在試圖透過她看到景陽川,正如陸寒淵在試圖透過她看到恨無常。

“你不必謝我救你,這些刺客人數不多戰力不強,背後之人沒想著能在我這取走你們的性命。不過是想鬨出些動靜,讓陛下知道你們私下來見過我,令陛下對我們所有人都生疑罷了。”

“那怎麼辦?”蕭守義問道,眼神不自覺瞥向陸寒淵。

“彆看他。”

景明月上前幾步,一把將陸寒淵扯到自己的身後:“他什麼都不知道,與這件事無關。”

“你這麼信他?”顧平君黛眉緊蹙,重新戴上風帽。

這是景明月今夜不知道第幾次為陸寒淵辯護。如果不是之前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顧平君幾乎要相信陸寒淵是衡陽打入皇昭司的暗線。

“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自己。”

景明月說完,微微翻開衣領,從中扯出一枚吊墜,吊墜是一枚大雁的形狀,景明月輕銜雁首吹出三長兩短的哨聲。

顧平君認得那是雁哨,衡陽用來傳遞消息之物。

不過多時,有雁哨的回響傳來,三短兩長。

“陸寒淵,帶他們速速從側門離開,我的人會在外麵接應你們。這裡的爛攤子我會收拾,蕭守義你隻需要抓住之後的機會便好。至於顧娘娘……”

景明月頓了頓,方道:“以後若是微臣不求見娘娘,娘娘還是莫要再擅作主張來尋微臣。陛下可以縱容諸王結黨營私,卻不會縱容娘娘後宮乾政。”

景明月的語氣冷靜克製,顧平君知道景明月說的是對的。景明月一反景陽川終身不仕之策,選擇高調入仕,必是存了光複衡陽使其重回朝堂的雄心壯誌。

作為深謀遠慮的衡陽掌院,在生性多疑的靖寧帝眼皮之下,與她這樣的後宮中人劃清界限實在正常不過。但她倒是隱隱希冀著景明月是因為景陽川的緣故恨她,怨她,不想見她。

景明月指著側門的方向:“我數三聲,馬上走。三,二……”

景明月的倒計時中帶著不容分說的決絕。

顧平君知道多做徘徊沒有半分益處,隻能領著蕭守義,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陸寒淵立刻上前為他們引路。

庭院之中,一時隻剩下景明月一個人麵對滿院狼藉。

夜還很長,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怎麼清理這些屍體,怎麼打掃這片院子,怎麼麵對靖寧帝,景明月在手起劍落殺人的時候,就已經盤算的一清二楚。

這樣的場景,景明月獨自麵對過非常多次,早已麻木。

她不願再臟了自己的劍,便從地上隨便撿了一把刀,輕車熟路地割開那些刺客腳踝上的布料,果不其然又是鎮西王府的印記。

景明月冷笑一聲,嫌惡地將刀扔在一旁。

陸寒淵將顧平君蕭守義等人送走後迅速折回,他依舊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景明月,卻又在見到景明月的時候不敢上前。

“我有那麼可怕嗎?”

景明月故作輕鬆地隨意攏了攏鬢邊淩亂的頭發:“嚇得你兩次都不敢走過來。”

“不是我不敢,是你根本不信我。”

陸寒淵這才慢慢向景明月走去:“你讓我信你,我信了。但是你卻從始至終沒有信我。”

陸寒淵語氣中隱隱約約的委屈讓景明月一時之間悲喜莫辨。

她欣喜於陸寒淵願意與她直接坦言內心的想法,卻悲哀著他還是不懂她。

“你說,我怎麼不信你?”

“你若信我,就應該讓我和你站在一起,殺退那些刺客,而不是將我囚於其中!你明明安排了衡陽的人接應,卻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

陸寒淵欲言又止。

她一定不知道困在會客廳時,他有多麼擔心她。

“後一個問題我可以和你解釋,這裡所有的人都是我一個人殺的,沒有安排衡陽的人。至於前一個問題——若來的是皇昭司的人呢?”

陸寒淵毫不遲疑地回道:“我不一定會殺了他們,但我會儘我所能護住你,除非我死了。”

景明月鼻頭一酸,她用了好大的氣力,才克製住內心翻湧的情緒,扯出虛假的笑臉,向陸寒淵步步逼近,凝視著陸寒淵的眼睛。

是明月極儘所有的光輝,企圖穿透深不見底的寒淵。

在儘是吃人惡魔的成康偽宮中,她瑟瑟發抖地質問他為什麼回來,他將骨瘦如柴的她輕輕攏入懷中,溫聲安慰:“我答應過師父,我此生一定會傾儘所有護你周全,除非是我死了。”

那時他還未曾受那等酷刑,他們尚且可以依偎取暖,而不是如今這般百般試探,不敢靠近。

“我隻是希望你安分守己,卻沒想到你為了一個萍水相逢女子背後的真相,竟願意舍命去護皇昭司的眼中釘。”景明月深吸一口氣,“倒是令我頗為感動。”

陸寒淵不知道景明月感動的是他願意救她,還是對恨無常的堅持。就連他自己也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

“女帝以來,朝臣與宦官積怨已久,非你我能解。可能或許終有一日,你我兵戎相向你死我活,但隻要沒到那一日,我便不願去想。”

陸寒淵直迎著景明月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我的身份不允許我完全站在你的身邊,但是我依然敬重你,不是因為恨無常,而是敬你才智無雙,是大坤中興的希望。這些都是真話,不知道可否換取景大人微薄的信任。至少如我信任你一般信任我。”

從來都是景明月三言兩語讓人無處躲藏,陸寒淵索性將自己打開展露到景明月麵前,就不用她親自來剝皮拆骨,以見心肝肺腑。

陸寒淵的一席話讓景明月想哭又想笑,有排山倒海的委屈無處發泄。

他一邊認同她的所作所為,一邊還要提醒著她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可能終會有敵對如寇仇的那一日。

如果此刻沒有任何人在場,景明月隻想放聲大笑。

“陸寒淵,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對你的不信任,才足夠讓你我都平安地活下去。”

景明月的話散在風裡,很輕很輕,化作迷霧,將陸寒淵重重疊疊地包裹著,讓陸寒淵的思緒越理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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