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雪夜歸人(二)(1 / 1)

鎮西王抵京之後,拒不承認派人刺殺景明月,而刑部和大理寺呈報靖寧帝,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鎮西王。靖寧帝下令將鎮西王禁足於鎮西王府邸,勒令刑部和大理寺再查。

鎮西王蕭明盛終日在府中嚷嚷著必定是有奸人陷害,要以死明誌自證清白,令靖寧帝不勝厭煩。

逢此之際,東海傳來捷報,孟長崢大獲全勝,東夷慘敗四散的同時,囂張跋扈的淮南節度使亦走投無路,在東海之濱兵敗自殺。

靖寧帝的心情舒暢了沒多久,便又迎來了新的難題。

關於淮南藩鎮如何處理,朝廷上下再次吵得不可開交。淮南是塊燙嘴的肥肉,物阜民豐,有足夠的人口和財力豢養軍隊,藩鎮節度極易脫離朝廷掌控而擁兵自重。但由於東夷倭寇一直對淮南沃土虎視眈眈時常騷擾,朝廷也難以強令其裁撤軍隊。

隻要撤不了軍權,無論派誰駐守淮南東海沿線,靖寧帝都如鯁在喉,寢食難安。故而有不少朝臣進言將淮南藩鎮劃入膠東王統轄之區。

淮南臨近膠東,膠東與淮南一樣常受倭患困擾,膠東王有不少抵禦倭患的經驗,加之膠東王是靖寧帝親子,生母身份高貴,多得一些封地也是理所應當,將淮南藩鎮交給膠東王本是再合適不過。

換作以前,靖寧帝必會欣然應允這份提議。然而在尚書府遇刺一案中,刑部和大理寺越是鐵證如山地指認鎮西王蕭明盛,靖寧帝便越是懷疑膠東王蕭明安。

大坤朝現下沒有儲君,朝臣各自站隊,支持膠東王的自然全力支持淮南劃入膠東王禦下;支持桂王和鎮西王的則極力反對,要求朝廷另派忠誠可靠的合適人選接任淮南節度。

哪來的忠誠可靠之人?靖寧帝看著宣政殿內沸反盈天的爭吵,在心裡暗自冷笑。對朝臣推舉的所有人選,靖寧帝均不甚滿意。

在一片爭吵聲中,景明月始終緘默不言,低眉站在沸騰的人群裡,因過安靜而顯得格格不入,仿佛外在的喧囂吵鬨朝廷的燃眉之急都與她無關。

靖寧帝皺緊了眉頭。

就在此時,內閣首輔徐仁次上前諫言道:“淮南臨近膠東,卻也臨近吳越。如今除了吳王之外,諸王均已就藩。不如趁此機會,將吳王派出就藩收編淮南之地。吳王為陛下嫡孫,陛下也大可放心。”

吳王留京不就藩,一直是個敏感的話題,群臣頓時鴉雀無聲。吳王一旦離京,成為真正掌權的地方藩王,尤其是淮南吳越這樣的好地方,那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目前朝堂內外三王暫時鼎立的格局就會被打破。所有人之前的苦心經營都會被迫進行重新布局。

沒有人願意讓先前的努力付諸東流,然而也沒有任何合適拒絕的理由。靖寧帝的嫡孫,名正言順的藩王,如果有合適的機會,有什麼理由不讓他離京就藩?

內閣次輔崔遠出列道:“徐大人所言甚是,隻是淮南畢竟兵家要地,倭患頻發,吳王此前從未離京,也沒有任何就藩領兵的經驗,倭寇凶悍,吳王年輕,直接接管淮南要地,恐怕難以勝任。”

徐仁次捋了捋銀白長須,笑道:“崔大人此言差矣,難道鎮西王、桂王、膠東王,甚至是曆朝曆代的名將,難道都是天生就會領兵打戰的嗎?沒有用武之地又怎見少年英雄,景尚書與衡陽諸多英俊,不正是實證嗎?”

徐仁次主動提及景明月,景明月官拜兵部尚書,孟長崢和梁襄分彆授予知府之職各自掌軍之時,朝堂上下也有不少聲音。但衡陽書院以傲人的實績證明了衡陽的卓越的能力,堵住了天下悠悠眾口。

“徐大人謬讚,明月愧不敢當。”即使徐仁次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景明月還是沒有就此事發表態度,逼得靖寧帝不得不直接點名。

“景愛卿,關於淮南如何安置,你怎麼看?”

景明月手持笏板,出列對靖寧帝深深一揖:“微臣有一事不明,想請陛下和諸位同僚解惑。”

“哦?愛卿有何事不明?”

“藩王和藩鎮,不都是藩嗎?”

此言如雷霆萬鈞在宣政殿上炸開,震得金碧輝煌宣政殿內的每一塊磚瓦都在轟鳴作響,以徐仁次為首的朝廷重臣,皆不可置信地望向景明月,萬萬沒想到她會以最謙恭的態度說出最大不敬的話。

為了讓衡陽重回朝堂,景陽川景明月師徒必定籌謀已久。而景明月如今竟然如此大膽地直刺大坤朝政的痛處,一旦行差踏錯,必會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整個衡陽都會因景明月今日之失而陪葬!

徐仁次一根根地搓開他的銀須,覺得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大坤立朝之始,分封異姓藩王,其後諸王叛亂,太祖便下令隻冊封同姓藩王。然而同姓藩王也不太平,各地時有不安分的藩王爆發騷亂。

然而大坤東西南北群狼環伺,常年需要有人領兵鎮守,想來想去還是隻有同姓宗族靠譜,於是大坤在內地撤藩,邊疆仍實行藩王分封之製,同時設立各州節度加以監管。

女帝奪位時,為了對抗蕭氏藩王,大大加強了各州節度的權力,在位期間逐步廢除了藩王。

後來女帝還政於蕭氏,繼位的隆豐帝認為女帝之製徹底消除了藩王隱患,更加重用各州節度使。隆豐開泰年間各州節度不斷做大,開泰帝極端寵信節度使成丘壑和康以忠,最終釀成了成康慘禍。

成康之亂後,不少藩鎮如脫韁野馬野蠻生長與朝廷抗衡。大坤朝廷在平定成康叛亂和開泰靖寧二帝的紛爭中實力大減,對藩鎮割據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得各地藩鎮無法無天之後,又被迫重新啟用藩王之製來壓製藩鎮。

無論是藩王還是藩鎮,都曾為大坤的心腹大患,朝廷通過二者的相互掣肘來維係岌岌可危的暫時平衡。

景明月如果要打破這種平衡,大坤朝堂必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靖寧帝原本以為景明月會就著徐仁次的話頭,順水推舟讓吳王外出就藩掌握實權,沒想到景明月沒有直接這麼做,但不知葫蘆裡賣的又是什麼藥。

靖寧帝想到景明月的承諾——她說過她會做他蕭見琛的孤臣。

“確實都是藩,那如果要去掉這個‘藩’,愛卿可有良策?”

景明月道:“藩鎮能夠割據,無非是因為一地的軍政財富人口皆被藩鎮節度掌握,朝廷失去對該地的控製。要想斷絕藩鎮割據,必須將權力分置。”

“如何分置?”

“東海倭寇頻發,微臣有個不成熟的設想,可在東海沿線,上至膠東,下至吳越,設東海都指揮使,專管軍政,膠東和吳越沿海均需將軍權讓渡於都指揮使,統一作戰,提高戰力。”

“淮南富足,可設布政使掌財政,淮南財政在無貪腐情況下,足供無戰時的東海軍隊供給;若有大型戰事,再由朝廷另外調度。淮南節度隻掌行政,並對膠東和吳越藩王進行監察,而膠東至吳越的藩王亦可對東海都指揮使、淮南布政使及淮南節度使行使監察權,都察院也要派出專門的禦史進行巡查。如此彼此牽製,或許可防止藩王或藩鎮再度產生割據之患。”

景明月每一句話都比前一句更令人心驚肉跳。自大坤建國之始,曆朝曆代的皇帝都在和藩權作鬥爭。在景明月之前,不少出自衡陽的名臣也執行過不少政策,但從未有人提出讓地方官與藩王之間相互監察之策。

景明月之策是通過分割權力加強督查避免割據之患,但言外之意無不在影射,無論是早已就藩的皇子膠東王,還是尚未就藩的皇孫吳王,都可能發展成為割據一方的藩王,對朝廷造成隱患,故要多加提防。

表麵上景明月是在針對膠東王和吳王,實際上一旦削藩政策開始推廣,所有藩王,包括鎮西王和桂王在內也無一可以幸免。

所有人都在等景明月麒麟擇主,景明月卻是直接得罪所有藩王。

靖寧帝緊握著龍椅的把手,如果景明月隻是為了向他表明孤臣的忠心,那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如果景明月的政策如果實施得好,對強軍東海,遏製藩鎮是頗有成效的。但是幾乎可以預見,要實施起來絕對萬分艱難。

眾臣議論紛紛。

徐仁次道:“景尚書的提議確有可取之處,隻是如此分權並置,是否過於雜冗?”

景明月道:“因時而變,順勢而為,方為天道。我朝如今沉屙痼疾在藩鎮割據,革除弊病,勢在必行。冗官冗員造成的冗費開支,遠不及藩鎮割據拒納稅賦,東海沿線軍隊戰力不強所致巨額軍費的零頭。還望陛下三思。”

景明月所言句句屬實,眾臣竟一時想不到反駁之辭。此事牽扯眾大,附庸於各個藩王的朝臣立於朝堂之上,未經私下討論,實在難以決斷。

對於吳王,他們並不擔心,靖寧帝會不會讓他就藩還是兩說,重點在膠東王身上。如果能削弱膠東王的軍權和實力,對鎮西王、桂王自然大有裨益。但是長遠來看,如果靖寧帝在東海沿線實施了景明月的政策,桂郡和川蜀又豈能獨善其身?

鎮西王和桂王的人不敢貿然發言,膠東王一黨則堅決反對。

靖寧帝知道景明月言語之間的分量,然而猜不透景明月的意圖,會讓他陷入更深的恐懼。

“如果朕依景卿之言,東海都指揮使、淮南布政使、淮南節度使,景卿可有推薦人選?”

“微臣以為,東海都指揮可用寧波知府劉瀛,淮海布政使可派戶部侍郎趙韋三,淮海節度使可用左僉都禦史郎榮。並請陛下允吳王就藩。”

寧波知府劉瀛雖然沒有明確的立場,但最初入仕之時,曾受過廢太子蕭明朔的恩惠,並且有較為豐富的抗倭經驗,雖然不曾大勝,但堅守寧波使之從未受到過大的侵擾。

而戶部侍郎趙韋三則是膠東王的人,屬於打了膠東王一巴掌又補了顆棗。

諸王相爭,六部之外,都察院是極其難得的淨土,而左僉都禦史郎榮又是一個極為剛直之人。讓郎榮任淮南節度,並對藩王進行監察,藩王絕對討不到半分好處。此外朝廷還要另設監察禦史,那就是有一雙眼睛日日夜夜警惕著藩王異動。

本就撲朔迷離的局勢更加令人難以捉摸。

關於指揮使、布政使和節度使的人事調度都是小事,關鍵在於是否能讓吳王就藩。

還未等群臣提出異議,靖寧帝先開口:“如果朕不願意讓吳王就藩呢?”

“全憑陛下定奪。”

“你既讓朕定奪,為何還要請奏朕準允吳王就藩?”

“微臣比吳王更年少時,已隨先師見過世間諸般苦,人心諸般惡,見過成康豺狼,百姓流離,亦曾朝不保夕,命懸一線。不過見吳王已近若冠之年,仍能得陛下庇護,不用為朝廷做任何事,便可安享藩王食祿,心生嫉妒罷了。”

前半句是實話,後半句不是。眾臣雖知那皆是托詞,但明麵上挑不出任何破綻。隻有靖寧帝知道吳王曾求景明月為他指一條活路。

靖寧帝相信,如果自己即刻駕崩,哪怕景明月與諸王通通交惡,也能憑借自身能力活下去,甚至權勢更勝今日。而吳王——一個從未掌權的藩王如何在群狼環伺中活下去?

靖寧帝一刹那心驚肉跳。

桂王府。

蕭明鼎收到了京城內傳來的消息——東海沿線改製,吳王赴吳越之地就藩。

“這個景明月到底什麼意思?”蕭明鼎近臣顧懷恩十分不解。

蕭明鼎凝視著書房內高懸的大坤輿圖,手中寶劍的劍尖從北疆指到東海,由東海南巡至桂郡,西入川蜀,最後停留在了帝國的心臟——大坤京城長安。

大坤輿圖的邊疆之地,藩王與藩鎮的勢力犬牙交互,真正聽命於中央,能完全受皇帝掌控的部分少之又少。

景明月要挑頭改製,加強對藩地的監管,將權力收歸朝廷,對於任何一個藩王來說都不是好事。

然而一旦哪個藩王榮登大寶,諸藩將在朝廷的強壓之下沒有任何還手之力。景明月之策極大地降低了藩王及藩鎮作亂對大坤的衝擊,解決了大坤曆代君主的心腹大患,可謂是神來之筆。

“她在試探。哪個藩王能主動接受她的政策,她才會考慮效力於哪個藩王的麾下。”

“所以這是她對包括王爺您在內諸王的試驗?”

“可以這麼說。”蕭明鼎想明白這一關節隻覺得神清氣爽起來,“不愧是衡陽不世出的天才,連麒麟擇主的方式都如此彆具一格。”

“那所以我們要怎麼做?”

“懷恩,聯係我們在京中安插的所有勢力,讓他們全力支持景明月改製,不隻是在東海之地,桂郡,川蜀,皆順著景明月的思路走。尤其是在桂郡問題上,必須完全服從景明月的安排!”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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