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鼎攜顧貞離開,馬車轆轆向前行駛。快入城之時,顧貞掀開簾子朝景明月回望,含笑點頭,如在皚皚白雪中含苞的梅蕊,並不醒目紮眼,卻能動人心弦。
待馬車徹底進城,看不見桂王的一兵一卒之後,尹燕泥火速將掌中燙手山芋一般的暖手爐一臉嫌棄地扔還給景明月。
“什麼東西,一個破手爐就想繼續勾搭我衡陽書院。顧平君離開衡陽背棄先掌院的時候多毅然決然,現在這對母子才知道大事小事要巴結著我們?”尹燕泥絮絮叨叨地咒罵著蕭明鼎母子。
“人多眼雜,彆亂說。”景明月拿著暖手爐,用外披的貂皮鬥篷暫先掩著。
在尹燕泥瘋狂踢雪,暴躁不堪的時候,孟長崢終於到了。
孟長崢剛以翻身下馬,尹燕泥就從地上摶了一個大雪球,朝孟長崢身上砸去:“怎麼到的這麼晚啊!你也好意思讓掌院等你!”
孟長崢抬袖去擋,換作平時,他肯定不容尹燕泥這麼放肆。但是此時此刻他不想多和尹燕泥計較,隻是形式上的責怪了一句:“越發沒大沒小了,現在都敢這樣對師兄了。”
“彆當了高官,打了勝仗,就得意忘形了。”尹燕泥最討厭孟長崢仗著師兄的身份壓人,忍不住又抓了把雪直往孟長崢身上潑去。
“都彆鬨了,先回家吧。”景明月將蕭明鼎給的暖手爐隨手遞給孟長崢:“給你暖暖手,彆弄丟了,用完了給桂王送回去。”語罷翻身上馬,朝城內而去。
景明月孟長崢等人回府之時,陸寒淵為他們開門。孟長崢看到陸寒淵的時候怔了一下,覺得格外眼生,便試探性地問道:“這是?”
“在下陸寒淵。”陸寒淵對孟長崢深深施禮。
孟長崢聽過陸寒淵的名字,是靖寧帝和陸擷英安插在尚書府的人。孟長崢雖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但麵對陸寒淵還是難有太多的好臉色,隻微微點頭以作回應。
景明月替孟長崢介紹道:“這便是之前我和你提過的師兄,現任蘇杭知府,東路行軍總管孟長崢。這是陸寒淵,之前是桂軍監軍,現為神機營內臣。”
景明月話語剛落,就見一道身影從內院朝門外席卷而來。
“孟師兄!”楚煉聽到門外的動靜,便馬上朝大門奔來,見到孟長崢時,直接撲到了孟長崢身上,緊緊摟住孟長崢的脖子不肯撒手。
“多大的人了!”孟長崢抱著楚煉轉了一圈後放下,拍拍楚煉的後腦勺,“不錯,又長高了。”
“長高算什麼,我的劍術也長進了不少!”楚煉揮動著拳頭,拉著孟長崢往後院走,“快走,冰河姐和鐵馬哥在裡頭做了好多吃的就等你回來呢!”
孟長崢拗不過楚煉,被他一直往前拽,便隻能回頭對尹燕泥道:“你幫我把行囊先放我屋裡,我回頭收拾。”
“呸,一回來就敢把老娘當奴婢使喚,做了個知府了不起啊!”尹燕泥衝著孟長崢破口大罵。邊罵邊想著尚書府不是有個現成的奴婢嗎?她瞟了一眼陸寒淵,又掃視了一番孟長崢係在馬上鼓鼓囊囊的行囊。
陸寒淵畢竟是靖寧帝和陸擷英派了監視尚書府的,雖然這些日子也沒什麼差錯,尹燕泥還是不太放心,萬一孟長崢的包裹裡有什麼要緊的東西被陸寒淵發現了,會給衡陽帶了不小的麻煩。尹燕泥隻能萬般不情願地將孟長崢的行囊卸下。
尹燕泥拿著東西朝內院走去,景明月和陸寒淵則將馬牽回馬廄。陸寒淵將馬先暫時拴在外麵,推來一個推車,拿過乾草叉,準備將馬廄裡外打掃一遍。景明月則抱過新鮮的乾草,打算給那些馬兒鍘一些新食料。
陸寒淵見狀,一把拉住景明月的手臂,發覺自己的手上已有泥點,並不太乾淨時,又馬上縮了回去。
“這馬廄的味道不好聞,這活也不乾淨,我一個人來便好,不要臟了大人的手。”
懷中的乾草紮著景明月,景明月深深吸入一口長安冬日凜冽乾燥的空氣,混著馬廄裡動物糞便和墊草刨花的複雜氣息,刺痛著她的五臟六腑。
還是和很多年前一樣,陸寒淵不會讓他乾任何臟活累活。彼時是三哥對小九的愛護,此時是一名奴婢對主人的敬畏。
從小到大,家裡大多數臟活累活都是陸寒淵在做。景明月常常會過意不去,想要搭把手,都被陸寒淵嚴詞拒絕。有一次,住對門的老李家媳婦突然對她說,陸寒淵這麼勤快是因為他是父親收留的棄兒,算是他們家的奴婢。他怕被她父親趕出去,所以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
當時聽完老李媳婦的話,她特彆難過地找陸寒淵對峙。陸寒淵一邊替她抹眼淚,一邊溫言對她說:“一開始是害怕,後來就不怕了。”
“為什麼後來不怕了?”
“因為我知道師父把我當親人,你把我當親人,所以你們都是我至親至愛之人,為至親至愛之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願的。”
年少時的小九稀裡糊塗不明不白,後來也並沒有再糾結過這件事,二十多歲的景明月卻每時每刻都在心如刀絞。
從黃葉堆積到白雪皚皚,景明月嘗試了各種辦法讓陸寒淵忘卻奴婢的身份,以家人的方式和他們共處,但始終有一道明顯的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景明月無論如何傾儘氣力,似乎都跨不過去。
她若無其事地將乾草放在鍘板上,利落地抬起鍘刀,將草料無情地砍斷。那手感再輕車熟路不過,就是劊子手手起刀落地砍去一個個頭顱。
“殺人喋血的時候都沒嫌棄過臟,這又算什麼。”
景明月的話語散在寒冬中,化作脫口而出的白霧,繚繞變化著形狀,景明月自己看著那些吞吐的白氣,仿佛在她手中流逝過的歲月和生命。
“孟大人剛回京城,你們許久未見,你不多陪陪他嗎?”
“你希望我現在離開,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嗎?”
陸寒淵正抖動著手中的乾草叉,讓粘上馬糞的墊草從草叉的縫隙間漏下去。那些蕪雜的荒草紛紛揚揚墜落時,陸寒淵的心也猛得停止了跳動。
“陸寒淵,他們是我的家人,你也是。”景明月繼續著手裡的活,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間又發自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