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鵬北海 鳳朝陽(一)(1 / 1)

靖寧十七年春,科舉舞弊案震驚朝野上下,大大小小牽連近百名朝官,千餘學子於皇城門口跪請靖寧帝徹查,靖寧帝命令都察院主辦,四部聯手查清此案。

“景明月不是跟著孟長崢北上去邊境了嗎!你告訴我,人為什麼還在京城!還出現在了科舉的考場上!還答了一份卷子!”

陸擷英將滿京城都在謄抄的一份科舉考試卷子摔在陸寒淵的臉上。

“她確實和陛下請命去了北境,我親自送她出的城門,她這段時間也確實不在尚書府內,其他的奴婢真的一概不知。”陸寒淵對著陸擷英接連磕頭謝罪。

“不知?這是你一句不知就可以撇清的嗎?上一次就被景明月暗算抽了四十鞭子還不夠你長記性嗎?”陸擷英用力一腳直接將陸寒淵踹開。

“掌監息怒。”在皇昭司上下都噤聲不敢言語的時候,隻有陸全吉敢上前勸解。

“掌監莫惱,陸寒淵他固然有錯,卻也不能全賴他辦事不力。景明月確實太過狡猾,心機謀算遠超一般人。換作任何人,可能都得在景明月手下吃虧。”

“好個心機謀算,精心織了一張大網,是要將多少人都網羅進去!”

陸擷英緊掐住陸寒淵的咽喉,直到陸寒淵臉色青紫喘不上氣快要窒息的時候,才一把鬆開。

以身為餌,親赴科舉,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將整個春闈翻了個底朝天。

陸寒淵撿起地上被揉皺的科考卷子,這麼漂亮的策論,除了她誰能寫出來?她不拿會元,天下又有誰有這個資格?

陸寒淵露出苦笑——蘇重三,這個名字真好……

都察院的牢獄內,禮部尚書程振被高高吊起。景明月一張張地翻著從程振府中查抄出的受賄文書和銀票,還將信件上的文字饒有興致地念了出來。

“程大人,您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程振已被用刑,早已傷痕累累,力氣全無,但還是強撐著從嘴裡啐出一口血來,想要啐到景明月的身上,卻啐得自己滿身。

“崔公子和顧學士都是你設計中的一環?”

“是。”景明月坦然承認。

“好算計,好算計,這一局老夫輸得心服口服。”

程振無奈大笑,在陰暗的牢房裡淒惻的笑聲慘厲地回蕩著。

難怪,這天下本沒有寒微儒生蘇重三,隻有天地人傑景明月。

本來一切儘在他們的掌握,選擇一個出身寒微毫不起眼,但在會試中答卷尚可的窮苦書生的卷子,替換了吏部尚書家小公子馮燁的卷子。能讓馮燁以尚可的名次進入到殿試即可。

誰知會試之前,內閣次輔崔遠之子崔紹節對馮燁一頓冷嘲熱諷,改變了所有事情的走向。

那日京城,崔府馬車撞上馮府馬車,本是崔府不占理,但崔紹節不僅不對馮燁道歉,還要求馮燁先行避讓。

“不過隻是一個靠著父親蔭庇不學無術的紈絝,你拿什麼和我爭?馮尚書致仕之後,你們馮府又算個什麼東西?”

馮燁自然氣不過崔紹節如此無禮,馮府好歹也是尚書門第,雖不及清河崔氏世代顯貴,還出了一個內閣次輔,但也不是平白能受這種氣的人家。

“你崔紹節又是個什麼東西,不就是仗著父親是內閣次輔,仗著背後是清河崔氏嗎?”

馮燁從馬車上跳下來,扯著崔家馬車的簾帳,要把崔紹節從車內揪出來理論。誰料被崔家的侍衛一腳踢開,狠狠地從馬車上摔下,摔得滿身灰土,四仰八叉得狼狽至極。

“你個酒囊飯袋胸無點墨的草包,憑什麼和我們公子相提並論!”

連崔家一個區區的侍衛都敢對馮府的公子動手,馮府的人見狀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兩邊的人動起手來,陣仗甚大,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

最終還是崔家的人占據上風,兩方廝打中,馮燁的身上掛了彩,崔紹節仍然端居車內紋絲不動,崔府侍衛將馮府的馬車硬生生撞開,崔紹節臨走時輕蔑地對馮燁拋下一句話。

“記得,本公子會是今年科舉的會元和狀元,是我朝第二個連中三元之人,而你馮燁可得當心,千萬不要名落孫山讓馮府過於丟人。”

三年一次的科舉本就是天下盛事,再加上頗具盛名的崔公子放下了這樣狂妄的狠話,此事便瞬間傳遍了整個京城,成為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話題,還被說書人編成話本拿到酒樓茶肆裡到處宣揚。

旁人說這樣的話可能是自不量力,但崔家公子是誰?多年之前便高中了衡陽文試榜首,韜光養晦多年未參加科舉,聽說就是奔著一舉高中會元和狀元去的。

崔紹節此舉不僅是不把馮燁放在眼裡,更是狠狠打了馮居的耳光。

殿試之上欽點狀元的權力在靖寧帝手中,能動手腳的隻有會試。如果崔紹節在會試之中真的高中會元,狠壓馮燁,那馮府將會聲名掃地,淪為全京城的笑柄。

禮部和翰林院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換下崔紹節的試卷。就隻能在旁人身上下手——找出一份比崔紹節答卷更優秀或相差不大的試卷與馮燁的試卷替換,讓馮燁成為理所應當的會員。哪怕崔紹節不服提出查卷,也隻能啞口無言。

這個方法看似容易,實際極為困難。崔紹節的才華放眼天下幾乎沒有可比之人,而被替換的人選身份又絕對不能出自權貴之家,隻能是申訴無門的貧困書生。

馮居把這個難題拋給程振的時候,程振萬分頭疼,當翰林學士顧啟將蘇重三的答卷呈到程振麵前,大加讚賞時,程振直呼天降及時雨。

蘇重三,一個父母雙亡,家無親故,隻能寄身南方一座破廟寒窗苦讀的潦倒儒生。彆說是科考名次了,就是姓甚名誰,是生是死都無人在意。

要是識時務就此認栽便罷,要是不識時務殺了就和碾死一隻螻蟻一樣容易。

在馮燁高中會元,趾高氣昂地在崔府門前敲鑼打鼓地叫囂著要報那日羞辱之仇時,都察院的人二話不說就將馮燁拿下指控馮燁舞弊,同時派人查抄了馮居和程振的尚書府。

馮居和程振自是不服,那個蘇重三都已經返回嶺南老家了,他們替換試卷的過程輕車熟路手腳麻利,絕對留不下證據。都察院空口白牙憑什麼拿人?

然而當景明月將馮燁的卷子和蘇重三的卷子同時拍到馮居臉上時,馮居才知道中了景明月多大的謀算。

“我的錦繡文章,敢問你家公子也配嗎?”景明月目中的譏笑輕而易舉地掀翻了整場大坤科考。

沒有人會想到本來應該在北境邊地勘察的景明月,會化名出現在大坤春闈的科考場中,而且竟然還是靖寧帝默許的!

靖寧帝、崔紹節、顧啟……景明月算計著每一個人為他推波助瀾,有意無意地促成此次的科舉考試鬨到不可不查的地步。

而都察院也是一查一個準,其他被做了手腳替換試卷的考生,有不少是衡陽書院的人。

程振笑著笑著,眼神突然變得凶狠,望著景明月不住搖頭。

“景明月,你以為……你找了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陛下欺瞞百官……便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欺君罔上,你以為陛下能放過你嗎!你做了這麼大一個局,將皇昭司牽連進來,你以為皇昭司會放過你嗎!”

悲憤交加地說完這麼一大通話,程振本就虛弱的身體禁不住猛咳了幾口鮮血,但他已經不覺得痛苦了,反而有一種將景明月一同扯入地獄的快感。

景明月聽完程振的話,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對程振的嘲諷中還夾雜了同情:

“你以為陛下會不知道你們做的那些齷齪事嗎?陛下隻是想看看我究竟要做什麼?我告訴陛下,查清科舉舞弊案,可不是為了扳倒你們這些人,而是為了揪出開泰舊黨和藩鎮臥底,隻是苦於沒有證據,不得不以身入局——”

景明月拿起身邊桌上的一把匕首,將其擦得鋥亮後,放在火燭上煎烤:“你猜,陛下會怎麼做?”

程振的瞳孔驟然放大,開泰舊黨和藩鎮逆賊是靖寧帝千萬觸碰不得的逆鱗,誰碰誰死,景明月要查科舉舞弊,卻打著查抄開泰舊黨和藩鎮臥弊的幌子,陛下怎麼可能不鼎立支持?

“景明月你血口噴人,肆意構陷!老夫從未和開泰逆黨和藩鎮逆賊有任何糾纏!”程振聲嘶力竭的喊道。

景明月手中的匕首,在火光上轉了一道花,反射出鋥亮的光,閃得程振不由得閉眼躲開。

“我可沒有那個心思構陷你,是你實在太蠢,貪汙受賄的事情做了太多,被開泰逆黨和藩鎮臥底們趁虛而入了都不知道。”

程振雙唇顫抖,全身冷汗直沁漫過傷口,他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滿口鮮血糊了嗓子,隻能發出一連串模糊不清的音節。

他在收受貪賄的時候來者不拒,並沒有仔細調查過那些人的背景,科舉舞弊案牽扯了太多的權貴之家,皇昭司也蹚了其中的渾水,盤根錯節的利益糾纏,讓程振以為無人敢將科舉案翻過來徹查。誰能想到景明月竟會插手此事。

對他行賄的人中藏著開泰舊黨和藩鎮臥底,不是沒有可能……

和開泰逆黨和藩鎮節度扯上關係,那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他已知道自己再難有活路。

程振準備咬舌自儘時,景明月眼疾手快更先一步卸了他的下巴。

“你是該死,隻是還沒到時候。”景明月嫌惡地將拿過帕子,擦淨手上的血跡,隨手丟在地上。

程振第一次意識到,與人人都懼怕的皇昭司相比,景明月不遑多讓。

靖寧帝看著都察院和景明月遞上來的折子,回想當日情形。

景明月懇請靖寧帝準允她名義上前往北境巡邊,實際上化名參加科考時,靖寧帝便知其中必有文章。

“愛卿何故如此?”

“陛下可知,當年衡陽書院撤出京城,除了反對女帝稱帝之外,還有其他原因?”

靖寧帝皺眉:“什麼原因?”

“有兩個原因,一來衡陽偏居南隅,京城在北,一旦北方發生動蕩,在南經營的衡陽可作為朝廷周旋的一條屏障。當時是為了防止女帝真的將蕭氏子孫屠戮殆儘,企圖真正改朝換代。沒想到後來,這番苦心用在了成康之亂上,先師帶領衡陽眾弟子協助朝廷平定叛亂,已證明衡陽先賢的先見之明。”

景明月頓了頓,繼續道:“而另外一個原因,便是我此舉目的。”

“衡陽書院在京鼎盛之時,士人皆以衡陽書院的文武試為尊而輕視科舉。一旦有士人在衡陽文武試中成績斐然揚名天下,在科舉中有所失利,天下人便會質疑科舉的公正和天子的聖明。諸多士人隻參加衡陽文武試未曾經曆科舉,便可授予高位,對其餘參加科舉的士子委實不公。隻有天下皆以科舉為尊,士人都將自己視作天子門生,而非衡陽弟子,朝廷才能真正網羅天下人才為陛下所用。”

景明月對著靖寧帝深深一拜:

“微臣承蒙天子聖恩,無需科考便可躋身尚書之位,卻深負衡陽先賢一片苦心。當時桂郡情況緊急,微臣和衡陽諸人顧及不了太多,如今隻能亡羊補牢。科舉應是我朝入仕拜官的唯一正途,天下士人倘若以微臣等衡陽中人為範,想憑借衡陽文武試揚名來走終南捷徑,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那麼微臣萬死難辭其咎。”

景明月上呈一封書信,書信紙張發黃薄脆,看得出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由於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倒沒有紙麵破損字跡漫漶之處。

“這是什麼?”

“陛下一觀便知。”

靖寧帝狐疑地接過景明月手中的書信,看完之後大笑三聲,指著景明月不住歎道:

“你們衡陽書院的掌院,一個個的,還真是千年的狐狸化成了精。”

“陛下謬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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