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泛黃的書信,是女帝時期衡陽書院掌院張殊寫給衡陽眾弟子的誡子書。
書信裡闡明了張殊在深思熟慮後,決定以女帝逼迫作為明麵上的借口,將衡陽書院南遷回衡陽故地的決定。
張殊還在信中告誡衡陽弟子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無論身處何地忠君愛國的衡陽門風不可偏廢。
書信語重心長,字字肺腑。靖寧帝看完之後,也不免為之打動。
成康平叛,景陽川證實了張殊的先見。景明月的此番請求也就順理成章了。
“你們衡陽中人,倒真是各個目光深遠。有你們在,確實是我蕭氏之幸。”靖寧帝將張殊的書信還給景明月,“愛卿所求,朕應允了。隻是愛卿為何非要朕對外宣稱愛卿去了北境?”
景明月道:“微臣如今已是兵部尚書,禮部尚書與微臣平級,翰林學士官階甚至在微臣之下。微臣惟恐他們忌憚微臣的身份,無法做到客觀公允,反而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微臣需要一個不在朝中的理由,需要一個足夠寒微的身份,需要禮部和翰林院沒有顧慮的公正評判,才能向天下昭顯陛下招賢納士之心,中興匡複之誌。”
景明月言語懇切,靖寧帝沉吟半晌方道:“如果愛卿……朕是說如果,如果愛卿發揮失常,不幸榜上無名,那朕和愛卿,又該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景明月對靖寧帝重重叩首:“如果微臣連殿試尚且不得入,那微臣不僅深負皇恩,生愧對衡陽諸人,死無顏見衡陽先賢。微臣願意承擔一切後果罪責。”
靖寧帝同意了景明月的請求,不是被景明月的誠意所打動,而是他也想看看,讓景明月更換身份參加科舉,被譽為天地人傑的景明月究竟又有幾斤幾兩,能取得怎樣的成績?
聽說崔遠家的公子,對本次科舉的會元和狀元之位勢在必得。
靖寧帝也很是期待能看到一場好戲。
當靖寧帝看到會試榜單上,沒有景明月化名的蘇重三的名字時,便隱隱察覺了事情有不對的地方。以景明月的才能,就算馬失前蹄錯失名列前茅的機會,也不至於連進入殿試的資格都沒有。
放榜當天,都察院就在崔府門口二話不說地拿下春風得意耀武揚威的馮燁時,靖寧帝終於想明白了景明月的意圖。
科舉每年都在舞弊,隻是苦於難以取證,四部才無從查起。而景明月答了一張卷子,親自入局設套,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用如山鐵證扳倒吏部和禮部兩名大員。
景明月遞上來的折子密密麻麻地寫著程振和馮居如何狼狽為奸,程振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和翰林院如何沆瀣一氣,持續多年操縱科舉,犯下舞弊大案的。
一邊是拔出蘿卜帶出泥連成一串的朝廷大員,一邊是在科舉案深受其害的士子名錄,一旁還附著科舉舞弊案中貪汙受賄的巨額贓款。景明月、崔遠、宋清、顧啟還有朝中其他官員聯合上書,要求嚴懲程振馮居等人,要求今年科舉會試重開,以還天下公正。
靖寧帝把折子重重摔在地上:“愛卿竟然想整治科舉舞弊,當日為何不直言目的,又是張殊手書,又是衡陽苦心,繞了這麼大一圈,把朕都誆騙了進去!”
景明月撿起折子,再次恭敬呈上:“馮居會為因一時意氣而冒著風險,就讓兒子竊取會元之位做那招風大樹,對付這麼蠢的人確實不用這麼大的周折。隻是程振因為太蠢做了開泰舊黨和藩鎮節度的棋子,微臣沒有把握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出此下策暗中調查。”
開泰舊黨……靖寧帝的雙拳攥緊,額上青筋根根暴起。
藩鎮節度尚且不算什麼,開泰舊黨是靖寧帝不可觸碰的逆鱗。
“說,你都查到了什麼?”
景明月將自己的猜測和一些實證一一列出。
“查!給朕狠狠查!景愛卿,朕命你聯合都察院去查!金錦衛也任憑你調動,就算把大坤翻了個底朝天,也得把那些人揪出來!”
“微臣遵旨。”
景明月從宮中出來不多時便遇上了崔府的馬車,好巧不巧,相遇的地方與崔紹節和馮燁發生爭執之處相隔不遠。
崔府侍衛上前對景明月行禮:“景大人,我們公子想邀你上車一敘。”
景明月沒有拒絕,方一挑簾進入崔府馬車,崔紹節便對她拱手施禮:“崔某恭賀景大人。”
“公子恭賀我什麼?”
崔紹節笑道:“馮居倒台,內閣空位,吏部禮部的新任尚書尚且無定,此番入主內閣的,隻能是景大人您了。”
“崔公子當真看得起我景明月。是我要恭賀崔公子,待會試重開,崔公子三元及第名滿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隻是——”
景明月微微挑眉:“崔公子誌向遠大卻蟄居良久,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鳴驚人。隻是公子出生官宦世界,崔遠大人沒有教會公子,不要隨意揣度聖意嗎?”
崔紹節的目光落在景明月的烏紗帽和緋色官服上。景明月的年紀比他還小上一兩歲,卻已經是即將入主內閣的二品大員了。
“多謝景大人指點,崔某受教。”
“崔公子還有什麼事嗎?沒有的話,我比較忙。”
景明月提出了離開,崔紹節也知道景明月現下景明月還有一堆事務需要處理,景明月和他的交情也還遠沒有到可以閒話家常的地步。
“沒有了,隻是待崔某入仕之日,還請景大人多多照拂。”
“崔公子這說的是什麼話,崔大人尚在朝堂,足夠提攜公子青雲直上,況且公子身後是清河崔氏,三個姊妹分嫁三王,無論三王何人繼位,公子都是國舅,是景某要求崔公子和崔大人多加幫襯。”
兩個人你來我往,都在相互恭維客套。
景明月的行事風格和崔家完全不同。在晦暗不明的局勢下,崔家習慣了等待,而景明月逆風執炬,照徹時之人。
“奪儲之爭,成王敗寇,旦夕之間,鐘鳴鼎食之家也會瞬息土崩瓦解。崔某隻求能在景大人這裡提前為崔家留條活路。”
景明月明白崔紹節的意思,狡兔三窟隻求安穩一向是世家大族的生存法則,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幻想一朝雞犬升天的隻能是寒微之士。
“沒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你我之間自然可以互相高抬貴手。真到了那一刻——”景明月停頓,“我不希望有那一刻。”
“我也是。”崔紹節一直保持著世家公子謙和有禮的微笑,崔紹節和馮燁街頭爭吵的情形景明月無緣得見,覺得實在可惜。
景明月不便在崔府馬車上多留,與崔紹節告辭之後,便催促尹燕泥駕車快些離開。
崔紹節一直掀著馬車窗簾,目送景明月離去。待景明月的馬車消失在視線裡,崔紹節才緩緩放下車簾。
“走吧,父親……還在等著我……”
崔紹節剛回崔府,便自覺地在崔遠麵前跪下。
“你還知道回來?我看你本事大得很!”
“孩兒未請示父親便擅自行事,還請父親責罰。但孩兒並不覺得自己錯了。”
“孽障!”崔遠一個耳光直接扇在崔紹節的臉上,崔紹節本就生得白淨,一個巴掌下來,鮮紅的手指印瞬間烙在了臉上。
“先前聽聞你和馮燁發生衝突,為父雖知你心高氣傲,但不信你能和那樣的草包計較!定是那馮燁做了天大的混賬事,才會讓你失了禮節!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竟然敢背著為父夥同那景明月翻了京城的天!”
崔遠指著崔紹節,從頭發到每一根髭須都在氣得發抖:“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的擅作主張,崔家數年來的辛苦經營都將付諸一炬!你為了三娘替桂王籌謀的時候,你可曾想過二娘和四娘!他們也是你的姊妹!”
“是!他們都是我的姊妹!可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隻有一個!”崔紹節將脊背挺得筆直,絲毫不怯地直視崔遠,“無論結局如何,我注定有兩個姊妹受到傷害!你想平衡局勢,你想處處留後手!可這奪儲之路從來沒有中間道路可走!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為天下擇一良君!”
“你……你!逆子!逆子!”崔遠被崔紹節氣得喘不上氣,抬手還要打崔紹節的時候,崔紹節已經站起避開。
崔紹節雙眼泛紅,看著崔遠怒不可遏的樣子卻備感譏諷:“父親,如果不是因為你的權衡局勢,三娘和桂王兩情相悅,本可以風風光光地嫁給桂王成為堂堂正正的桂王妃!而不是屈居人下做一個妾!二娘四娘可以自己挑選喜歡的夫婿,不必在鎮西王府和膠東王府忍受那等窩囊氣!可是……你把她們都毀了!”
多少人羨慕崔家三個女兒分彆嫁給了三個王爺,府上二小姐和四小姐分彆是鎮西王妃和膠東王妃,三小姐雖然是桂王側妃,但已為桂王孕育二子,桂王正妃和其他姬妾均無所出,足見桂王對崔家三娘的恩寵。
無論三王誰繼承皇位,崔遠都是國丈,他崔紹節都是國舅,崔府依舊滿門榮耀,清河崔氏依舊是大坤第一世家。
可是隻有他崔紹節心疼他的姊妹們,知道她們為了崔府的榮耀,付出了多少苦楚。
桂王準備娶妻的時候,顧昭儀說的非常明白:“崔家分嫁三女,說明他們隨時都可以舍棄你,隻有顧家願意押上所有毫無保留地站在你身後。要選誰做正妃,你自己想清楚。”
崔紹節永遠不會忘記,在桂王迎娶顧家嫡小姐顧貞作為正妃時,三娘把自己鎖在房裡不吃不喝終日以淚洗麵的脆弱。他將哭昏過去的三娘抱在懷裡的時候,那樣嬌豔的三娘卻瘦得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
他恨桂王負心薄幸,卻也知儲位之爭腥風血雨,是他們崔家給不出誠意在先,又有什麼資格高高在上地指責桂王憎怨顧氏?
而二娘和四娘雖然做了王府正妃,鎮西膠東王府源源不斷的美妾嬌娘,鶯鶯燕燕,又何曾讓她們有一天好過?每次回門都是滿腹心酸。
崔紹節常常在想,如果崔遠不是瞻前顧後,她們是不是都能快樂許多?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至少這樣能保下你們所有人的命!”
“不是!”崔紹節用力揮袖,丟掉了他作為清河崔氏公子所有的端方矜貴,聲嘶力竭道:
“父親以為,要是桂王死了,三娘能獨活?三娘的孩子我的兩個外甥他們又該怎麼活下來!”
崔遠看著麵前雙目赤紅,眼底隱隱有淚,與平素守節持正模樣截然不同的崔紹節,還欲揚起的巴掌無力垂下。
“所以,為什麼選現在出手?”崔遠全身脫力,扶著案幾緩緩坐下。
崔紹節用力的呼吸著,讓自己方才沸騰的情緒平靜下來:“父親一直觀望時機,如今時機不是已經到了嗎?鎮西王膠東王禁閉,其羽翼被景明月一一剪去。桂王本就比那二位多幾分本事,若是景明月誠心輔佐,何愁大業不成?”
崔遠皺眉:“你就這麼信景明月會幫桂王?她可是口口聲聲要做陛下孤臣,誰也不幫。就算她將鎮西王膠東王都得罪乾淨了,那不是還有吳王?”
“做天下孤臣和輔佐桂王並不矛盾。景明月抱負遠大,麒麟擇主,便隻能選擇桂王。吳王雖有嫡長之名,但年紀太小手段不夠,放在治世做個承平天子還行,如今朝野上下積弊已深,吳王沒這個能力做景明月想要的中興之主。”
崔遠長長歎了一口氣,他也混跡官場數十年,崔紹節說的這些何嘗不知?但此時就表明崔家的立場,還是為時尚早,不夠穩妥。
“那你憑什麼覺得景明月就有那個能力,將桂王扶到那個位置?”
崔紹節沉默片刻,就在崔遠以為崔紹節也發現問題所在,準備語重心長教導崔紹節之時,崔紹節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