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哭鬨吵嚷的鄭貴妃和春杏拖下去之後,靖寧帝的宮殿突然安靜了下來。然而這種詭異的安靜不但沒有讓靖寧帝的心神稍稍安定,反而充斥著一種眾叛親離的孤清恐懼。
宋清和杜無疾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靖寧帝不出聲他們也不敢多問。
“景明月的確堅忍,但朕印象中她也不是一個能忍氣吞聲的人。一個賤婢醃臢下作的手段她不可能看不出來,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卻隱而不發,裝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實在不像她的作風,對於這件事兩位愛卿怎麼看?”
“或許景大人根本不屑和春杏這樣的小宮女計較。這種事情關乎女兒家清譽,景大人畢竟是女子,能悄無聲息地將此事解決,便不願搬到台麵上公之於眾。”杜無疾道。
“還有一種可能。”宋清神情十分嚴肅,“春杏尚且後知後覺,能想到膠東王借她的手陷害景明月的背後,實際針對的是鎮西王,以景大人之才更是輕而易舉就能將其中陰謀看穿。”
“所以呢?”
“數月前鎮西王和膠東王刺殺桂王和吳王的案子,查來查去沒有眉目,陛下隻是將鎮西王和膠東王禁足,貶黜了刑部大理寺的部分官員,處死了皇昭司裡一些不輕不重的人物。景大人極有可能就是看破了幾位皇子兄弟鬩牆,陛下又置之不理加以縱容,故而對於瓊花宴上之事也隱而不發。鄭伯克段於鄢,其術在於縱,景大人寬縱兩位皇子犯下更大的過錯,讓陛下不得不出手嚴懲的過錯。”
“宋清!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微臣惶恐!”宋清當即跪下,“這些都隻是微臣的猜測。”
杜無疾也沒想到宋清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當真是不顧惜半分同僚之誼。”
宋清知道靖寧帝所說的同僚之誼不是指他和景明月的,而是他和蘇敬儒的。
宋清鄭重叩首:“這些都隻是微臣的猜測,或許景大人並不是這麼想的,但如果微臣如果是景大人,微臣一定會這麼做。”
杜無疾已經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了。瘋了,這些人全瘋了!
“宋清,你是不是找死?”靖寧帝撲上去狠狠拽住宋清的領子,拽得宋清一身重山錦全起了褶皺。
“微臣很清醒自己在做什麼。有過當罰,有罪當治,不罰不治,終是蟻穴潰堤,鑄成大錯。請陛下聖裁!”
“都要逼朕,你們為什麼一個個都要逼朕!”
“於國於君,微臣問心無愧,九死未悔。”
“他們做逆子,你們做忠臣,逼著朕做那涼薄寡恩的君父!”靖寧帝發泄夠了之後,終於回歸死一般的安寧。
“三日之內,朕給你們朕的答案。”這句話幾乎耗儘了靖寧帝所有的力氣。
“微臣謝主隆恩。”
金錦衛北鎮撫司詔獄。
“你注意著點,這些人還得等陛下發落,彆把人給弄死了。”杜無疾對北鎮撫司鎮撫使裴晚晴道。
“我心裡有數,知道怎樣能讓人生不如死。”裴晚晴夾著一塊烙鐵浸入沸騰的熔漿之中。
四濺的火星,是先皇後薨逝,前太子被廢之後,裴家數年的忍尤攘詬。
“你說,宋大人是不是瘋了,他為什麼要對皇上說那番話?我一直琢磨還是沒想明白。”杜無疾問。
“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裴晚晴遠遠望著詔獄內那些體無完膚幾乎昏死過去的囚犯。
“哪怕陛下真的下令讓蕭明盛償命,替死、假死的手段皇家可多著呢,隻要西羌查得稍微馬虎一點,就能李代桃僵瞞天過海地將人換出來。景明月和宋清是聯起手來要堵住蕭明盛所有的活路。蕭明盛隻有真的死了,陛下這些同室操戈的兒子們才能暫時消停一點,不然指不定惹出什麼更過火的事來。”
“原來如此,此計當真高妙。”杜無疾聽完裴晚晴的解釋連連稱讚,換作是他絕對想不到這麼周全。
裴晚晴將烙鐵夾出,火星四濺,隻要往人的肌膚上稍稍一靠,立馬就能聽見人痛苦的嘶嚎,聞到皮肉翻卷的焦味。
她將烙鐵遙遙指向春杏的方向:“你信不信那個春杏其實也是景大人的暗棋。”
“這……這怎麼埋的棋?”
“我想我們可以和景明月合作了。”
“大人,金錦衛北鎮撫使裴晚晴求見。”
“河東裴氏。”景明月拈起一枚棋子緩緩地落在棋盤上,“終於等到他們了。”
裴晚晴進入尚書府,剛與景明月見禮,便趁其不備對景明月出刀。
景明月避開裴晚晴刀刃的鋒芒,雙手負在身後,足尖輕踏施展輕功,躲過裴晚晴的快刀,躍身至其身後。裴晚晴轉身回刺,景明月再次避開。
無論裴晚晴進攻有多麼迅猛,景明月隻是閃躲,從容不迫如信步閒庭。
夏日裡鬱鬱蔥蔥的草木被劍氣震落,熏風儘過,高柳亂蟬。
裴晚晴停下出刀的動作:“景大人果真如傳聞中一般深不可測,甚至不屑同下官這樣的人動手,暴露自己的真實水平。”
“裴大人多慮了。”
裴晚晴收刀回鞘,對景明月抱拳道:“景大人若是出手,下官必輸無疑。不愧是天地人傑的衡陽掌院,下官輸得心服口服。”
景明月打了個手勢,示意趙冰河將準備好的茶端上來。
裴晚晴二話不說一飲而儘,將茶盞翻轉,示意一滴不剩,唇邊勾出的笑如金錦衛的繡春刀一般冰冷鋒利。
“無論是什麼茶,隻要是用蕭明盛和蕭明安黃泉路上的黃泉水泡的,我都喜歡。”
“裴大人真會說笑。”景明月接過裴晚晴手中空了的茶盞,請裴晚晴落座。
“在你之前,我是當朝品級最高的女官,你我之間,本來早就該坐下長談了。”
“那裴大人為何現在才來?”
裴晚晴將手中的繡春刀拍到桌案上:“大部分人都以為我能以女子之身當上北鎮撫使,是因為我姓裴,或是因為我和指揮使杜無疾的關係。但實際上隻有我自己知道,我能一步步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是因為我足夠努力,也足夠謹慎。”
“你口口聲聲要做陛下的孤臣,但是我不相信在陛下龍體日衰,立儲之事迫在眉睫之時,你這樣心思深沉的人能安安穩穩地做孤臣。”
“你之前看著是在打壓蕭明盛和蕭明安,但實際上桂王和吳王也從你手上討不到太大的好處。我害怕你在玩什麼聲東擊西的把戲,不敢輕下判斷。如果不是蕭明盛和蕭明安已經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我也斷不會來找你。先太子一事上,裴家已經賭輸了,這一次裴家輸不起。”
“所以裴大人是來找我合作的?”
裴晚晴深吸一口氣:“我雖不能雪中送炭,但錦上添花之事還是能夠做到了。若大人不嫌棄,裴晚晴願意暗中供大人驅策。雖然吳王才是裴皇後的血脈,但無論大人決定擁立桂王還是吳王,抑或是有其他人選,裴氏都不會插手。”
“你的條件。”
“替先太子沉冤昭雪,讓所有陷害先太子的人都下地獄!”
“你的籌碼。”
“第一,我能看破春杏是你埋的暗棋。瓊花宴之事,你一定知道背後真正主使者是誰。春杏是鄭貴妃從鄭氏本家帶來的人,對鄭貴妃和蕭明盛還算忠心,他們母子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春杏一定會將此事供出。沒供出皇昭司那人,你可能有些失望,但春杏的供詞足以將蕭明安逼入死局。”
裴晚晴自信地笑道:“第二,蕭明盛和蕭明安必死無疑前一定會魚死網破,裴家在川蜀和膠東都有埋了很久的暗樁,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一點。”
“成交。”
景明月對裴晚晴伸出手,兩隻手緊緊相握。
“我還有一個請求。”裴晚晴道。
“你說。”
“你掃清政敵大權在握之時,能不能幫杜無疾調離金錦衛,前往邊關軍中任職?”
景明月對裴晚晴的請求很是意外:“給我你的理由。”
“金錦衛雖是名正言順的武職,但和皇昭司沒什麼區彆,隻不過皇昭司都是內宦,更受皇上的信任恩寵。但無論是金錦衛還是皇昭司,本質都是皇上養的狗,幫帝王緝查百官,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百官對我們表麵懼怕恭順,實則提防輕視。無疾不願替皇上做那樣的事,也不願承受同僚輕賤的目光,他素有抵禦外侮的報國之誌,望大人能放他離開金錦衛去邊關建功,償他平生夙願。”
“戰場上刀劍無眼,在邊關做將軍可比在京城中做指揮使危險得多,你可想清楚了?”
“我們都想得非常清楚。哪怕是聚少離多,甚至有朝一日有可能戰死沙場一去不歸,馬革裹屍之時有青史為證,亦此生無憾。”
夏日漫長,最後一線霞光,映在裴晚晴身著的飛魚服之上,隨後漸漸隱去,直至明月高懸,銀白如雪。
“那你呢?你既也不願做朝廷鷹犬,為何隻替杜無疾請命?”
裴晚晴聳了聳肩,無所謂地笑著:“尚書大人,與其放縱其他瘋狗到處亂咬,讓我做那拴瘋狗的繩子不好嗎?”
微涼夏風穿竹而來,裴晚晴的笑三分無奈、三分悲涼,剩下的則是釋懷。
很多事情即使不願也要做,如裴晚晴,如她自己。
這一點,她和裴晚晴倒很像。
景明月也笑了:“好,我答應你,會儘我所能。”
“多謝景大人。”
裴晚晴在離開前又回身望了一眼景明月:“景明月,你我現在雖是盟友,但有朝一日,我希望我們能成為真正把酒言歡的朋友。”
語罷,裴晚晴翻過尚書府的圍牆,在夜色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景明月獨自坐在芃鬱葳蕤的池塘草叢邊,隨手灑下一把魚食,看塘中錦鯉群魚爭食,掀起陣陣波浪,攪碎池中原本獨自寧靜的水中月。
將杜無疾從金錦衛調至邊關擔任守將並不難,但是想讓陸寒淵擺脫皇昭司的束縛,授予大坤真正的武職,卻是難如登天。
景明月自嘲一笑,將掌心剩下的魚食全部拋灑出去後便不再離開,任憑群魚激烈爭食你爭我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