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寧帝終是哭累了,攥著蕭守義的手,好不容易平靜下來。
“守義,今天的一切,你可都看明白了?”
“孫子看明白了。”
生在皇家,骨肉至親,為了那個位置可以不擇手段相殘至此。
“當著諸位大人的麵,朕再問你最後一遍——這個位置,你要不要?”
這是要宣布傳位了?勞累奔波了大半宿的所有人又重新卯足了精神。
“正是因為孫子看明白了,所以這個位置,孫子不要。以如今的形勢,桂王叔比孫子更適合這個王位。”
“好……隻要你不為自己今日的選擇後悔便好……”
靖寧帝緩緩站起身:“王崇禮,傳朕旨意,封桂王為當朝太子,即刻入京。”
待蕭守義扶精疲力竭的靖寧帝回去休息後,眾人也有各自散去,陸擷英從倒下的羽林衛屍體的麵門上,取下景明月殺人用的銅錢。
翻來覆去想找出端倪,卻發現都是再普通不過的銅錢。
景明月與陸擷英擦肩而過時,斜睨了一眼陸擷英,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
“掌監彆看了,沒有貪腐,本官堂堂二品尚書,這點俸祿還是有的,這幾文錢就當是我送給掌監的辛苦費——”
這一局,看似是平手,實際上贏的是景明月。
女帝之後,多少任帝王登基即位,能享翊戴首功的隻有皇昭司,對皇昭司而言,平分秋色就是輸得一敗塗地。
蕭明鼎入京之日,景明月和蕭守義在城門外相迎。
蕭明鼎知道景明月這次真的是為迎接他而來。
在蕭明鼎受封太子,入主東宮之後,靖寧帝徹底病得口不能言,太子蕭明鼎正式監國。
蕭明鼎在景明月的陪同下,去見了崔二娘。
蕭明盛雖準入皇陵,但因有罪在身,喪事一切從簡。曾經的鎮西王府依舊讓蕭明盛的親眷住著,隻是那無比顯赫的“鎮西王府”牌匾,被替換成了平平無奇的“蕭府”二字。
崔二娘沒有住在蕭府,而是帶著唯一的女兒,回到了崔家。
“答應太子和景大人的事情,我已經做到了。還請太子殿下也信守承諾,保我們母女平安。”
“這是自然。哪怕不是因為此事,就憑您是三娘的姐姐,本宮都會保住你們母女的一世榮華。”
天下傳聞的是蕭明盛揭發蕭明安包藏禍心之後,於蕭明安起事叛亂當夜,被蕭明安安插在宗人府的人毒殺。
但沒有人知道,真正毒殺蕭明盛的,是他的妻子崔氏。
崔紹節告訴崔二娘,讓蕭明盛死在宗人府內不參加叛亂,便還是按照誤殺西羌五少主的罪名定處,還可以為他加一個揭發蕭明安罪行有功的名頭。這樣無論是靖寧帝還是新皇,都會保全他死後聲名,厚待親眷子嗣。
而崔二娘隻要說蕭明盛手中揭發蕭明安罪行的證據,是崔四娘看不下去夫君所作所為提供給崔二娘,崔二娘再轉交給蕭明盛的,那即便蕭明安死後聲名狼藉,崔四娘母子也可以保全。
然而隻要蕭明盛參加了叛亂,不管他的妻妾是什麼高門貴女,他的子女是什麼皇家血脈,通通輕則流放,重則陪葬,永生永世背負謀逆之名。
崔二娘最終選擇了親手殺夫,保全了自己和女兒,保全了崔四娘母子,也保全了蕭明盛死後聲名。
所以當日被調去鎮壓龍驤衛叛亂的金錦衛沒有出現在宗人府附近,而是出現在了宮城之中。因為已經被崔二娘毒殺的蕭明盛,根本來不及調動龍驤衛。
“該說的都說了,我累了,太子殿下請回吧。”
崔三娘曾和蕭明鼎說過,崔二娘當初是為了崔家,被迫嫁給蕭明盛的,這麼多年二娘對蕭明盛其實也沒什麼感情。
但即便沒什麼感情,讓二娘親手殺夫,也太過殘忍。
蕭明鼎自知理虧,隻能起身告辭。
崔紹節送蕭明鼎出府,看到二娘和四娘悲痛的模樣他也難受,但無論如何,他的姐妹外甥都還活著。
離開崔府後,蕭明鼎和景明月同乘一輦。
“這招是你想的,在我看來確實高明。我們少花費很多工夫去對付蕭明盛。隻是如今為先太子翻案一事你該怎麼辦?蕭明盛和蕭明安可都參與了陷害先太子一事。而你答應了保全蕭明盛的名聲,讓崔二娘母女不必再被人戳著脊梁骨度過餘生。”
想到此事,蕭明鼎也是一陣頭疼:“本宮會為先太子正名,隻是蕭明盛已經死了,他生前再多罪名,都已人死燈滅。多一條罪名還是少一條……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這是你們皇家的內事,我不便插手。你隻要和吳王和裴家交代便好,不用和我解釋。你要和我交代的,隻有你往後政績。”
“表哥,晚晴來看你了……”
先太子蕭明朔墓前,裴晚晴一身縞素,往炭火裡撒了一把紙錢。
景明月俯身蹲下,也拿起一把紙錢,扔進火堆之中,看著它們被焰火燎焦後,化成灰燼,經風一吹,揚向天際。
“蕭明鼎答應了崔二娘不想食言,我理解,隻要能讓那些害過先太子的都下地獄,什麼罪名怎麼死的,我都無所謂。蕭明盛死了,蕭明安死了,隻是為什麼陸擷英還好好活著?景明月,你答應我的事情還是沒有做完。”
蕭明安發起政變當晚,就在裴晚晴以為他們勝券在握,能將同為蕭明安逆黨的陸擷英也一網打儘之時,陸擷英卻親手殺了蕭明安,同享護駕擁立之功。
“陸擷英表麵上維持著和蕭明安的合作,其實已經投向了桂王。他想借蕭明安之手除掉我和吳王後,再除掉蕭明安,扶桂王上位,如此他就是唯一的從龍功臣。隻是金錦衛的出現打破了他的計劃,他不得不選擇放棄殺我和吳王的計劃,提前動手殺了蕭明安。”
“陛下既然派了他在蕭明安身邊做暗樁,為什麼還要召內閣和吳王入宮?”
“他想看看,陸擷英是會按照計劃殺了蕭明安,還是幫著蕭明安弑父篡位。如果陸擷英選了後者,我們便是陛下的後手;如果在蕭明安死後,吳王和我敢逼著陛下寫禪位詔書,陸擷英就是他的後手。”
景明月抄起裴晚晴放在一旁的酒,拔開酒的壺嘴,猛灌幾口,才繼續道:
“帝王多疑,哪能不多留幾手?我讓陛下試探陸擷英,陸擷英讓陛下試探我,我們的陛下索性來了一場雙向試探。如果陸擷英沒有經住陛下的試探,我們殺他順理成章。可惜他經受住了,我們隻能就此收手。如果我們一意孤行要置陸擷英於死地,那我們差不多也活不成了。”
“為什麼?”
景明月指著蕭明朔的墓碑道:“你以為我不想殺陸擷英嗎?可是我殺得了他嗎?他是皇帝要保的人!陛下的帝位是靠著陸擷英才從開泰帝手中奪來的,又是靠著陸擷英才保住的!成康之亂中多少人降了叛,叛了降!導致陛下已經不相信任何功臣名將!在他心中永遠不會背叛他的隻有這些寵宦!”
“你們這些人實在太可怕,心眼太多,是我太蠢……”
裴晚晴將手中的紙錢無力地搭在火盆的邊緣,火焰順著燃燒的紙錢都要吞沒她的手了,她還渾不自知。
景明月一腳將火盆踢遠,將酒壺還給裴晚晴。
裴晚晴將酒壺裡的酒瘋狂地往嘴裡倒,烈酒燒肺腑,才能暫時壓住她這麼多年積攢的悲痛。
直到酒壺裡再也倒不出一滴酒,她才悲憤地將酒壺用力地甩開。
“很痛很無力對嗎?可你的痛苦不及我萬分之一。”景明月笑得比蕭明朔的冰冷的墓碑還悲涼。
“陛下對我的信任,踩在衡陽先賢的累累白骨之上。成康叛亂十餘年,多少朝臣投降邊將從賊,又有多少衡陽人無官無祿舍死忘生,葬於賊兵屠刀之下,才換回大坤一線生機?我師父永不入朝才換來我今日一朝登天。陛下信的不是活的景明月,而是死去的其他人。”
死去的蘇敬儒,死去的景陽川,死去的成百上千衡陽人。
她背負著那麼沉重的性命和期待活著,她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錯。
“人間晚晴,卻願天地終清——”裴晚晴脫去外麵披著的縞素外袍扔入火盆,露出裡麵烈豔的飛魚服。
好一個天地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