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淵從懷中取出那支大肚笑臉娃娃的簪子,輕輕按動機關打開笑臉娃娃的肚子,將裡麵藏著的傷藥小心翼翼地倒在景明月的傷口上。
傷藥落在傷口之上先是一陣清涼,緊接著傳來細細密密的刺痛之感。那塊染血的紗布粘上了水和塵土,已經不能再用了。陸寒淵從懷中取出乾淨的帕子,替景明月重新將手包紮好。
“你這是怎麼傷到的?”
“一不小心將做的機械毀了,讓木屑鐵片鑽進去了。”
她的手上新傷舊傷重重疊疊,布滿了經年累月刻苦習武留下的繭子。每一道傷痕和厚繭,都刮在他的心上,告訴他她是經曆了多少苦楚,才能從隻會守仁九式防身的小姑娘,到如今文治武功天下聞名的景明月。
“這是我給你的傷藥?”景明月問道。
“是。”陸寒淵打完最後一個結,“你上次給我的還剩下一些。”
景明月又想起了都察院內她打他鮮血淋漓的四十鞭。
傷口已經包紮好了,陸寒淵鬆開景明月的手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方才在貪戀什麼。
貪戀肌膚短暫相觸的那一絲溫暖,貪戀四下無人的曠野裡逾越規矩的一分親近。
陸寒淵退後半步,景明月卻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從他手中抽出大肚笑臉娃娃的簪子。
“這個簪子不錯,可以放傷藥,也可以放毒藥。”景明月又拿過陸寒淵放在一旁的小木鳥,笑道,“你的機關術,如今倒是學的不錯了。”
“還……還行。不過是照著尚書府裡頭依葫蘆畫瓢做的。”
“你這些東西做的都挺好的,不知可否送我?”景明月仰頭看陸寒淵,滿天星辰落進景明月的眼裡熠熠生輝,似銀河萬裡在她的眼中靜靜流淌。
“好。”陸寒淵笑著應道,這些本也就是為她而做的。
“你托這隻木鳥來問我還好嗎?事實上你也看到了,我很不好。”
景明月摩挲著笑臉娃娃上揚的酒窩和撐起的肚皮,“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太祖皇帝廢了宰相之後,內閣大臣成了實際上的一國之相。但是我是一個心胸狹隘之人,有些人我注定容不下。”
景明月抬手,將大肚笑臉娃娃的發簪插進烏發之間。
“這件事沒有表麵上看到的那麼簡單。皇上、吳王、李祿、北戎、陳郡謝氏、你、鎮北軍、皇昭司,背後的勢力太過錯綜複雜,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著不慎可能就是個死局。”
他們如今並肩站在這懸崖峭壁之上,背後就是萬丈深淵。
景明月問陸寒淵:“陛下這道聖旨,你看出了多少門道?”
陸寒淵垂下眼眸:“或許除了陛下,所有人都是輸家。”
“陛下的手段確實高明,我到今日方才相信,就算沒有我,蕭明盛和蕭明安那兩個廢物,也鬥不過咱們的陛下。”
景明月隨手折斷了懸崖邊的一段枯枝,盤腿坐在地上:“讓我們來看看這場博弈,咱們的陛下,是如何受益的。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願意相信我嗎?”
景明月仰頭看陸寒淵,蒼茫天地,如今隻剩下他們倆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間講的可能都是一些大逆不道之語。
“我信。”陸寒淵毫不遲疑地坐在景明月的旁邊。
景明月在地上迅速地畫了個粗糙的棋盤,從地上隨便抓了一把碎石分給陸寒淵一半。
景明月落下第一子:“我所行所為,無不在向天下人表明,李祿之命,我非要不可。陛下卻於此時頒布聖旨,同意李祿請降,中止鎮北軍和遼東軍之戰。”
“元帥對懷有異誌者趕儘殺絕,陛下卻願既往不咎,予以新生,向其他節度使彰顯天子恩義,收攏人心,同時遏製鎮北軍軍功太盛,功高震主。”
“若我抗旨不遵?”
“陛下本就不願放過李祿,元帥若抗旨便正合陛下借刀殺人之心意。陛下信任元帥,或許不會嚴懲元帥,但元帥畢竟抗旨在前,陛下不可能沒有處罰,陛下隻要對元帥稍加貶謫,便可維護信義之名。”
“若我遵旨?”
“元帥誅滅李祿之心天下可見,功高蓋世意誌之堅如元帥,也終須屈服於天子詔令。李祿歸降之後禍事……便由吳王承擔,而這背後,應該是有皇昭司的手筆在的。”
普通人能看到前麵一半已實屬不易,能看到後麵的才是高手。
“蕭守義和李芙的婚事,你怎麼看?”
“李祿為成康之亂禍首之一,放過李祿,天下萬民對朝廷必定多有不滿。陛下隻需告訴天下人,吳王對李祿之女李芙一往情深,陛下拗不過吳王的請求,先是應允吳王的求親才決定對李祿網開一麵。如此不僅賣了個麵子給李芙的母族陳郡謝氏,朝野上下縱有非議也是指向吳王,陛下如此便可高枕無憂。”
蕭明鼎即位之後,立刻為先太子蕭明朔平反,追封嘉德太子,對吳王之恩賞更是勝過兩個親子,對太子母族裴氏一族也是多有照拂。
坊間流有諸多傳聞,有人說蕭明鼎這麼做是感念蕭明朔生前對自己的照拂,有人說是因蕭守義對蕭明鼎有擁立之功,更有人說蕭明鼎的皇位本就是靖寧帝的嫡長孫蕭守義拱手相讓的……
“李祿絕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如果蕭守義和李芙姻緣既成——”
“李祿必定會借吳王之名起兵謀反,對外宣稱陛下篡改先帝遺詔,逼迫吳王禪位,其位不正。”
景明月知道李祿掀不起什麼風浪,但隻要李祿假借了蕭守義之名,萬劫不複的便是蕭守義。
蕭明鼎又可以借刀殺人,輕而易舉地消弭蕭守義作為嘉德太子遺孤,靖寧帝嫡孫,原本皇位名正言順繼承人的所有聲勢,屆時蕭守義的生死便全在蕭明鼎一念之間。
蕭守義剖出一顆真心,心甘情願地讓出這個皇位,卻沒能收獲想要的閒散富貴。
“如果我抗旨的同時阻止了這場婚事呢?”
“元帥是吳王的師父,如果元帥阻止了吳王的婚事,縱使護住了吳王一時,也會與吳王心生嫌隙。對陛下……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一枚枚石子接連落下,對蕭明鼎而言,無論景明月和李祿如何應對,這一局他都隻贏不輸。
“陛下不愧是本帥親自選定的真龍天子,果然天生就是該坐那個位置的。”
為穩皇位,為達目的,什麼人都可以利用,什麼真心都可以踐踏。
景明月看著石子圍出的牢籠,突然笑了起來,青山凝霜,滿目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