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比景明月想象的還要嚴重。
景明月還未抵達廣州,便已感受到了一路上的愁雲慘霧之狀,而廣州城內更是陰雲密布。
昔日熱鬨繁華的廣州城此時隻剩下酷暑的烈日炙烤著大地,每一寸磚石屋瓦都被蒸出了一股熏人的焦味,如屍體腐爛的味道。
天地為爐,萬物芻狗,烈日似火燒,人心似湯沸,在躁動的暑氣裡惶恐不安,惟恐下一刻自己的生命就在這炎炎熾日中蒸發殆儘。
景明月帶著趙冰河和辛仲鵲來到廣州知府臨時劃分出來救治染疫病人的空地。
辛仲鵲小心翼翼地解開病人的衣服,病人骨瘦如柴的身體上卻有大片大片的腫塊,其中有的已被病人抓爛,發黑的瘡口還在不住地流著膿液,讓人不忍細看。
病人急促又尖銳的呼吸,似鋒利的匕首在案板上不斷地摩擦,一聲聲地紮著人的耳膜。痛苦地咳嗽許久之後,咳出一口混血的濃痰。
趙冰河嘗試性地將一碗熬好的藥汁喂到病人嘴邊,病人烏紫的嘴唇費力地翕動著勉強咽下兩口藥汁,但隨即哇啦哇啦地全部吐了出來。
黑壓壓的一群病患擠在臨時搭建的窄小帳篷中,汗臭味、血腥味、不知名的藥物和汙穢之物混雜在一起的形成一股複雜難聞的氣味,眾生皆在沸騰苦海中掙紮煎熬。
“這裡的醫者的處理方式整體是沒有問題的,將病死的人的屍體拖出去燒掉能減少感染。隻是這疫病來得凶險,目前還沒找到合適的藥物對症。”
辛仲鵲讓太醫院的弟子們立刻處理病人留下的穢物,以斷絕疫病的傳染。他從醫數十年,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大規模的疫病。
“兩廣一帶本就濕熱,眼下暑氣上來了,這疫厲之氣更是四處蔓延,這才導致罹疫人數隻增不減。”
趙冰河抹了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便迅速地清點起了馬車上的草藥。
“那可有應對之策?”景明月趕忙問道。
趙冰河和辛仲鵲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他們是醫者,懷著懸壺濟世的仁心,力求救治每一個在生死邊緣苦苦掙紮的病人。
但同時他們都是謹慎求實的,針對此次疫病,他們的確沒有十足的把握。
辛仲鵲歉然道:“這次疫病無論是古籍上還是現實裡都不曾見過,我們隻能先用古法勉力一試。”
“那就辛苦辛院正了。”景明月正色道,“醫理方麵,我不甚了解,您和冰河商議就好,有什麼需求儘管提出,本官定會全力支持。”
“多謝景大人。”辛仲鵲對著景明月深施一禮後,隨即對手下弟子吩咐道:“不隻是屍體,那些死去病人用過的東西能燒掉的全部都要燒掉。病人一應生活用品都需要和旁人分彆開來。”
辛仲鵲和趙冰河商量著製定藥方和調製配藥,景明月和尹燕泥繼續在廣州各處巡查。
在一些陰暗的角落,供奉著幾尊不知哪路神仙的造像,造像的四周黃白的符紙亂七八糟地散落著,東倒西歪著一些在酷夏暑氣裡早已腐壞的貢品。
百姓不顧腐壞貢品周圍聚集的蠅蟲,拖著病痛之軀,也要掙紮著上前燒一炷香,在神靈麵前虔誠地禱告祈求除病去災。
他們脫掉覆在麵上的麵巾,以彰顯自己的虔誠。他們不喝湯藥,而是將燃儘的香灰混入水中飲下,以為這樣就能治愈疾病。
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刻,底層的百姓已經不相信醫者能夠將他們拖出疾病的魔障,似乎隻有神明能給予人心以慰藉。
然而求神拜佛不僅不能消病去災,反而會因為預防不當會加重疫病的傳播。而一些彆有用心之人,會利用百姓的淳樸無知,利用災難牟利。
“尹燕泥。”
“屬下在。”
“你和廣州知府帶著人在城內巡邏戒嚴,如果有人膽敢借著疫病滋生事端,哄抬物價,亦或是裝神弄鬼,騙人錢財,立刻緝拿!”
“是!”
廣州城的情況不容樂觀,景明月白日抵達廣州巡查了當地情況,與廣州知府對接了一大堆事務之後,夜裡就要立刻送柳定等人出海。
夜裡的廣州碼頭還殘存著白日裡的熱氣,數百條大大小小的船隻停在寬闊無垠的淺灘上,沒有一星漁火,沒有一盞孤燈,隻有斑駁的夾板和鐵鎖折射著暗夜裡月色的寒光,如藏匿於陰暗地府中的孤魂魅影。
腥鹹潮熱的海風撲麵而來,很像眼淚的味道,景明月將柳定等人帶到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船隻之上。
“這艘船是我親自設計的,看似隻是普通的商船,其實裡麵大有玄機。”
景明月向柳定演示了船隻的所有機關,船隻上每一處不經意的裝飾處,其實都大有玄機,隻要輕輕一扭轉,馬上就會射出飛矢利箭。
而船板的夾層裡,更是藏著景明月準備的絕密殺器,表麵上隻是一尊嵌在夾板深處的銅龍,但隻要轉動銅龍口中的銜著的寶珠,這條銅龍立刻可以自動組裝成一台威力不凡的小型火炮。
以柳定如今對機關術的研習程度,掌握這些機關完全不在話下,景明月隻是三言兩語稍加點撥,柳定便已全部記下了。
景明月站在船頭甲板上,海上明月共潮生,海浪一下下地拍打著船隻,無形之水碰觸到有形的船體,裂成碎玉瓊珠,如白色的絲緞堆疊在腳邊。
大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深沉無邊看不見儘頭,似能吞沒一切,讓人陷於無儘的黑暗不見天日,又似能包裹一切,容納所有肮臟不堪的塵垢,將塵世俗網拋諸腦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景明月望向蒼茫一片的海天相接處,緩緩開口:“夫子曾言:‘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終其一生,其道不行,夫子也沒有隱退於那茫茫海上。”
景明月隻說了這麼寥寥數語,柳定卻馬上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心懷蒼生萬民的政治家,不是醉心於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權術的政客,她最害怕是忙忙碌碌苦心孤詣,到頭來還是天聾地啞,大道不行。
“你的道會實現的。”柳定抬頭仰望,海上的月比陸地上的更加皎潔明亮,“正如明月朗照大地,雖偶爾烏雲所遮,但總有陰翳儘散,萬裡月明之時。”
景明月回望不遠處的人,即將臨彆,她很想上前擁抱他,可是現在她還不能。但他們始終是並肩同行的。大道不孤,她的道不孤。
景明月輕聲一笑,指節敲著天問劍的劍鞘。笑得輕鬆自在,如朗月入懷。
即使道不行,她也不會乘桴浮海,她要與天爭,與命爭,爭出一個朗朗乾坤道來。
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夜風鼓動著船帆。
風動,帆動,心也動,唯所行之道,踐道之意誌巋然不動。
“此去呂宋,萬事多加小心。棘黍之種實在取不到也沒關係,我們還可以另找機會,最重要的是平安歸來。”
“你也是,疫病凶險,你也千萬要珍重。”
景明月躍下船頭,登上最高處的礁石,目送著商船漸行漸遠。
希君生羽翼,化作北溟魚、萬裡鵬,掙脫這命運的束縛,扶搖直上九萬裡。
直到船隻消融成海天交接處模糊的一點,再也看不見蹤跡之後,她才轉身回了岸上。
她與他即將奔赴向各自的戰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