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定呢?”景明月問出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他……留在了……涼州鎮守……”梁襄羞愧無比,不敢多看景明月一眼。
正在這時,西邊有飛騎奔馳而來,身上穿著金錦衛的暗色飛魚服。見到梁襄等人,那個金錦衛飛身下馬,跪在梁襄和景明月跟前:“報——在下鄯州金錦衛,前線傳來消息,涼州城破。涼州守軍死戰到底,無一人生還,全部——以身殉城……”
“涼州守軍……也包括守將嗎?”梁襄一把抓住前來報信的金錦衛的肩膀。
“是……衛雲將軍,柳定將軍血戰到城破的最後一刻,寧死不降……”
景明月攥著趙冰河的手,從趙冰河的胳膊上無力地滑落,那雙明亮睿智洞察一切的雙眸,瞬間蒙上了死一般的青灰。
她嘗試著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謊言,她希望自己所有的理智都在頃刻間喪失,她能瘋狂地對著所有人嘶吼,說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可是景明月,隻要景明月說這一切是假的,那便是假的!
景明月在這一刻萬般憎惡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理智。那些她拋卻也拋卻不掉的理智告訴她,那個金錦衛說的都是真的。
千百守軍,燒光了的糧草,對陣十餘萬大軍,十天已是奇跡,那樣一座孤城,半個月,已經是極限了。他一定是拚儘最後一口氣,為她爭取更多的時間。
他會戰死,但絕不會投降。他甚至不會容許自己成為北戎要挾她的戰俘,哪怕孟長崢願意給他一線生機,他也會自絕生路。
孟長崢的叛變對她和衡陽已是致命的打擊,柳定如果被北戎生擒,朝中會猜測她及她背後的衡陽與北戎早有勾結,孟長崢不過是障眼法。柳定隻可能以死破局,來證明她對大坤絕對的忠誠。
那顆心本來是在胸口懸著的,在聽到他以死殉城的那一刹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淵。那片深淵沒有儘頭,她隻能一直往下墜,但下墜越來越快的速度已經讓她承受不住,被刺穿的空氣化作飛刃,將她無處依傍的心直接在空中肢解……
眼前一陣陣發黑,景明月看不清麵前的黃沙莽莽,隱約能看見的是八歲那年父親寧死也歸順叛軍,被成康叛軍亂刀砍死,血淋淋地被吊在燕郡城頭。
畫麵一轉,蘇敬儒變成了柳定,潮水一樣的北戎人高舉著彎刀向他撲去,他淹沒在北戎士兵中,她看不見他的身影,隻能看見飛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天空……
胸口劇烈的絞痛如潮水一般向她襲來,一股腥甜湧上喉頭,景明月吐出一口鮮血。
“姐姐!”趙冰河上前一把拉過景明月的右手,將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景明月體內的真氣左衝右突地瘋狂亂撞。那些劇烈摧殘她的真氣是無邊無際的痛苦,其中裹挾著痛入骨髓的恨與悔,悲痛到極致後,她的自責與不甘幾乎要吞噬她自己。
“是我……又是我……每次都是我的錯,可為什麼都要讓他來承擔?為什麼!”
景明月一掌擊在地上,驚人的內力震得周圍人都是腳下一麻,馬匹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嚇得不斷瞪著四蹄,發出驚恐的嘶鳴聲,將士手中的刀劍受這強大的力量感召,都齊齊發出悲戚的哀鳴。
黃沙漫天中,她看見了從開泰二十八年,一直流到今時今日的血……
八歲那年,她不夠強,所以她救不了父親,還要他賠上前程來救她。逃離偽宮拜入衡陽的那一刻她就發誓,一定要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強到可以護住她在乎的所有人,就不必再經曆這般錐心蝕骨的痛了。
可如今,她明明已經足夠強了,可為什麼還是護不住最重要的人,甚至是她任命孟長崢擔任元帥,親手將他送上了絕路……
“姐姐,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趙冰河緊緊地抱住景明月,自己卻已經先哭了出來。
趙冰河沒法想象,如果是李鐵馬血戰而死,她該怎麼辦?景明月和柳定這一生已經太苦太苦了,為什麼上蒼要這麼對待他們?
景明月反手用力擦掉唇邊的鮮血,撐地起身。她能感受到搖搖欲墜的身體在土崩瓦解,一片片血肉零落。可她必須用最後一絲意念,將自己拚起來,她絕對不能倒下。
“傳衡陽掌院之令,孟長崢不忠不義,今犯叛國重罪,即日起從衡陽名錄上除名!不再為衡陽子弟!取孟長崢性命者賞萬金!景明月在此立誓,殺我將士,陷我河山者,必要他們血債血償,不死不休!”
景明月漆黑的瞳仁裡染著血色,從牙縫裡擠出的每一個字都裹著濃到觸目驚心的恨。
“血債血償,不死不休!血債血償,不死不休!”
複仇的呐喊聲震雲霄,每一個將士都發著狠,喊出壓抑了許久的血淚。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將士不怕血灑疆場馬革裹屍,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這筆血債,他們一定要討回來!
“梁襄你先回京城,將孟長崢叛變前後詳細的經過稟報陛下,和素姨一起徹查孟長崢上衡陽之前的身份。如果查不出來,直接讓陛下下旨,對外宣稱衡陽已查出孟長崢乃西羌細作,此等朝秦暮楚之輩,天下當共誅之!”
“西羌?”梁襄不解,不明白為何會牽扯到西羌。
“孟長崢蟄伏大坤二十多年,我和師父都沒能發覺他的異常,可見他和北戎手段之高深,哪怕我們傾儘全力也未必能查出端倪。北戎那邊對一個突然倒戈的敵軍主帥,也未必能完全信任。要想讓北戎軍完全信任孟長崢,北戎王必須給北戎軍一個妥帖的理由。這或許正是孟長崢身份的關鍵。”
“可是西羌那邊若是不認怎麼辦?”
“西羌不會不認的。”景明月露出一抹殘忍的冷笑,“北戎一旦突破大坤的西北,唇亡齒寒,不會放過西羌。而大坤若奪回西北十六州,恢複西域商道,西羌同樣也可受惠。不過是幫大坤說一個謊,這筆劃算的買賣,西羌不會不做。”
大坤,西羌,北戎;蕭氏,衡陽,耶律氏,阿史那氏,完顏氏,這是一場鮮血淋漓的權力和利益之爭,周圍都是白骨累累,她和孟長崢在較量,誰能更快地撥開那些嶙峋骸骨,探出一條生路……
趙冰河替李鐵馬把完脈後,火速寫了一張藥方,從藥箱中取出藥材搭配好,交到梁襄的手上。
趙冰河忍著哭腔,對梁襄道:“梁師兄,鐵馬就先托付給你了。鐵馬雖然傷得嚴重,但沒有性命之虞,請師兄替我照顧好他……”
梁襄接過趙冰河手中的藥方,放要應下,昏迷中的李鐵馬一把拉住了趙冰河的手。
李鐵馬的意識已陷入一片混沌,整個人燒得通紅,正在經曆著烈火焚身之痛,冥冥之中他感覺到,有一股冰涼的氣息縈繞在他的周身,欲拯救他於烈火之中。他聽不見也看不見,可他就是知道,那是她的冰河。
“冰河,彆走……”李鐵馬發出的聲音,比腳下的黃沙還要粗糲,他用力地攥著趙冰河的手腕,不想放她離去。
趙冰河全身都在抖。
“你隨梁襄一起回去吧,好好照顧鐵馬。”景明月將口腔中翻騰的血腥氣壓下。因為她的決策失誤,她害了大坤鎮北軍那麼多的將士,害了自己此生摯愛之人,也連累得旁人摯愛身受重傷。
她無顏在讓趙冰河和她一起奔赴生死未卜的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