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的九渡寺,是西域遠近聞名的一座名刹,西域往來行人經過九渡寺,都會入寺參拜請香。
九渡寺中有九渡塔,為女帝時期所建的一座九層浮屠塔。
九渡塔三層為一階,高九十丈,去地千尺。塔身三、六、九層的外牆上,都刻有佛祖普度眾生之圖。
浮屠九級,每級都有金鐸,勁烈的寒風之中,厚重的鐸聲悠遠地傳開,仿佛連綿的誦經之聲。
那場洪水重創了北戎軍的同時,也重創了這座聲名遠揚的西域佛城。城中無數建築在洪水的摧毀下坍塌,唯有這座百年佛塔屹立不倒,待洪水褪去後,也絲毫不見其受影響。
佛祖在這裡普度眾生,她卻在這座佛城裡製造殺戮。
景明月沒有使用輕功,一步步拾階而上,登上九渡塔的最高層,跪在佛祖的金身像前。
這場戰死了太多人,佛祖的四周的佛龕中點滿了超度亡魂長明燈,鋪天蓋地的長明燈燃燒的,是累累的白骨,亡者的靈魂借用燭光的眼睛,注視著她這個殺戮者。
火燒鄯州、水淹寒州、血染祁連……樁樁件件皆是罪孽。更何況鄯州寒州本是大坤故地,百姓翹首以盼朝廷收複失地,卻沒想到先盼來的,是家園被毀,百孔千瘡……
形勢所迫、以戰止戰都是借口,水淹寒州的那一刻,她的確動了玉石俱焚的殺心。
是她滿手鮮血,滿身殺孽。
她跪在莊嚴佛前,虔誠跪拜。
子不語怪力亂神,八歲之前她不信神佛,後來遭逢巨變,她開始祈求諸天神佛庇佑。
從她第一次踏入佛寺,到此後的每一次踏入佛寺,求的都是佛祖護他平安。
而這一次,他的骨灰就在她懷裡,她唯一所求,再也求不得了……
“佛祖在上,弟子景明月自知罪孽深重,今生不敢奢望佛祖寬恕。但求來生,還能再世為人,與吾夫再結連理。來生求他無病無災,人世所有的苦痛由我一人承受便可……”
再抬眸時,淚如雨,塵滿麵,鬢如霜,唯有佛祖依舊慈悲。
“施主可要點上一盞長明燈?”身邊有個老尼雙手合十,輕聲問景明月。
“要的。”景明月連忙回道。
“施主為何人請燈?”
“為吾夫君……”
老尼端來一盞長明燈,讓景明月在一張印有經文的黃紙上,寫下超度者和請燈者的姓名。
景明月提筆之人,手在不可遏止地輕顫。
請下這盞長明燈,就說明,連她都認定,他一定是死了……
超度人:柳定
請燈者:景明月
景明月看著自己寫下的名字,又在自己後麵補上了“小九”二字,在柳定的名字後補上“三哥”二字。
三三得九,九九歸一。如果萬物皆有因果,她也盼能回到緣起緣滅的最初。
暮霞村中,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沒有硝煙戰火,隻有炊煙故園。
“原來是景大人。”老尼恭恭敬敬地對著景明月行了一禮。
景明月對老尼回了一禮:“滿身罪孽,不敢承法師之禮。”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景明月搖頭,眼中含淚:“不是放下屠刀,便能成佛的。如果成佛那樣容易,曾經死在手下那麼多的人,又算什麼?”
她仰首望向慈悲的佛祖:“隻有四海安定,再無戰事,百姓真正安居樂業的那一天,我才算是贖了一二罪孽。”
景明月將長明燈點燃,燈盞是蓮花形製,中嵌明燭,小小的燈盞在她掌中綻放,一星如豆的橘色燈火燃起,嫋嫋青煙一點點繪出他們的曾經……
人生恰如走馬燈,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
蠟淚順著蓮花花瓣滴在她的手上,仿佛他的生命在她的掌中燃燒。
她托著的,是他的命,是她害了那麼多無辜英魂,是她害了他……
“阿彌陀佛……”
老尼雙手合十,撥著手中的佛珠,對著長明燈念了一長串超度的經文後對景明月道:“斯人已逝,施主的夫君,必也不願見施主如此自苦,還望施主早日放下,亡者也能早登極樂。”
景明月捧著手中的燈,搖了搖頭:“都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放不下。是苦啊,太苦了……我的心每時每刻,都在被苦楚蹂躪,可我偏要牢牢記得這份苦。”
“施主這是何苦?”
“因為苦到極致,過忘川橋、喝孟婆湯的時候,或許就忘不了了。今生求不得的,來生繼續求,今生放不下的,來生才能找得到。隻要這份苦還在,哪怕輪回個千百萬次,我都不會忘了他……”
老尼心中震動。
她在九渡塔待了百年,見過無數癡男怨女,卻隻見過兩個人,清明地偏執。
而這兩個人,都來自衡陽。
衡陽上官竹——衡陽景明月——
難怪有故人之姿,原是故人的後輩……
景明月手持長明燈,對佛祖又拜了三拜,在老尼的指引下,走到一處神龕前。
“三哥,小九雖然不是個好人,但她會努力做一個好官,她會為大坤的百姓傾其所有,積攢福報,求一個來生。”
“小九不知道,她還有多少年的光陰,但她一定會去找你,請你,等等她……”
“來生,如果你還願意做她的三哥,早幾年出生也沒關係。但下輩子……換她護你周全,好不好?”
就在景明月要將長明燈放入佛龕中時,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九!”
景明月手中的長明燈應聲落地,而周圍佛龕上的無數長明燈的光亮驟然劇增,似佛光大盛,普照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