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聽了,也隻好如此,當天下午收拾好了東西,吩咐周大娘照看著家裡的織布。
到了月尾便給幾個工人結了月銀,照舊同以前一樣每個人多稱二斤糖餅回去,不要怕破費了,這樣熟練的省事情的女工難找。
下去,照舊是那小丫頭來接人的。
那小丫頭拿了零嘴一邊吃一邊打量秦舒,奇怪道:“周娘子,你臉怎麼了,早上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又紅又腫,臉色也變黃了。”
秦舒出來前塗了藥,她知道自己這一張臉實在招搖,因此等閒並不出門來,她圍了圍脖子上的麵巾,道:“不當心,叫蟲子給咬了,不妨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那小丫頭啊一聲:“那可慘了,十天半個月才好?我們姑娘最見不得醜人了,你的臉現在成了這樣,我們姑娘肯定不會見你了。”
秦舒自然是樂得如此:“既然如此,姑娘要不要回去稟告您家小姐,免得汙了小姐耳目?”
那丫頭搖搖頭:“算啦,這是老太太吩咐的,叫小姐練練繡活,磨磨性子,不要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小姐不見你,你躲著點就是,銀子又不會少你的。對了,你彆姑娘姑娘叫我,叫我們小姐聽見了是要打我的,你叫我小桃吧。”
兩個人到了一處湖邊,從石橋上過,便見一處粉白照壁的小院子。一婆子守在門口,見馬車過來,拿了馬凳來:“小桃姑娘,小姐正練琴呢。”
小桃從荷包裡拿出一塊兒山核桃,丟在嘴裡:“知道了,這是教繡活兒的周娘子。”
那婆子見了秦舒的臉,嚇了一跳:“她這臉怎麼能見小姐?”
小桃翻了個白眼:“又不是我叫她來,是因著老太太的一句話,才叫她來的。小姐不願意見就不見,倘若叫她走,你們去回老太太唄。接了人來,我的差事就辦完了。一天天的自己躲這兒吃酒,見天兒指使彆人,有本事自己去。”
那婆子訕笑:“我不過平白說一句罷了,姑娘心裡不順,那我做筏子罵人出氣。咱們都是府裡出來的,原該一處和氣些才是。”
小桃不搭理她,領著秦舒往後頭走,路過小徑,便見花木越來越繁盛,繞過一處月洞門,見一片稀疏的竹林,耳邊便聽得泠泠的琴聲,如高山之上一條白煉飛瀑而下,激蕩四周懸崖峭壁,琴弦帶風而動,仿佛有風過來,吹得竹林蕭索,一陣寒意湧來。
小桃悄聲道:“我家小姐在彈琴,聽不得雜聲,你彆說話就是。”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女子斥責:“誰在擾我彈琴?”
秦舒瞧瞧小桃,未見怎樣,裡頭已經有女子求饒聲傳出來。小桃領著秦舒進去,就見水閣上,一白衣女子手上的琴弦已經斷了一根,一個桃紅色衣裳的婢女正磕頭求饒,四周大抵十幾個仆婦都安安靜靜跪在一旁,不敢言語。
那白衣女子背對著秦舒,瞧不見長相,隻聲音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清脆,話卻刻薄:“你這濁物,便是眼淚,也汙了我的琴。”
說著旁邊站著的一個青衣媽媽,便拿起一旁的藤條,直打了一二十藤,這才吩咐:“給她上了藥,趕出府去。”
小桃見此,正準備等會再來,剛剛挪了挪步子,就聽得那女子道:“回來了,還不過來,要我去請你?”
小桃使了個眼色給秦舒,帶著她進了水閣,跪下道:“姑娘,教刺繡的周娘子到了,隻是她下午叫蟲子咬了,一張臉生得醜得很,隻怕汙了姑娘眼睛。”
這女子才十五歲,麵容並未長開,一副小女孩子的模樣,眉眼間卻一副媚態。她本名是不知的,現叫做蘇綰綰,流落風塵之前,原也是詩書之家的女兒,自幼學琴棋書畫,又學詩學文,是揚州這時豔名才名遠揚的人物。
蘇綰綰偏頭,拿起琴桌上的一柄香扇,打量秦舒,見她隻微微福身行李,並不下跪,笑:“小桃,這你就錯了。美人在骨,不在皮囊,這位周娘子是一位大美人,並非是生得醜的醜婦。”
小桃本不意外,卻做一副吃驚的模樣:“我早上去的時候,周娘子的臉上還好,容貌雖不如小姐,也確實是個美人。可現在一張臉這個樣子,小姐怎麼知道的?”
蘇綰綰手裡的香扇微微拂動,一股濃烈的香粉香氣就隨著扇子而來:“美人骨,世間罕見。世人大多眼淺,隻看皮相,未見骨相。這是我們這一行的東西,你不知道也是對的。”
說著擺擺香扇,示意秦舒坐到前麵的矮凳上:“周娘子是南京人?”
秦舒搖搖頭:“並不是南京人氏,是祖籍揚州,隻是父母原先在南京待過。”
蘇綰綰便點頭:“原來如此,那麼你會南京官繡也說得通了。我看之前繡的屏風,所繡花卉之物倒是不與尋常街上賣的一樣,倒是仿佛是臨摹的那些唐宋名家的折枝花卉,格式配色又雅致,不是那些大紅大紫的俗物。”
這便是秦舒在國公府園子裡近十年,日夜苦練的功夫,在行家眼裡秦舒這個臨摹功夫自然是入不得流的,在那些看個好玩或附庸風雅之人,自然是能唬住她們。
秦舒隻道:“小姐喜歡便好。”
蘇綰綰又問:“周娘子讀過書?”
秦舒心道,上輩子書倒是正經念過二十多年書,隻是在這裡就算不得讀過書了,自己那個狗爬的字,恐怕連字也算不得會寫:“不曾讀過書。”
蘇綰綰見她惜字如金,便不再問了,又問了問她的臉,是否需要請大夫來。
秦舒搖搖頭:“多謝小姐好意,十天半個月自然就好了,不需要吃藥的。”
吩咐了小桃領秦舒下去歇息,小桃心裡詫異:“我們小姐向來脾氣不好,難為對著你還多說了幾句話,你怎麼反而比我們小姐的話還少呢?你哄得她高興了,豈不好?”
秦舒放下包袱,見是一個乾淨整潔的小耳房,鋪陳也齊全,道:“我剛剛見小姐發脾氣,怕得很,不敢多說話。”
小桃喔一聲,手上拿了一根大紅燭把玩:“我剛剛瞧你背挺得直直的,還當你膽子大呢。也是,少說點話也好。”
說著便告訴秦舒不要亂走動,便關了門出去了。
四周清靜無人,秦舒自點了燈燭,見旁邊有紙筆,便畫起花樣子來,才畫完一張,另有一個小丫頭送了飯菜了:“周娘子,你餓了吧。”
秦舒見她年紀小,不過七八歲的樣子,拉了她說話,問:“平日裡來拜訪的人多麼?”
那小丫頭坐著拿了秦舒給的零嘴吃,一邊想一邊道:“往日來瞧小姐的人倒多,隻是這一個月卻是沒有了。她們都說小姐要成金鳳凰了……”
秦舒打聽了一番,心裡暗暗放心了,這裡似乎並無人來往了。
她原本想著,那位蘇綰綰小姐是不會叫自己過去學刺繡的,不料,第二日,便叫人喚了秦舒過去。
蘇綰綰懶懶地坐在春榻:“周娘子,我要繡一個荷包,最好用南京官繡的樣式,至於花樣子麼,我已經畫好了。”
秦舒接過來,是一張上好的雪裡浪,見著那畫的畫,不由得眉心一跳,那幅畫已經上了顏色,一顆闊葉芭蕉之下,一男一女褪儘衣衫,抵在假山石上,分明是一副春畫。
見秦舒愣住,蘇綰綰笑:“怎麼,繡不了?”
秦舒聲音不變:“俗話講,隻要價錢合適,沒有做不了的買賣。我是嫁過人的,並非沒出門子的姑娘。”
蘇綰綰拍手:“周娘子爽快,這裡有紋銀十兩,三日時間可夠了?”
秦舒點點頭:“夠了。”
蘇綰綰拍拍手,自有人端了針線進來,是要叫秦舒在跟前做繡活兒的意思。
秦舒並沒有什麼意見,幾天下來,也並沒有客人來過,清靜得很。
隻那位蘇綰綰小姐每日裡要練上四、五個時辰的琴,惹得她身邊的那位老媽媽勸:“小姐愛琴,那也不過是消遣而已,如何為琴傷了自己的手?咱們這一行,相看的時候,手出、臂出、膚色出,最要緊的便是這十指纖纖素手。”
蘇綰綰哼一聲,並不駁斥她,坐到一旁的棋盤上,重重的按下一枚棋子,不過一會兒歎了口氣,隨手打亂了。坐著瞧著棋盤發了會兒呆,又一粒白子,一粒黑子,把那盤棋局複原了。
秦舒自在後廊房下刺繡,透過窗戶瞧見了,剪斷最後一根絲線,繞過去從前門進:“蘇小姐,荷包已經鏽好了。”
蘇綰綰接過去,瞧了瞧,很是滿意,細細收在袖子裡:“辛苦周娘子了。”
秦舒見那棋盤上是一副殘局,且見她每日裡除了彈琴便是望著這殘局,開口道:“姑娘這盤殘局,我倒是在一本棋譜上見過。”
蘇綰綰並不太相信:“你不懂棋,看著相似罷了。這一局棋是那一年狀元郎同寒山居士的殘局,終究是狀元郎藝高一籌,贏了寒山居士這位大國手。”
秦舒笑笑,手裡去拿黑子:“姑娘請看,這裡下一處斷,等白子落後,另外在這個地方低掛,黑子便活了。”
蘇綰綰望著秦舒,滿臉震驚,瞧了瞧棋盤,果真是黑子盤活了,她心裡算了一下,問:“這樣的話,黑子便隻輸半子了,棋譜後麵是怎麼下的?”
秦舒賭對了,她搖頭:“小姐見諒,這本是我父親買來的棋譜,我不過見過一回,因我不大會下棋,後麵記不住了。”
蘇綰綰立刻站起來,抓住秦舒的手,滿臉希冀,急切道:“周娘子,這本棋譜可以轉賣給我嗎,多少銀子我都願意出?”
秦舒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蘇小姐,這本棋譜很珍貴嗎?我們這樣的人家,除了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下棋,原也沒有誰會下棋。聽我娘說,是用幾個饅頭從一個賴頭和尚那兒換來的。”
蘇綰綰緊緊抓著秦舒的手,不知怎的,竟然閉上眼睛,流出兩行淚來:“可見老天爺待我不薄,這樣的時候,叫我遇見周娘子,得了這局棋的解法。足可見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便是舉世皆知的殘局,也有人一二招之間便化解了。”
秦舒心裡納罕,即便是棋癡,也不用這樣吧?她一雙手叫蘇綰綰抓得生疼,掙脫出來,見大拇指出幾乎叫她抓出一條血痕,瞥了撇嘴,心道,這下價錢我可得喊高點。
蘇綰綰又是哭又是笑:“周娘子,我願意出一百兩,不,三百兩銀子買這本棋譜,如你還不滿意,我沒有多餘現銀子,我那些首飾也值些錢,你看中哪個便拿去就是。”
秦舒心裡實在滿意,隻還裝作一股無知村婦不識貨的模樣,擺手道:“姑娘,哪兒值得這些銀子,你隨便給個三兩五兩就夠了。本就是三五個饅頭換來的東西,小姐已經照顧我許多生意了。隻是我們尋常也不把那棋譜當回事,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散落在哪裡。”
蘇綰綰聽了便激動道:“周娘子,我跟你一起回去找。”
秦舒瞧了瞧那老媽媽,果然見她阻止:“小姐,你現在是尊貴人,不能隨意出門的。”
秦舒就坡下驢,勸道:“我一個人回去找就是,等我找到了,一定立刻拿回來給小姐。我們那兒是個醃臢地方,小姐不好去的。”
蘇綰綰無法,便道:“那好,我派個人送你回去,趕馬車去,彆耽誤了。”
秦舒點點頭,轉頭又瞧了一邊棋盤上的殘局,默默留心了三、四日,雖然不是自己下的,但是已經能夠完全記下來了。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