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隈(1 / 1)

外室 曲渚眠 1852 字 1個月前

這惡心隻是心裡上的,仿佛透過那血紅的布條子,便看見米鶴壁倒在血泊裡的屍體。

陸賾下車來,從袖子裡掏出來一條手絹,替秦舒擦了擦嘴角,不是詢問,是篤定:“嚇到了?”

秦舒呼吸間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她緩了緩,問:“為什麼要帶我來這兒?錦衣衛關押前任總督的重地,並非我這樣的後宅婦人可以來的吧?”

出來這麼一會兒,秦舒手指便有些冷了,不知是冷還是害怕,以至於微微發抖。

前任總督,尚且在他幾句話之下,被逼自儘而死,況呼自己一個身若浮萍的小女子。

陸賾握住秦舒的手,柔軟又冰涼,他微微歎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很想讓你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現在又在做怎樣的事。”

這話大出秦舒的意料,她微微梗住,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一點點的暖意從手心傳過來。

秦舒愣在那裡,陸賾卻站定,仿佛在等著秦舒開口,她撇撇嘴:“上車吧,怪冷的。”

秦舒轉身要上馬車,卻叫陸賾拉住不鬆手,她無可奈何:“你在那些人麵前是什麼樣的人,是公忠體國,為國為民之人,同我又有什麼樣的關係。在我這裡,你就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強搶民女的人。”

陸賾覺得自己對這個丫頭實在是一再的容忍,又或者是從這個丫頭裡聽過不知多少更加難聽的實話,這時候,聽見這幾句,一點兒氣也生不起來。

陸賾問:“倘若有一天,我也像米鶴壁這樣自領死路,你會如何?”

秦舒勾了勾唇角,覺得十分好笑,難不成還以為自己對他死心塌地嗎?倘若真的有那麼一天,自然是高高興興的收拾包袱跑路了。不過,陸賾這個人老奸巨猾,怎麼會讓自己淪落到米鶴壁那樣的境地呢?

她側著身子,半天都沒有言語,叫陸賾攥著手,仿佛不回答這個問題就不許走一樣。

她歎了歎氣,轉頭去瞧陸賾,見他幽深沉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問,語氣平靜:“那你想要我怎麼樣呢?這還不是你說的算的事情,你要如何,我便如何。你要抓我回來做你的禁臠,便抓回來。你要磨我的脾氣,便把我丟去青樓,淩辱我的尊嚴。你想叫我死心搭地跟著你,便不叫我喝避子湯來。”

秦舒直視著陸賾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困於三尺之地,呼吸尚且不得自由,陸大人還想我怎麼呢?”

這些話,陸賾無可辯駁之處,良久才問得一句:“我待你,真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嗎?”

秦舒想了想,其實還是有的,錦衣玉食、綾羅綢緞,養尊處優,除了他也不必瞧彆人的臉色,受旁人的氣,當然那也是因為她見不到其他人,每日裡除了那些丫頭,便隻能見他了。

隻是這麼直白的說出來,這麼小心眼又睚眥必報的陸大人可接受不了。

秦舒點點頭,掰著手指頭認真的數起來:“那也還是有一些好處的,景德鎮的細白瓷、鬥彩蓋碗,定窯白釉玉壺春瓶,寶石白玉香爐,縷嵌錦綾填漆床,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還有雲錦、蘇緞,倘若是我自己,恐怕一輩子也享受不了這些。跟了大人您,才能享受這些榮華富貴。”

她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彆的來,點點頭:“嗯,就這些吧,彆的什麼,我暫時還沒體會出來。”

她每說一句,陸賾的臉色便暗一分,說到最後,便鬆開秦舒的手。冷冷道:“上車。”

兩個人上了馬車,陸賾還是冷著臉,吩咐:“去小宅子。”

秦舒從抽屜下的櫃子裡,抽出來一條皮裘,抱著腿蓋著,手上拿著暖手爐,渾身暖和起來,偶爾瞥一眼陸賾,見他拿了本書在看,可書頁卻久久沒有翻動。

秦舒心裡實在爽快:“誰叫你大早上帶我來這種地方嚇唬人?再則,我說的都是實話罷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丁謂在外頭稟告:“爺,小宅子到了。”

陸賾當先下了車,沒有扶秦舒的意思。

這馬車甚高,地下又結了冰,秦舒隻怕跳下去就會摔到,她哼一聲,當下把馬車裡的皮裘拿出來扔在地上,手上輕輕一撐,便穩穩地跳了下去。

丁謂見了,倒吸一口冷氣,這可是爺去年秋獵的時候親自打的一頭成年老虎,還得了陛下的稱讚,因為甚是得心,特地從京城帶來杭州的。偏偏憑兒姑娘隻當踏腳的草席一般,又去瞧陸賾,果然黑著個臉,是要發脾氣的前兆了。

等秦舒走到門口,丁謂連忙彎腰把那皮裘撿起來,拍了拍灰塵,抱在懷裡。

陸賾一言不發,並不等秦舒,當下邁著大步,徑直進了兩扇門。

秦舒在門口站定,見這所院子瞧不出來大小,圍牆一直延伸到街邊,隻有兩扇木門,並不出格,門上也並無匾額。

秦舒問丁謂:“這是什麼地方?”

丁謂如實道:“這本是一個鹽商的園子,與總督府隻有一街之隔,從總督府後門出來,不過百餘步便能到這裡了。爺說,姑娘想住在外邊,這樣才方便。”

秦舒聽丁謂這樣說話,便知此事是他來辦的,疑惑:“這些事不是一向是江小侯辦的嗎?他去哪兒了?我剛見你的時候,你抱著一柄劍,可不像是處理這些庶務的人?”

丁謂苦著一張臉:“姑娘,您能安生些,江小侯也不至於被發配去西北了。”

秦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問:“那還回得來嗎?”

丁謂也不說,隻是指了指裡邊:“您快進去吧。您明知道爺對你上心,又何必說那些話來氣他。”

秦舒這個時候最聽不得彆人用這種話來勸她,撇了一眼丁謂,冷笑:“丁護衛,你真是越來越囉嗦了。你想要這份兒上心,是麼?”

秦舒進得門,便見一大副雁翅照壁,上刻鬆鶴延年、吉祥如意的花紋,往裡進,便是一大片曲徑通幽的竹林,青青翠竹,皆為法身①,往小徑過,便豁然開朗起來,天光大亮,放眼而去,便見亭台樓閣,假山流水依次排開來,左右各有山廊,上書匾額“入勝”,“通幽”。

秦舒停住,便聽得丁謂道:“姑娘,往入勝處去。”

秦舒便向左轉,山廊又走了幾十步,下來便瞧見一片假山,那假山還有名字——綴雲、連壁,再往前,便是一座虹橋,因水汽太冷,湖裡的各色遊魚兒紛紛湧上來換氣,甚是壯觀。

過了橋,從月洞門進,便是一派寬闊的廣廈,五六間大屋。

秦舒站在月洞門前,見上寫“芙蓉隈”三個字,並左右寫——綠香紅舞,月縷雲裁②,旁邊丁謂忍不住催促:“姑娘,大冷天,怪凍人的,左右這園子也是您住,等哪天天氣好了再來逛也不遲。”

這位倒是不慌不忙,一路走來一路看景兒一般,隻怕裡麵那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秦舒進了月洞門,便見庭前的院子裡站了不下七、八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肅穆,斂聲屏氣。

此時見了秦舒,都齊刷刷的見禮:“見過姑娘。”

台階上有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連忙打起門簾,稟告:“大人,姑娘來了。”

秦舒此時還穿著男裝,隻覺得怪怪的,挑了簾子進去,一大股熱氣頓時襲來,隻見裡麵溫暖如春,聞見一股梅花香味兒。

這屋子甚大,幾乎懷疑是幾間屋子打通來的,不過屏風隔開來。

陸賾坐在左邊的桌子上,已經擺了熱氣騰騰的銅鍋子,聲音倒是蠻平靜的,聽不出情緒:“過來用膳。”

秦舒走過去,自有丫頭替她端了熱水來淨手。

她微微抬頭,就見牆上掛著玉器鑲嵌掛屏——玉堂清品、小欄晴韻、老馥秋賞、雪窗瓊影③,她心道,隻怕這個小園子的某些擺放的器物,是南京國公府裡也不曾有的東西。

陸賾夾了一塊兒羊肉,到銅鍋子裡涮了涮,夾到秦舒的碗碟裡:“這是寧夏的鹽池灘羊,冬日吃,最是補身不過。”

鹽池灘羊,秦舒自然是曉得的,有一回,老太太嫌棄外頭送來的灘羊沒有往年的味道,懷疑外人誆騙作假。派了人去寧夏,買了一百頭羊,運回來不過活著一半兒,劃算下來得十兩銀子一隻。也賞了服侍的大丫頭們一碟子,味道兒倒也不錯。

在現代,連澳洲的龍蝦都能在超市裡買到,鹽池灘羊自然也不難買到,但是在古代,那可是隻屬於權貴人家才有的口腹之欲。

又見他這樣的態度,本想著肯定會冷著臉,一時倒摸不著頭腦了,低頭默默吃了半晌羊肉,見他還一直往自己碗裡夾,這才道:“夠了,我吃不下了。”

秦舒這麼一說,陸賾便也放下筷子,道:“這個園子裡一共七八十個下人,倘若不夠,再添。有什麼東西缺了的,打發人去總督府說一聲就是。你要出去,也不拘束你,隻要帶齊全人伺候就行。”

秦舒聽了,頓時眼睛冒光:“真的,去哪兒都行?”

去哪兒都行?那自然是不能的,要是要回南京,回揚州,那怎麼行。

陸賾補充道:“江南不太平,不知哪裡會冒出來流竄的倭寇,最好隻在杭州城內。倘若你想念親人,自去打發人接來便是。”

秦舒點點頭,那位溫陵先生講學之地,想必也是在杭州城內,她這麼一想,頓時高興起來。

見他臉色好像不錯,秦舒也拿了筷子給他涮了一片羊肉,問:“溫泉莊子,你書房裡那匣子珍珠,你有彆的用處嗎?”

陸賾以為她再開口要東西,這可是頭一回,笑笑:“你要是喜歡,趕明兒拿了來給你就是。”

秦舒點點頭,隨意道:“沒有彆的用處就好,那日丫頭被澄娘子叫走了,我出門尋晚膳,少不得打賞些人。我手上沒錢,隻好拿了幾顆匣子裡的珍珠。”

告狀是要有水平的,秦舒也沒說澄娘子半句不好,隻說自己的難處。

陸賾聽了這話,便明白過來:“以後這府裡的人都歸你調度就是,不用往總督府裡去。”一麵又朝外吩咐:“丁謂,去大通錢莊取五千兩銀子出來,交給你們姑娘。”

這樣的手筆,便是秦舒也吃驚,瞧著陸賾道:“你這樣一出手就是五千兩銀子,隻怕是很可能步米總督的後塵的。”

陸賾聽了,不怒反笑,摸摸秦舒的臉頰:“澄秀這個人跟我多年,實是個忠仆,隻是有些古板迂腐,改日叫她來同你賠罪就是。”

秦舒笑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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