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義(1 / 1)

秦王奉旨回京,在接風宴的第二日,於朝會上拿出了先帝密旨。

先帝密旨的內容很簡單,無非是說新君年幼,需要朝臣輔佐,因此召秦王以皇叔之名回京攝政,與太後共理國事。

密旨一出,大臣們對視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表情。

果然嘛。

戰功赫赫的秦王在這時候回京,肯定是為了分太後的權的。

太後如今還沒到說一不二的地步,這密旨拿出來,她怎麼敢不遵從?

至於他們個人的站隊,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

大臣們悄悄瞥一眼坐在上首的太後娘娘,又默契地低下頭不吭聲,打算看看事態如何發展。

然後就聽見太後輕笑一聲:“好事。秦王乃皇帝親生叔父,血脈相連,自然會儘心輔佐。那接下來的日子,就有勞秦王了。”

楊昪立在下首,抬目看她一眼,微微躬身:“也要仰仗太後。”

兩人你來我往地恭維幾句,又與大臣們議了幾件政事,朝會便結束了。

確認秦王的攝政地位,意味著往後的每一件軍國大事,都要秦王與太後共同參與決議。鄭嘉禾再不能一人獨大。

而且……他還有兵權。

鄭嘉禾步履匆匆,回蓬萊宮的時候,麵色就很不好。

楊昪回京,他到底想要什麼?隻是攝政嗎?

可曆史上,善終的攝政王能有幾個?他不會想不到這一層,那他會想更進一步嗎?

更關鍵的是……

她每次與他說話,都要謹慎應對,她摸不清他的目的,自然不敢說錯話刺激到他。往後他們二人共理朝政,少不了天天見麵,那她小心隱瞞的一切,這三年難以回首的往事……會不會被他發現?

鄭嘉禾滿心焦灼。

先帝密旨,份量何其重要。她一個女人,又不是皇帝生母,想要從當朝親王手中奪權,難如登天。

隻能讓他自己放棄。

鄭嘉禾目視前方,稍定了定神,眸光漸漸清明。

而另一邊,楊昪步出大殿,身邊已經跟了好幾個大臣,他們與他說話寒暄,稱讚他在北地的戰績,極力恭維。

楊昪應付幾句,一手背在身後,淡淡道:“本王還要去求見太後,各位自便。”

大臣們連連應是。

等楊昪離開後,一人小聲開口:“你們說,這秦王殿下都這麼大了,怎麼一直沒有娶妻?”

另一人嘿嘿一笑:“怎麼?我聽說你有個小女兒還未出嫁,你不會是動了心思吧?”

“隨口問問嘛……”那人道,他看著秦王遠去的方向,嘖歎一聲,“也不知道殿下看不看得上。”

……

楊昪由內宦引著步入蓬萊殿的時候,正看到鄭嘉禾坐在榻邊,陪著榻上的小皇帝玩撥浪鼓。

小皇帝楊鉞兩歲了,一雙眼大大的,皮膚細嫩,唇紅齒白,隨了楊家人的好相貌。他坐在那兒撥弄著手裡的玩具,也不說話,一看就很乖。

他的生母劉太妃陪笑著坐在一旁。

楊昪躬身行禮:“陛下,太後,太妃。”

劉太妃連忙起身還禮。

鄭嘉禾回頭看了一眼,笑著打招呼:“你來了啊?還沒好好看過鉞兒吧,正好來瞧瞧。鉞兒,這是皇叔。”

楊鉞懵懂地轉過頭,看向那個向他走過來的高大男人。

鄭嘉禾柔聲哄道:“叫皇叔。”

“皇……叔……”

楊昪微微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他亦陪著小皇帝玩了一會兒,鄭嘉禾才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看向他問:“你怎麼來了?”

楊昪看她一眼,神情平淡:“是關於玄甲軍安置問題,跟你商量一下。”

鄭嘉禾一怔,稍稍正色,看向劉太妃道:“先把鉞兒帶下去吧。”

劉太妃垂首應諾,伸手抱住小皇帝,躬身告退。

楊昪道:“我這次回京,一共帶了三千親隨,按製,王府衛隊不得超出八百人,這剩下的一部分,不知你打算如何安置?”

鄭嘉禾問:“你覺得呢?”

楊昪一手搭在案上,靜默一瞬。

“這三千人,都是隨我在邊境出生入死的精銳,你若有意,可將其編入京城六衛。”

這下鄭嘉禾有些意外。

三千人雖超出規製,但也不算太多,從前那些有實權的親王,手底下衛隊人數比這更多的都有,皇帝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何況如今是她主政……秦王有先帝密旨在手,他就是領著那三千人不放,鄭嘉禾也不能說什麼。可他卻主動提出編入六衛……那等於是把他的人全都打散了。他剛回京,就這般自斷羽翼嗎?

鄭嘉禾沒說話,盯著楊昪的目光有些探究。

楊昪看向她,神色坦然:“我有兩個下屬,朱繼成和劉希武,這支精銳,平日都是由他們管著。你覺得可以的話,就降旨,讓他們去六衛報道。”

鄭嘉禾眸光微動。

她要接受這三千人馬,就要接受他兩個親近的下屬。

倒也無妨。反正目前的禁軍統領,是她的人,把那兩個副將放在眼皮子底下,沒什麼不好。

鄭嘉禾叫來顏慧,低聲與她囑咐了幾句。

楊昪側目瞥過去一眼。這個顏女官,他昨日進宮赴宴時就見過,應該是鄭嘉禾當上皇後之後才被提拔上來的。這些天他也聽了長安城不少關於鄭太後的傳言,其中許多事跡,都有著這位顏女官的影子。

鄭嘉禾在長安,已經擁有屬於自己的心腹集團了。

楊昪思緒不過一瞬。鄭嘉禾吩咐完,又看向楊昪,笑道:“將要入夏,我已經讓人把清涼殿收拾出來了,往後你要理事議政,召見官員,便可去那裡。”

清涼殿四麵環水,有匠人精心設計的風輪機巧,能源源不斷地往殿內送入清風,盛夏之時,仍涼爽如秋。因此曆任皇帝,都會選擇在夏季搬入清涼殿。

換句話說,那是皇帝居所。楊昪一個親王在那裡辦公,屬於僭越。

果然楊昪眉頭輕皺,直接拒絕:“不必。”

鄭嘉禾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

楊昪看向她,初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想明白其中關節,他不禁微怒:“你以為我要乾什麼?”

以為他想篡位嗎?

鄭嘉禾嘴唇動了動,垂目看向自己的衣袖,輕聲:“我理解錯了嗎?”

楊昪眉頭皺得更深:“鉞兒年紀小,我是他的皇叔,皇兄遺詔讓我攝政監國,哪裡不妥?”

“先帝駕崩之前,已纏綿病榻半年之久,期間一直是我主政。”鄭嘉禾道,“後來先帝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已經與我說明,待他駕崩之後,由鉞兒繼位,而我以太後之名臨朝稱製,主攬國政。先帝沒有道理再召你回京,為大魏增設一個攝政王。”

“除非……”鄭嘉禾看著他,語調輕了下去,“先帝想讓你死。”

或者她死。

夫妻六年,鄭嘉禾自問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先帝。從一開始的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到最後的反目成仇,她知道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鄭嘉禾猜得出來,秦王楊昪,是他設計用來對付自己的一把刀。

“你與彆的親王不一樣,你手握重兵,戰功赫赫,在百姓心中威望頗重。如今再增加一個攝政的名頭,假以時日,恐怕在天下人心中,就是隻知秦王,不知皇帝了。”鄭嘉禾往身後的墊子上靠了靠,輕歎一聲,“你不想篡位,那你想不得善終嗎?”

楊昪目色沉沉:“鉞兒還小。”

現在說這些,未免太早。

鄭嘉禾一笑:“你是覺得,我把鉞兒想得太壞了嗎?可人心這東西,最是易變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

鄭嘉禾道:“若有那心思,便做到極致,而不是隻做一個攝政王,終究名不正言不順,還要提防著將來有一天兔死狗烹。”

楊昪注視著她的麵,眸光來回幾遭,他從前就知道她是個特彆有主意的人,可他也沒想到她會在蓬萊殿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鄭嘉禾又道:“若是無意於此,那就從一開始,什麼都彆碰,把自己摘乾淨。你如今這個處境,不上不下,才最為磨人。”

楊昪靜默幾息,低沉著聲音問:“那你呢?”

“我?”鄭嘉禾一愣,掀起唇角,“我是鉞兒的嫡母,鉞兒成年之前,由我代為理政,不是最名正言順的事嗎?太後臨朝稱製,無論是前朝本朝,已有諸多先例。你要擔心的事,於我而言,不值一提。”

楊昪想起密函上那句“鄭氏陰毒,素有野望”。

他道:“鉞兒成年之後呢?”

“自然是讓他親政呀。”鄭嘉禾答得很快,又很自然,讓人挑不出錯處。

鄭家人丁凋零。鄭嘉禾的父親是入贅。她祖父曾官拜尚書仆射,可早已致仕,在家中頤養天年,聽說現在神誌都有點不清楚了。膝下隻有鄭嘉禾的母親和她的小舅兩個孩子。她母親年輕時才名遠播,是景宗皇帝親封的華陽縣主,然而也在鄭嘉禾十四歲那年故去。她的小舅又是個酒囊飯袋,科考數次未中,如今隻因著鄭嘉禾與她祖父的麵子,在工部任一個小吏。

就算她有野心……

楊昪想,她除了大肆攬權,不還政給小皇帝以外,也做不了什麼了。她沒有可以倚仗的強勢娘家。

既如此,皇兄為何還那般擔心?

無論是他還是鄭嘉禾,在皇帝年幼時代為掌權,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皇兄的擔憂有些多餘。

“所以,”楊昪緩緩道,“你想讓我放棄攝政。”

鄭嘉禾眸光低垂:“我隻是提個建議。畢竟你、我、長寧,我們曾經一起在太興堂念書,那個時候你還知道遮掩鋒芒……我不想看著你萬劫不複。”

鄭嘉禾八歲的時候入宮做了他二皇姐長寧公主的伴讀,由此與他、與先帝相識。

長寧是最得景宗皇帝寵愛的公主,她不愛跟其他公主一樣學什麼女德、女紅之類,硬是要跟一群皇子湊在一處,景宗皇帝竟也應了。

興許也是因此,鄭嘉禾得以跟著長寧一起習讀四書五經,看地理民生,如今才能以太後之尊,代幼帝執掌天下。

一開始的時候,楊昪的成績是最好的,得夫子誇讚最多,鄭嘉禾與長寧都羨慕他。

但到後來……鄭嘉禾十三歲那年,先帝被冊為太子之後,楊昪就仿佛突然失去了靈氣,成績墊底,貪圖玩樂,弄得當時負責教導他們的鐘老太傅,每次見到楊昪,都忍不住歎氣。

她知道那時的楊昪,低調是為了求生。

楊昪自幼喪母,母家落敗,他若再出儘風頭,那時的皇後——如今的太皇太後和先帝豈會容得下他?

她主動提起小時候,讓楊昪沉默許久,方啞聲開口:“……不必思慮過多。”

殿門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薛敬出現在屏風處,輕聲稟道:“太後,清涼殿已經收拾好了。”

鄭嘉禾看眼楊昪,嗯聲:“我知道了。”

薛敬又悄無聲息退下去。

鄭嘉禾執起案上的紫砂壺,親自為他斟了一杯茶水。

“當然,怎麼做還是取決於你。”她眸中含笑,聲音輕柔,“我總是盼著你能好的。”

楊昪低垂下眼,看見她遞過來的杯盞。嫩如蔥根的指尖,輕輕地捏著杯沿,對比分明,讓他本就躁動難安的心,愈發癢了一些。

“我不會放棄攝政。”楊昪強忍下攥住那隻不住在他眼前輕晃的手的衝動,平著聲道,“但我會儘量以你的意思為先,阿禾。”

他親昵地叫她的乳名,目光牢牢鎖定在她的麵上:“隻要你……”

隻要你安心做一個攝政太後,不要像皇兄密函中所說那樣,妄圖顛覆大魏江山。

但楊昪沒說出口,他伸手接住杯盞,杯壁溫熱,與他相觸的另一頭,正是她細嫩白膩的指尖。

鄭嘉禾卻像被燙到一樣,猛然縮回了手。

她彆過頭,耳根漸漸升起熱度。

楊昪看著她的反應,怔愣一瞬,才意識到,剛剛他未儘的話,結合著他的動作,會帶來多少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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