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昪神色自如地將杯盞遞到嘴邊,低頭輕抿一口,沒有解釋。
他與皇兄關係一般,當然不可能僅僅因為一道密旨就回京。她若會錯意……那剛好,正中下懷。
良久,鄭嘉禾輕聲開口:“三弟,你回去吧。”
楊昪挑眉看她:“你怕了?”
鄭嘉禾垂下眼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楊昪掀起唇角。
聽不懂自然是不可能的。不過他也不能逼太緊,隻需要讓她知道,在她心中起一些波瀾,就夠了。
反正來日方長。
楊昪起身,如來時那樣躬身,禮數周全:“臣告退。”
轉身離開。
過了會兒,琉璃入內,一邊彎腰收拾案上的杯盞,一邊道:“娘娘,奴婢剛剛在外麵碰見餘和了。他給奴婢送東西,奴婢沒要。”
鄭嘉禾隨口問:“送的什麼?”
琉璃臉有些紅:“是塞北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說是他隨秦王殿下行軍打仗時得的。”
鄭嘉禾側目,打量她幾眼:“想收便收,不想收便拒絕,這是你的事。”
琉璃一愣,垂下頭道:“諾。”
鄭嘉禾歪在榻上,捋了會兒思緒,待琉璃收拾完畢,正要離開的時候,出聲叫住了她。
“你覺得,我與秦王是什麼關係?”
琉璃遲疑:“是……”
鄭嘉禾道:“直說無妨。”
琉璃頭垂得更低:“名義上看,自然是叔嫂關係。但……但奴婢知道,秦王殿下一直喜歡您。而您從前也……也……”
“也是動心了的。”鄭嘉禾輕飄飄接過她的話。
琉璃緊張地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鄭嘉禾有些疑惑,“有這麼明顯嗎?”
琉璃道:“娘娘您不知道,當年您與先帝成親當晚……秦王殿下從東宮離開,直接去了春雨樓,爛醉到天明。奴婢也是後來從餘和嘴裡聽說的。不過那時候您已經是太子妃了,與先帝琴瑟和諧……奴婢不敢讓您知道,也主動疏遠了餘和他們。”
“現在就敢讓我知道了?”鄭嘉禾自言自語,想著楊昪回京後的種種試探,陷入思考。
琉璃卻並不知道鄭嘉禾的意思,一時臉色發白:“娘娘,您如今是太後了呀……”
已經是太後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琉璃躬身告退。
鄭嘉禾想著今日楊昪來見她,二人之間的種種試探,輕笑了一聲。
他們都不再單純……深宮六年,早已將她所有的少女情思,消磨得一乾二淨。而他在邊疆三年,見過多少風浪,又豈會始終如一?
就算是如一……他喜歡的,也不過是從前那個與他一起在太興堂上學,與他嬉笑玩鬨的天真少女罷了。
而她老了,心態老了。
鄭嘉禾想起先帝看她時那厭惡的眼神,淡淡一哂。
男人總喜歡年輕的、嬌憨的、純真的柔弱女子,比如曾經的雲貴妃。先帝將她養在宮外,育有一子,後來接回宮更是萬千寵愛,百般嗬護。對著鄭嘉禾這個皇後時,卻罵她心腸歹毒,狡詐多端。
如果楊昪知道她變成了什麼樣的人,那他的反應大概也一樣。
萬幸,他不知道。
不知他看著她脖頸低垂,輕聲細語地示弱時,會不會念起過往那個嬌俏天真的少女,對她有一絲憐惜?
鄭嘉禾不想管那麼多。陰謀陽謀,達到目的就行。她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東西,絕不會放棄手中的權力。
……
永安寺坐落在東城太禺山上,是前朝皇室所建,延續至今,一直是遠近聞名的皇家寺院。
宮中那些犯了錯的、皇帝駕崩後無子無女的妃嬪,往往都會被送到這裡清修。
是日天晴。明鏡住持帶著幾個小沙彌迎上前來,朝著那一身珠光寶氣的婦人傾身一禮:“太皇太妃。”
來人是景宗皇帝曾經的寵妃,也是長寧公主的生母。姚姓,為了與當今小皇帝的生母劉太妃做區分,下頭的人常喚她姚老太妃。
她身後不遠處跟著的,是太後身邊的顏慧顏女官。
姚老太妃腳步未曾停留,徑直朝院內走去,口中道:“明鏡住持不必管我,我是來看太皇太後的。”
明鏡低頭道:“是。”
他看著姚老太妃遠去的背影,輕一搖頭,無聲地歎了口氣。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那盤腿坐在蒲團上,正敲著木魚的女尼轉頭望去,隻一眼,就變了麵色,冷聲道:“你又來了。”
姚老太妃笑著走上前去,在她身邊的蒲團上盤腿坐下:“太皇太後,你這可不夠專心啊。既然是為我大魏誦經祈福,怎麼我開個門,你就停下來了呢?”
太皇太後把木魚扔在地上,狠狠地瞪她一眼,咬牙:“滾出去。”
“這就受不了了?”姚老太妃歎氣,悠悠道,“當初您把我弄到這永安寺受儘欺辱的時候,也沒想過如今咱們會換了位置吧?”
“……你堂堂景宗皇帝的貴妃,如今竟依附於鄭氏一個小輩,你這老臉也不嫌臊!”
姚老太妃聽她提起鄭嘉禾,神色冷淡了些:“不然呢?繼續討好你?起碼是她把我從這永安寺接回宮的。她以前是長寧的伴讀,她很孝順我。而你呢?你隻會算計我,算計長寧,害得她嫁去那麼老遠,到今天也沒個音信回來!”
景宗在位時,邊境騷亂不斷。長寧公主是在先帝繼位前一年,去往烏蘭和親的。後來先帝登基,秦王自請去北地鎮守,曾大敗烏蘭,打聽過長寧公主的下落,但那時才知,長寧公主嫁去沒多久,烏蘭的老可汗死了,她就失蹤了。
姚老太妃每思及此,便覺得肝腸寸斷。
“我告訴你,”姚老太妃冷笑一聲,“長寧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會放過你,讓你輕鬆地去死。你就給我在這兒好好誦經乾活,少做手腳。你以為你那兒子給你留的那些人管用?”
太皇太後心裡咯噔一下:“什麼?”
“醒醒,你兒子都死了,是先帝了。你唯一的希望,不就是被關在慎王府的那個孫子嗎?可你彆忘了,他身上有謀逆的罪名,鄭太後隨時都可以賜死他。你若不在乎他的命,你就儘管折騰吧。”
“你!”
姚老太妃站起身,輕蔑地笑了一聲,轉身離去。
太皇太後怔愣許久,慌忙叫道:“苗姑,苗姑。”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快步走來。
“她知道了!鄭氏發現了?!”太皇太後緊緊地抓握住苗姑的手,神色有些癲狂。
苗姑低下頭:“是……太皇太妃是帶著顏女官一起來的,就在剛才,顏女官帶著那些官差,把明芳、關平幾個都抓走了。”
……
時值正午,日頭高懸。
從永安寺離開的姚老太妃所乘馬車卻壞了。她一手搖著團扇,一手提裙,看著馬車上斷了的車軸,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新馬車還得多久才能到?”
她身側的女婢低聲:“約莫兩刻鐘……可惜顏女官走的早,要不然娘娘還能與她共乘。”
顏慧來捉了人就走了,是姚老太妃每次來,都喜歡與太皇太後說許多話,刺她一刺,這才耽擱了時間。
“太久了。”姚老太妃怕熱,團扇揮得更厲害,“我本還想著趕到正午的時候回宮用膳,現在看來,還不如在永安寺用點齋飯。”
女婢踮著腳給她撐傘遮陽,另一手也拿著扇子努力扇風。
過了會兒,姚老太妃歎口氣道:“彆扇了,我去車裡坐會兒吧。”
女婢應一聲,正要扶著姚老太妃上車,冷不丁從身後傳來一聲喚。
“夫人可是太皇太妃?”
姚老太妃疑惑轉身。
來人笑道:“我家王爺有請。”
一輛樸素簡單的青灰色馬車停在路邊,小廝掀開車簾,姚老太妃便看見車中男子那有些眼熟的臉。
姚老太妃想了一會兒,恍然道:“秦王。”
楊昪起身下車,朝姚老太妃拱手一禮:“姚母妃。”
姚老太妃打量著他,抿唇笑道:“早聽說你回來了,沒想到在這兒碰上。我得有四年多沒見過你了,這變化可真大。”
楊昪自幼喪母,是姚老太妃時不時照料一下,才得以平安長大。但後來長寧出事,被迫遠嫁,姚老太妃來永安寺帶發修行,他們就再沒見過了。
楊昪麵上浮現一絲淺淡笑意,側身道:“姚母妃上這輛車吧,兒臣護送您回宮。”
小廝牽過來一匹馬,楊昪接過韁繩,蹬鞍上馬。姚老太妃思忖片刻,道:“也好。”
亦提裙上了馬車。
姚老太妃帶著的那些侍從也跟了過來。楊昪騎馬行在車旁,姚老太妃掀開車窗布簾一角,神情嚴肅了些:“老三,我有話要問你。”
楊昪頷首:“您說。”
“之前你在烏蘭,果真沒找到我兒長寧?”
“確實不曾。”
“那……那也沒什麼線索嗎?”姚老太妃急急地盯著他。
“當年烏蘭老可汗死後,大王子和二王子爭位,部落裡亂了一陣。後來二王子繼位,按照烏蘭習俗,皇姐應該再嫁給新可汗……但是她與新可汗成婚那天,大王子舊部發動叛亂,皇姐就失蹤了。”
姚老太妃咬緊牙關:“那些可惡的蠻人!”
楊昪頓了頓,續道:“兒臣問了許多人,最後的線索應該指向西域,隻是大魏去往西域的路早在幾十年前就斷了。”
“西域?!”姚老太妃大驚失色,“若是北戎六部,好歹還與大魏互通有無,慢慢找也能有點希望,可若是西域……這,這得上哪兒去尋啊。”
姚老太妃說著,就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她連忙放下簾子:“罷了,你能幫著找,我已經很感謝了。剩下的,我再求求太後娘娘……”
楊昪掃一眼晃動的車簾,問:“姚母妃是在去年夏天搬回宮裡的?”
姚老太妃笑了笑:“是啊。還多虧了太後,她總是念著曾經與長寧一起讀書的情分,惦記著我。”
楊昪沉默一瞬,說:“太皇太後……似乎也是那個時候,來到永安寺帶發修行的。”
姚老太妃喉間發出意味不明的一聲哼笑,楊昪垂下眼睫。
“你常年在外,或許不知,”姚老太妃說,“當時先帝病重,太皇太後曾與先雲貴妃合謀,妄圖攬過主政大權,隻是那雲貴妃實在是不爭氣,她父親有不臣之心,行事猖狂,被太後抓住把柄,一家子都上了斷頭台,隻剩下廢太子,被貶為慎王,到現在還在王府關著。”
楊昪有所耳聞。
鄭嘉禾也就是在收拾了廢太子之後,成了長安城實際掌權人的。
“興許是太皇太後覺得愧疚吧,便主動說來永安寺帶發修行,為大魏誦經祈福。然後過了沒兩天,我就被鄭太後接回宮了。”
隔著簾子,楊昪看不見姚老太妃的表情,隻聽得出她語氣有些輕快,甚至還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我不管旁人怎麼想,”姚老太妃道,“我自己是很感謝鄭太後的。當年要不是太皇太後,我的長寧也不會嫁去那等蠻荒之地。鄭太後把我接回宮,她就於我有恩。老三,你說是不是?”
楊昪:“嗯。”
姚老太妃印象中的秦王,也一直是這般話少。因此她沒覺得什麼異樣,依然自顧往下說,講了不少她回宮之後與鄭太後相處的事。
楊昪突然問:“姚母妃是與顏女官一同來的永安寺?”
姚老太妃一愣:“是啊。怎麼了?”
“姚母妃可知,顏女官來是做什麼的?”
“這我怎麼知道?”姚老太妃下意識否認,“左右不過是按太後的吩咐做事罷了。”
馬車在此時停了下來。
姚老太妃掀開車簾一看,訝然笑道:“原來已經到宮門了,我隻顧與你說話,不妨時間過得這般快。”
女婢來扶姚老太妃下車,楊昪亦下馬,沉默片刻,問:“那太後與皇兄……關係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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