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禾扶著楊昪的手下了馬車。
趙家家主低垂著眉目,眼不斜視,行禮寒暄幾句之後,就引著二人及身後的隨從入了趙府。
楊昪在鄭嘉禾下車之後就鬆開了手,走在她身側,微微落後半步的距離。
如果說從前他們二人在人前還會掩飾一番,那麼現在的話,幾乎已經可以說是明目張膽了。
趙家很有眼色地將秦王的位置安排在了離太後不遠的地方。
席上觥籌交錯,曲樂不絕。鄭嘉禾坐了一會兒,領著顏慧離席,到後麵的屋舍中更衣。
她還是覺得有些熱,就把緊挨著中衣裹著的禦寒小衣脫掉了——這是楊昪盯著她穿上的。為了不讓楊昪發現再跟她囉嗦,等到宴席快結束的時候,她還要出來一趟穿上。
鄭嘉禾換好衣服,走出房門。
這裡離宴席不遠,隻是要經過一條石子小路,再穿過一道月門。
鄭嘉禾剛走了沒幾步,看到楊昪站在月門下,微微側身,和另一個人說著什麼。
鄭嘉禾辨認了一下,發現是趙家的二房老爺,楊昪二舅趙複先。他正樂嗬嗬地與楊昪說話,看到鄭嘉禾走過去,卻噤聲了,連忙拱著手向鄭嘉禾行禮。
鄭嘉禾點了點頭,趙複先道:“那微臣先行告退——”
他躬著身,繞過二人走了。鄭嘉禾隨口問:“在聊什麼?”
楊昪道:“閒說幾句罷了。”
鄭嘉禾本也不在意,她抬步往宴席走去,一邊走一邊問:“你從前與趙家聯係多麼?”
楊昪跟在她身側,平聲道:“從前不多,也就二舅父偶爾會送些禮物到長安。我與趙家的聯係,是從我到邊關之後,才頻繁起來的。”
鄭嘉禾有些驚奇:“是你先來拜訪的趙家嗎?”
楊昪默然片刻,嗯了一聲。
鄭嘉禾怪道:“你這些舅舅倒真是低調。一般人家家裡出了後妃,總要常送些禮物維持關係,甚至再謀求一些前程的。他們倒好,還要你上門拜見。”
她想了半天,也隻能得出一個趙家人不慕權貴,淡泊名利的結論。
楊昪淡淡一哂:“除了二舅父,他們與母妃關係都一般。”
鄭嘉禾一愣,轉頭看向楊昪。
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從他語氣中,也能窺見一絲他對趙家人的態度。
鄭嘉禾想起關於趙淑儀的那些事。
當年景宗皇帝巡遊並州,下榻趙家,說得好聽是與趙家五娘有了一段情,說得不好聽,就是景宗皇帝在趙家睡了他們家娘子,還連個名分都沒給。
——要不然,也不會有什麼所謂,景宗皇帝知道趙五娘懷有身孕,才把她迎入宮城。
趙家是並州有名的大戶人家,景宗皇帝再怎麼荒唐,也不至於這般玩弄他們家娘子。隻有可能是趙家本身就沒把趙五娘當回事,他們眼睜睜看著景宗皇帝離開並州,都不敢去為趙五娘討要一個名分。
鄭嘉禾如此這般猜測了一番,聽見楊昪補充說:“倒也不是低調。母妃沒有身故的時候,他們還是很經常往長安送信送禮的。”
鄭嘉禾點點頭:“聽說那時候趙淑儀還挺受寵。”
不當回事不代表不想利用趙淑儀平步青雲。
畢竟當時景宗皇帝膝下的皇子中,活下來的也就先帝和秦王這兩個兒子,誰不想賭一把將來呢?
後來趙淑儀染了疫病歿了,楊昪在宮裡沒了靠山,並州又離長安那麼遠,趙家大約是覺得楊昪登基無望,更害怕以後奪嫡牽連本家,索性冷落下來。
楊昪眉頭一皺,不想再繼續說這個話題,轉目看向鄭嘉禾,頓了頓:“你剛剛去換衣了?”
他掃一眼鄭嘉禾身上的衣服,已經與來的時候不一樣,是顏慧帶著備用的那身。
鄭嘉禾立時警覺起來,神態自若道:“是啊,剛剛那身不小心濺了油滴。”
楊昪不由分說直接拉住她的手,摸到她掌心還是熱的,才算鬆了口氣。
“你不冷就行,”楊昪眉心微蹙著說,“你從前沒來過這邊,我就是怕你凍著。”
鄭嘉禾轉轉眼珠,“哦”了一聲。
聽楊昪這語氣,總感覺他已經看出來她把裡麵的衣服脫了。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席上。知道了楊昪對趙家人的態度,鄭嘉禾在接下來的宴席上,就沒怎麼儘心了。
次日太後鑾駕率先啟程去往長安,秦王率領大軍跟隨其後。大軍行進緩慢,而鄭嘉禾還要趕著回長安,因此當天兩人就又分彆了。
比來時好的一點是,鄭嘉禾回去坐的是馬車,車裡鋪了厚厚的毛毯墊子,還燒著暖爐,鄭嘉禾一路上沒有再入城休整,幾乎都是在馬車上睡過去的。
十一月末,太後鑾駕抵達長安。
以鄭源為首的幾位大臣在城門處迎接,鄭嘉禾沒有過多停留,直接入了宮城。
鋪天蓋地的奏折送到蓬萊殿,堆積在書房的桌案上。饒是鄭嘉禾感覺到非常疲憊,她也不得不強撐起精神,挑幾件緊要的事先處理了。
她離開長安有三個月,這段日子以來,朝中諸事都是由幾位宰相共同決議,有議不準的,緊急的就送到邊關交給鄭嘉禾過目,不緊急的就一件件積壓起來,等著鄭嘉禾回來統一處理。
她在桌案前坐了一個下午,實在是倦意襲來,忍不住就去榻上躺了一會兒。
長寧公主楊平瑩來蓬萊殿求見。
“太後在休息麼?”楊平瑩站在廊下,問顏慧。
顏慧應道:“正是。要不公主晚些再來?一會兒等太後娘娘醒了,奴婢會向太後通稟。”
楊平瑩點了點頭:“我也沒什麼事,就在這兒等著吧。”
於是顏慧把她引到偏殿落座。
當初楊平瑩到並州沒幾天,就與太後、秦王一同離開。隻不過秦王去打仗、太後去巡視北地各州了,她則由人護送著回到了長安。
鄭嘉禾直到晚飯時間才醒過來,她披上外袍,隨便挽了一下頭發就去見楊平瑩。
“你怎麼來了?”她坐在椅子上,以手掩唇打了個嗬欠。
“還不是你回來了,我總要來見見你。”楊平瑩斜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示意她捧著盒子上前,“這是我母妃非要讓我過來送給你的,說是要謝謝你把我送回來。”
鄭嘉禾清醒了一些,坐正身體,讓顏慧把盒子接過來。
“多謝姚母妃。”鄭嘉禾笑道。
楊平瑩問:“葉羅國那幾個使臣還在驛館裡關著,你打算如何處置?”
鄭嘉禾“唔”了一聲,挑眉看向楊平瑩:“我這才剛回來,你就來催我?”
楊平瑩不自在道:“都關了快兩個月了。”
她躊躇了一下,索性直接說明白:“我是利用巴卡倫回到大魏,但巴卡倫這段時間對我也挺好的,我總要問清楚你的意思,也好心中有個譜。”
鄭嘉禾點點頭,正色道:“平瑩,你離開長安時,我還是太子妃,如今我已經是太後了,你也該是大長公主。我打算等過些天為你舉辦冊封禮,把葉羅國那些使臣也請過來。再之後,我會放他們回國,同時也會再派些人馬出使西域,打通大魏與西域之間的商貿往來。”
楊平瑩遲疑道:“可是西域封閉多年,對大魏戒備心很強。”
鄭嘉禾掀唇一笑:“你帶來的那個,不是王庭重臣嗎?你去說服他。”
楊平瑩:“……”又要被她使喚了。
儘管表現得再不情願,楊平瑩還是去了驛館一趟,不知道說了什麼,第二日,那葉羅國使臣就同意把大魏太後的意思轉達給葉羅國國王,並承諾會儘力勸說國王答應大魏的邀請。
隻是有一個條件,他希望大魏的長寧大長公主能出現在使臣團中。
楊平瑩久離故土,鄭嘉禾無意讓她再顛沛流離下去,本要拒絕,她卻自己答應了。
姚老太妃哭著喊著不想讓她再次離開,她索性跟鄭嘉禾商量了一下,要把自己的母親也帶走。
“母妃身體康健,精神頭也好,我正好帶她四處走走。”楊平瑩看著鄭嘉禾,笑道,“你不會不同意吧?”
以往那些老太妃,大多也都是跟自己兒子去往封地榮養,長寧雖是公主,但在鄭嘉禾眼裡是一樣的。
於是她很快就答應了,並讓人為她們準備了許多隨行的物品、仆役,務必要確保她們一路平安。
十二月上旬的時候,葉羅國使臣與大魏使臣隊伍一同離開長安。
秦王帶領的大軍還在路上沒有歸來。
鄭嘉禾自城門送彆楊平瑩一行人,下樓的時候,突然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顏慧眼疾手快扶住她,關心道:“娘娘這段日子太累了,等回宮還是讓王太醫來請個平安脈。”
鄭嘉禾伸手輕柔額角,緩和了一會兒,頷首道:“好。”
蓬萊宮中。
王太醫手提藥箱,步履匆匆來到太後寢殿,正看見太後側臥在矮榻上,閉著眼,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
王太醫行了禮走上前去,放下藥箱,問:“娘娘是怎麼了?”
“最近有些疲累,你看看吧。”鄭嘉禾說著,伸出了手腕。
王太醫小心翼翼地把指尖覆上去,凝神細細體會,突然,他神色一凜。
“老毛病又加重了?”鄭嘉禾問,“前陣子回京,路上一直顛簸,確實有些磨人。”
王太醫額角冷汗流了下來,明明是寒冬的天,他卻覺得貼身的中衣都濕透了。
王太醫手指哆嗦,眼神躲閃,猛地一下子跪倒在地,額頭抵住地麵:“太後娘娘……您,您這是喜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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