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相公神色一凜。
其實這個舉子罵的是太後,當然不是皇帝。但太後如今正孕育帝星,如果硬要往這上麵扯,那這個舉子就是大不敬之罪,幾個腦袋都不夠他砍的。
糊塗!
鄭嘉禾又道:“我剛剛似乎聽見閔公說,要把這試卷燒了,不錄用,就算揭過?”
閔相公脊背上泛起一陣涼意。
他是這麼打算的,畢竟……畢竟太後此舉確實有些出格,好多大臣就是嘴上不說,心裡也絕不會少犯嘀咕。因此這舉子這般膽大把那種話說出來,他內心總想幫著遮掩一二。
在他看來,這位舉子隻是莽撞了點,冒失了點,但罪不至死。
閔相公額上滲出冷汗,拱了拱手道:“太後娘娘息怒,此人年輕氣盛,一時衝動也是有的,臣以為,隻要多加訓誡,定能悔過。”
鄭嘉禾盯著閔相公看了半晌,又掃一眼緊張地立在一側的禮部侍郎,突然笑了。
“此人文章雖邏輯不通,但文筆尚可。”鄭嘉禾漫不經心地開口,“他前兩場考卷看了麼,如何?”
禮部侍郎冷汗涔涔:“當屬……當屬上乘。”
鄭嘉禾“唔”了一聲:“既然如此,為何不錄?”
兩人詫異抬眼。
鄭嘉禾道:“正好讓他去做個校書郎。”抬步走了。
……
放榜後過了沒幾日就是新科進士們的踏青交遊宴,宴席同往年一樣設在暢春園,所有此次新中的進士都會參加。
邵煜、張羨之作為國子博士曹應燦大人的得意門生,在此次會試中分彆高中了狀元、探花。
一連好幾日,曹應燦大人臉上的笑意就沒收起來過。這次宴席,他也過來了。
說實話,邵煜這樣的成績,倒是讓鄭嘉禾有些意外。
不過他若沒點才能,還真不容易被曹公放在眼裡,收為學生。
鄭嘉禾站在兩層高的閣樓上,從窗口往下望去。
園中百花盛開,新科進士與官員們人來人往,走動攀談。一旁的湖上停了一艘船,船上有樂姬演奏,婉轉清妙的曲聲從湖上傳來,時而高揚,時而低吟,為整個暢春園增添了一絲不一樣的色彩。
鄭嫣走到鄭嘉禾的身側,隨著她的目光向下看。
“你教出來的學生還不錯。”鄭嘉禾看見邵煜、張羨之兩人跟在曹公身後,由曹公帶著引見給了許多大臣,“曹公也欣賞他。日後如無意外,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鄭嫣笑了笑:“我初見他時,就覺得他一定能考個好名次,他果然不負我所望。我一開始還覺得,能考個探花就不錯了,沒想到竟然是狀元。”
“可惜阿娘不肯公開露麵,如今這皇城之中,朝臣隻知道邵煜師從曹公,卻不知在曹公之前,他還是你的學生。”鄭嘉禾轉目看向鄭嫣,“阿娘,你沒有不甘嗎?”
鄭嫣一怔,旋即彎了彎唇角。
“曹公德高望重,陰差陽錯入了國子監,誰都知道他得罪過你。”鄭嫣低眉,目光輕飄飄掠過走遠的邵煜等人,“他作為將邵煜領入朝堂的引路人,將會是邵煜最強的靠山。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鄭嘉禾眸光在鄭嫣的麵上轉了一圈,又回頭看向窗外。
她看見湖中船上那些樂姬,或坐或立,身披紗衣與彩綢,身段婀娜。
“阿娘沒有不甘,我卻替阿娘覺得可惜。你既然能指點出邵煜這樣的學生,那你若親自來參加科舉,又會如何?”鄭嘉禾望著那群樂姬,目光有些飄忽,“可你不能。我已是太後,但我站在這裡,來暢春園參宴的,還是那些已有的大臣、新中的進士,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男子。而女子入園,卻隻能是侍女、樂姬,或是作為女眷,被家中男子帶進來。”
從前她深陷宮廷,自身難保,腦中便隻有將所有敵人踩在腳下,獨攬大權這一個目標。
但近些年她的地位一步步鞏固,她立在高處,掌控著所有朝臣,就越發能感受到這種不甘。
憑什麼呢?
鄭嘉禾沒有想太多,鄭嫣就笑著接話道:“有什麼辦法呢?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
鄭嘉禾眉心輕攏,還沒說什麼,鄭嫣已經換了話題。
她朝著湖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想不到你爹那個兒子還挺厲害,這次科考也中了二甲。”
鄭嘉禾瞥過去一眼,默了默:“是還不錯。”
鄭嫣說:“往後你要是覺得他用著順手,倒也不必顧忌我。你爹在長安沒什麼基礎,他能靠的隻有你,你隻需稍加利誘,自然會對你忠心。”
鄭嘉禾轉身離開窗邊,走到榻邊坐下休息。
“知道了。”
她背靠著軟墊,有些疲憊地按了按太陽穴。
鄭嫣站在窗邊看了會兒,跟著走到鄭嘉禾身邊,低眉看向她微微攏起的小腹。
“這幾天感覺怎麼樣?”鄭嫣問。
“累,”鄭嘉禾眉頭輕皺著說,“還有些腰酸,反正不太舒服。”
“就是這樣的。”鄭嫣說,“你現在還不到五個月,往後月份越來越大,你也會越來越難受。一會兒沒什麼事了,就早點回宮休息。”
鄭嘉禾嗯了一聲。
她半闔著眼,昏昏欲睡。
鄭嫣見狀,便也不打擾她,悄悄地離開了閣樓。
鄭嘉禾醒來的時候,顏慧來報說新科進士王桓求見。
鄭嘉禾這會兒乏得很,實在是沒什麼精力。於是隨口道:“回了吧,就說我改日再見他。”
顏慧應是。
王桓聽見自己的求見被拒絕,有些失望地低下頭,躬身應了一聲。
他托著緩慢又沉重的步子往外麵走去,有路過的同一批新科進士瞧見他,熱絡地跟他打招呼,他心不在焉地回了個點頭,又與他們擦肩而過了。不知怎麼,他感覺這些人都好像在笑話他一樣。
王桓走了一段路,看見了前麵走著的邱俊喆,頓時眼睛一眯。
這邱俊喆,就是在此次考試中,大膽在策問的卷子上寫文章辱罵當今太後的人!那篇文章不知怎麼流傳了出來,幾乎傳遍了長安城。在沒有放榜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個邱俊喆凶多吉少,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難說,更何況是中進士了。
誰知道新科進士的名單出來,這個邱俊喆居然與他一樣是二甲,名次還在他前麵!
這樣一來,原本因為那篇文章,心中對太後私德也有些犯嘀咕的人,反而會震驚於太後的寬容。
邱俊喆本人都是驚訝的,聽說他在得知自己中榜之後,把自己關在房中幾天沒有出門。反而是他的父親,得知他在考場上做了什麼,氣得動用了家法,打了他好幾棍。
在王桓看來,太後就是在作秀。
可她連一個辱罵她的人都能容下,還予他功名、給他授官,怎麼對著他這個有一半血緣關係的親弟弟,就這麼刻薄呢?連想見一麵都難!
王桓握了握拳頭,匆匆離開暢春園。
……
暢春園宴席結束之後的幾天,朝廷陸陸續續給這批進士授了官。
下午的時候,王崇智帶著王桓入宮求見。
鄭嘉禾在書房見了他們,她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她那血緣上的弟弟向她行禮下拜,眼眸微垂:“都坐吧。”
兩人應了聲是,在宮人們搬過來的矮凳上落座了。
“這次考得不錯,”鄭嘉禾慣常勉勵一句,“先在翰林院待一段時間,做得好了,再說後麵的事。”
王桓恭敬應是。
王崇智看一眼鄭嘉禾,笑道:“他學問做的還是不錯的,也不虧我當初想方設法,把他塞進國子監。”
他想想當初剛到長安有多難,他就難受得慌!自己的親生女兒當了太後,執掌大權,結果他想把兒子送進國子監,還得去跟那些大臣說好話、奉承他們?
這簡直讓他覺得就像是沒生過這個女兒。
不過誰讓他拗不過她呢,還不得咬咬牙捏捏鼻子忍了。
鄭嘉禾抬目,不鹹不淡地睨了他一眼。
“朝中官員子孫自然可以入國子監讀書,”鄭嘉禾道,“可惜你是個白身,當然艱難一點。”
王崇智麵上一滯,有些被駁了麵子。
“我雖為太後,也不能壞了規矩。”鄭嘉禾道。
王崇智心中更是不服氣。規矩?她都敢跟秦王苟且,還弄出一個孩子來了,她怎麼好意思說出來規矩這個詞的?
但他顯然不敢得罪鄭嘉禾,於是隻僵硬著笑臉道:“我知道,嘉嘉你向來不是徇私之人。”
鄭嘉禾嗯了聲,輕一點頭:“不過你放心,我這弟弟考得不錯,按規矩,他也是要做官的。以後隻要不出差錯,我還是很樂意提拔他的。”
王崇智要的就是這句話,他這才放下心,臉上的笑弧更大了。
幾人寒暄了一會兒,王崇智見鄭嘉禾露出疲態,於是向王桓使了個眼色,讓王桓退出去,等屋裡沒人之後,他才上前一步,靠近了鄭嘉禾。
“嘉嘉。”
鄭嘉禾眼風落在他身上:“父親還有什麼事?”
王崇智道:“我是來關心你。前段時間上元節的時候,景蘭門上發生的事,我都聽說了。”
鄭嘉禾淡淡地:“嗯。”
王崇智踮著腳,覷了一眼她隱在書案下的腹部,又道:“你能得上蒼眷顧,孕育帝星,自然是好事。等帝星一出生,那司天台的預言成真,你的聲望,定會更高。”
鄭嘉禾盯著他,等他繼續。
“可是……”王崇智被她目光所懾,一時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說,“萬一生下來的不是帝星呢?”
鄭嘉禾長眉一挑。
王崇智把頭一低,索性直接說明:“萬一生下來的是個公主,不是皇子呢?”
鄭嘉禾麵色冷淡下來。
王崇智說:“萬一是個公主,那之前在景蘭門發生的一切……可就都不作數了。司天台的預言是假的,帝星是假的,那你要如何再次向世人交代?”
鄭嘉禾苦心積慮想到的借口、理由,都變得荒謬可笑。既然孩子不是帝星,那她就不是天命之子。朝臣和天下人會再次把目光聚集在孩子的生父上,而太後與秦王的關係幾乎是人儘皆知……到那時候,她和這個孩子,都會淪為百姓口中的笑柄,文人筆下太後荒淫的罪證。
鄭嘉禾看著王崇智:“所以父親的意思是?”
“狸貓換太子。”王崇智道,“你弟弟去年八月娶妻孫氏,如今孫氏有孕,月份與你差不多。先前已經找郎中看過了,說是個兒子……若是你需要的話,到時候……”
“滾。”
王崇智話沒說完,就聽見這句,不由愣了一下。
下一瞬,鄭嘉禾端起案上的瓷杯,向他砸了過來,正砸到他的眼睛上,痛得他“哎喲”一聲。
“滾出去。”鄭嘉禾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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