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昪從王太醫手中接過藥碗,拿起湯匙輕輕攪拌,覺得差不多了,便送到鄭嘉禾唇邊。
鄭嘉禾由他服侍著喝下藥汁,楊昪又拿起帕子,輕輕地為她沾了沾嘴角。
“整個蓬萊殿都排查過了,”楊昪說,“沒什麼問題,藥也讓太醫院的人輪番看過,都算妥當。”
他看著鄭嘉禾,平靜幽深的眼眸裡,暗含著一絲洶湧的情緒,有些難言。
蓬萊殿的人都是鄭嘉禾的心腹宮人,不僅有王太醫、顏慧、琉璃時刻照看,鄭嫣也送來了嶽嬤嬤幫忙看顧,能有人在吃食、湯藥、用具上做手腳的可能性很小。
不是外部的原因,那就隻能……是鄭嘉禾自己身體的原因。
她從前真的傷身傷得太嚴重了。
楊昪目光微垂,抓握住她依然纖細的指尖。
前段時間她還有些豐腴,但最近可能是難受的次數多了,竟有些清減下來。
楊昪的心中湧上強烈的惶恐和不安,但他又不敢表現出來,隻怕讓鄭嘉禾再多想什麼。
“……可能是最近有些累著,”楊昪動了動唇,緩慢道,“你好好養幾天,應該就沒事了。”
鄭嘉禾身體往後靠了靠,有些無所謂地勾了下唇角。
她也沒想到她能這麼難受。都說女兒隨母,鄭嫣當初生她時還挺順利,沒像她這樣。
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鄭嘉禾道:“你去讓顏慧把書房那一摞折子給我送過來。”
楊昪微微蹙眉,有些不讚同道:“你該好好休息,有些事能放的就放一放。”
“不能放,”鄭嘉禾說,“朝中那些大臣都看著我呢。我這離生產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若現在就放下,難保不被什麼人給鑽了空子。”
“阿禾……”
楊昪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握成了拳頭。
鄭嘉禾推了推他:“你快去,我自己的身體我還是清楚的,真難受了我當然就歇著了。”
早朝沒去也就罷了,她不能不理事。
要不然整整幾個月的時間,她稍一鬆懈,可能就都完了。
楊昪拗不過她,他也不想跟她在這上麵發生分歧吵架,於是隻能起身,走出內殿吩咐了幾句。
……
閔同光回到府中,往自己居住的正院去時,正看見兒媳葉氏乘坐馬車回來。葉氏下車,瞧見他迎上來行禮。
“父親。”
閔同光點了點頭:“去哪了?”
葉氏笑道:“剛從鄭家回來,敏敏前幾天說想吃我做的核桃酥,我就給她送過去一點兒。”
閔同光“唔”了一聲,麵色柔和些許:“敏敏現在身體怎麼樣,還好吧?”
葉氏道:“好著呢,鄭家那郎君對她不錯,百依百順的。敏敏現在能吃能睡,大夫說她養得不錯,等到下個月生產,保準能順順利利的。”
“那就好。”閔同光看著葉氏一臉笑意,又想起跟鄭家的那些糟心事,越想越不是滋味兒,吩咐道,“你去吧。”
葉氏應了一聲,又行一禮,帶著丫鬟走了。
閔同光回到住處,過了沒多久,長子閔興來了,葉氏即為他的夫人,嫁去鄭家的閔敏,正是他的女兒。
閔興如今在吏部任職,官位雖然不高,但對於朝堂上的動向,還是能看出來一些。
他躬身行禮,又直起身,麵上有些焦急,但話到嘴邊又停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閔同光見狀,輕嗤一聲:“有話就直說,彆磨磨唧唧的。”
閔興才拱了拱手,試探著問了一句:“父親昨夜是不是又去見曹公了?”
閔同光眉頭一皺:“聽誰說的?你管這個做什麼?”
閔興道:“這段時間父親每隔幾天,總要去找曹公一趟,兒子就算再遲鈍,也要發現了。”
閔同光麵色冷淡道:“不該你管的你少管。”
“可是父親就不怕被鄭相公發現嗎?”閔興問。
曹公曾誣告太後,他與太後、乃至於鄭家不合,幾乎是人儘皆知的事。如今閔興的女兒嫁去了鄭家,給鄭源做孫媳婦,他的父親卻私下與曹公來往頻繁……閔興實在是不能不多想。
閔同光目色一沉。
閔興道:“兒子發現您最近與鄭公之間的來往也少了……父親,您到底想做什麼啊?”
他說著,有些著急了起來:“就算您不為自己著想,您總要為敏敏想一想吧?我就這麼一個女兒,素日她還沒出嫁的時候,我們哪個不是可勁兒了疼她。要是讓鄭公覺出不對,疏遠了咱們家,敏敏可該怎麼辦啊?”
閔同光猛然轉過身背對他,一手按在桌案上,冷著聲音說:“沒事少瞎想。”
閔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閔同光脊背一僵。
“其實父親就算不說,兒子也能猜得出來。”閔興仰頭望著自己父親的背影,道,“但是父親想的那些,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真的比——我們一家人的安危都重要嗎?”
閔同光眉頭一皺,心中慍怒:“你這混賬東西!說的是什麼話?老夫怎麼生出來你這麼個貪生怕死的玩意兒?”
閔興失望道:“所以父親就願意賭上我們一家人的性命,也不顧我們的死活了嗎?”
閔同光按在桌子上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他仰起頭,胸膛劇烈起伏。
閔興聲音中帶了一點哭腔:“可是兒子是個懦夫,我更不想讓敏敏也跟著我們一起陪葬。”
他向前膝行幾步,拽住了閔同光的袖子。
“兒子不求您做違背心意的事,隻求您……什麼都不做,行嗎?”
……
鄭嘉禾生辰這日,依然如去年一樣沒有舉辦宴席,她身子重,甚至連鄭家都沒去,隻在蓬萊殿與楊昪一起吃了頓晚膳。
夜黑風高,楊昪牽著她的手,兩人緩緩地走在石子路上。
眼看著離生產的日子越來越近,鄭嘉禾行動起來也越發艱難。身邊的人無時無刻不小心照看,她自己倒是還算淡然,而楊昪幾乎是把擔心寫在了臉上,隻有在鄭嘉禾看向他的時候,才會故作鎮定,麵色如常地與她說話。
鄭嘉禾走累了,就坐在宮人們搬來的高凳上休息。
楊昪站在她的身後,將一枚泛著光澤的瑩白玉墜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親手刻的。”楊昪說,“給你做生辰禮物。”
鄭嘉禾一愣,她微微垂眸,伸手撫上脖頸上那有些涼意的玉。
“還找永安寺的僧人開了光,護身用。”楊昪頓了頓,又說,“什麼時候都彆取下來。”
鄭嘉禾抿唇笑了。
“去年你生辰的時候,我還送你護身符,怎麼你這是跟我學啊?”她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星,語氣隨意,有些揶揄的味道,“都不帶思考的。”
楊昪一手覆上她的肩頭:“阿禾……”
他隻希望她能平安,順順利利地生下這個孩子。
鄭嘉禾又怎麼會猜不到他心中所想?但她這段時間被折磨來折磨去,早就想通了。
月份都這麼大了,現在後悔肯定是來不及,既然來不及,那就隻能順其自然。與其唉聲歎氣,不如讓自己心情好點,到時候還能順利點。
鄭嘉禾語氣輕鬆地說:“我問過王太醫了,他說我這種情況,出事的概率有三成。”
楊昪覆在她肩上的指尖一顫。
“但出事也不一定就要命。”鄭嘉禾悵然地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就看這個孩子聽不聽話了。”
楊昪猛然擁住了她的肩膀,把下巴都抵在了她的頸側。
“楊維楨。”鄭嘉禾出聲喚他。
楊昪忍住心中苦澀:“嗯。”
鄭嘉禾動了動唇,她想說什麼,最後又放棄了。
其實她在蓬萊殿內室一角的矮櫃裡給他留了一道密旨,如果她真的出事了,他就可以拿著那道密旨登基。
但怎麼說呢,她覺得自己應該還不至於那麼不幸。
兩人往回走,到蓬萊殿時候,看到薛敬與顏慧站在殿門前,神色凝重,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鄭嘉禾走上前去:“怎麼了?”
薛敬轉身向二人行禮,抬起頭時,神色有些複雜地覷了鄭嘉禾一眼。
“是晉州那邊傳來的消息……晉王世子妃前幾日生產,誕下男胎,出生時天空霞光漫布,紫氣東來,當地的百姓都在議論這一祥瑞……再結合年初帝星一說,有傳言猜測、猜測這晉王孫也有可能是帝星……”
鄭嘉禾眯了眯眼。
這生產的時間,的確對得上。
隻是……
“晉王世子妃?”鄭嘉禾玩味道,“她有身孕,怎麼生了才說?”
薛敬道:“晉王那邊本來一直是瞞著的,似乎是因為生產時天象過於醒目,才、才瞞不住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帝星一說,就是為太後量身打造的。但凡一個有腦子的宗室,都不會在還未生產的時候,貿然將自家有孕的消息透露出去,與太後相爭。
楊昪問:“當地的傳言,果真是這麼說的?”
薛敬道:“正是。”
鄭嘉禾笑了一下:“那就去查查起源吧。”
她才不相信,沒個幕後推手,這種流言也能傳播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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