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涯之畔,山道險峻。
一些路段,甚至隻有狹窄棧道。
那些棧道已年久失修,少數腐朽的木板,被纖夫們順手換上新的。而且換得很隨意,鋸幾截粗樹枝釘上便可。
纖夫們隻能做到這些,想要大修必須由官府主導。
但是,官府視而不見。
情況很尷尬,這裡屬於真符縣地界,急著用棧道的卻是西鄉縣。
或許等哪天棧道出事,西鄉知縣才會出麵,請求洋州撥款下來。到時候不撥都不行,因為西鄉縣的賦稅,得從這裡拉纖運過去。
朱銘踩著棧道,顫顫巍巍,生怕這玩意兒突然塌了。
白崇彥反而表現從容,因為他已經走過很多次。
中途遇到兩撥淘金客,皆聚集在江邊淺灘。湍急的江流挾帶金沙,從上遊衝刷下來,遇到淺灘速度放緩,那些金沙也因此沉澱。
從唐代淘金到宋代,再多金沙也該淘空了。
朱銘站在岸邊觀察,前方有幾個淘金客,衣衫襤褸站在水中。此時剛過完元宵,江水寒冷徹骨,很容易因此感冒發燒。
冰冷的江水不算什麼,更艱難的是沒有收獲。
這些人淘了好一陣,似乎半粒金沙都沒有。
他們顯得有些麻木,所有動作都是機械性的。不斷的取沙,不斷的篩淘,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隻為果腹而已。
“歇一歇吧。”朱銘忍不住說。
淘金客們充耳不聞,繼續重複著動作。
又過一陣,終於有人捧起破瓷碗,從碗裡取出一粒金沙,臉上的笑容如同花朵綻放。
或許朱銘等人停留太久,一個漢子走上岸來,借著說話的機會休息:“兩位秀才要買金子嗎?俺們這幾日淘到的金沙不多。”
白崇彥帶著一個書童,朱銘也帶著兩個隨從,大包小包背著書籍和乾糧,被誤以為是要去遊學的書生。
鐵錢太重,出遠門不方便,換成金子就舒服多了。
朱銘再次拿出乾糧,遞給對方一塊麥餅:“我叫朱銘,閣下怎麼稱呼?”
漢子接過麥餅,回答說:“俺叫梁金,金子的金。”
“你是他們的頭人?”朱銘指著其他淘金客。
梁金說:“這裡沒有頭人,都是兄弟姊妹。”
朱銘仔細詢問,很快了解基本情況。
這些淘金客,在附近山中居住,已開荒繁衍好幾代。種的糧食不夠吃,必須淘金補貼家用,他們推舉出一個首領,對內解決糾紛,對外爭搶淘金地盤。
都是窮苦人,首領沒啥特權,不能服眾就會被換掉。
嗯,選舉製。
朱銘打聽道:“聽說附近有個好漢叫貔大虎鞏休?”
“你問鞏大哥作甚?”梁金頓時警惕起來。
白勝立即說道:“俺朱大哥也是好漢,諢號插翅虎,做過西鄉縣都頭。”
梁金整天隻知道淘金,消息沒有纖夫靈通,從來沒聽過朱都頭的大名。但聽說是西鄉縣來的,頓時警惕心大減,因為這裡屬於真符縣地界。
朱銘說道:“我喜歡結交好漢,聽說鞏休也是好漢,便想找他喝酒吃肉。”
梁金朝東北邊指去:“前麵有條小河流進漢江,順著小河走,兩三天就能到。”
朱銘問道:“你們都是鞏休的屬下?”
“不是,鞏大哥會派人來收金沙。”梁金解釋說。
又聊一陣,大概搞懂了。
鞏休守著一處廢金礦,拿著采來的金子,去真符縣城換回錢糧。又帶著錢糧,換取淘金客手裡的金沙。
所有淘金客,都仰仗鞏休吃飯,這位貔大虎威望很高。
鞏休為人有些吝嗇,並不慷慨,做事斤斤計較,但勝在買賣公平。
又走半天,終於看到那條支流。
白崇彥明顯不願去拜訪鞏休,勸道:“乾糧本就不多,還分了些給纖夫。那個淘金客說,此去廢金礦要走兩三天,恐怕俺們帶的乾糧不夠吃。”
“那就算了吧。”
朱銘得顧及白崇彥的想法。
至於這位鞏休,他是肯定要拜訪的,可以等回來的時候再說。
順著漢江,又行兩日,終於抵達真符縣城。
這座縣城規模極小,甚至沒有像樣的城牆,連西鄉縣都遠遠不如。它坐落於漢江邊,四麵皆是大山,隻縣城周圍相對平坦,屬於全國最低級彆的窮縣。
白崇彥說:“可以先住下,等著坐船去洋州。”
於是他們直奔客棧,白勝被派去打聽船隻消息。
把行李放在江邊客店,由白崇彥和書童看著,朱銘帶上石彪進城。
城牆是夯土的,又矮又破,已經多處倒塌。
城內城外,大片茅草屋,真他娘的窮!
沒走多遠就來到縣衙,同樣破敗不堪。這裡連知縣都沒有,隻有一個混吃等死的縣令。
真符縣以前叫黃金縣,因盛產黃金而設立。
隨著舊金礦開采殆儘,新金礦又沒被發現,它的衰落是應有之事。再這樣下去幾十年,估計就得被取消行政區劃,直接並入隔壁的興道縣。
縣城沒啥好逛的,朱銘重新回到江邊,向客店掌櫃打聽山川信息。
掌櫃的指著北邊說:“那裡有條河,叫黃金水,山穀叫黃金穀。最大的金礦就在黃金穀裡,也采不出多少金子,估計再過幾年就要廢掉了。那裡的礦監,都不靠金子賺錢,全靠收商稅過日子。”
“商稅?商隊去那邊作甚?”朱銘問道。
掌櫃的笑了笑,說出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私茶走黃金穀運去盩厔(周至縣)。”
幾百年後,黃金水早已乾涸。
而在此時,卻能順著黃金穀往北,再翻越一些山嶺,即可進入駱穀,沿數百裡駱穀直奔陝西周至縣!
三國時期,曹爽伐蜀,便是走的這條儻駱道。蜀將王平率軍阻擋,駐軍於黃金穀的興勢山。
曾經的行軍路線,如今成了販賣私茶的商道——山高穀深,峻嶺阻隔,土匪橫行,正經商隊更願走褒斜道、陳倉道。
儻駱道的東邊,則是更險峻的子午穀。
從客店掌櫃那裡打聽到消息,朱銘雇了條小漁船,第二天便往黃金穀行去。
劃船兩個時辰,朱銘正在沿河觀察地形,那漁夫卻不願再前進了。
“小官人,前麵有欄頭,過路要收錢。”漁夫說。
朱銘問道:“官欄還是私欄?”
漁夫說:“官府設的私欄。”
這答案很有趣,常平司下轄的金礦礦監,竟公然私設收費站,向茶葉走私商收稅,明擺著在搶茶馬司的飯碗。
“我來交錢,伱繼續走。”朱銘說道。
漁夫卻搖頭:“劃船快半天了,再往前走,俺回縣城要天黑。萬一遇到山賊,俺可虧得很。”
什麼世道啊?
遍地山賊!
估計也是些山裡的農民,偶爾兼職一下土匪。
白崇彥還在客棧等著呢,朱銘也不逼迫,等從興元府回來再說。
又過一日,他們搭乘前往洋州的商船。
洋州才是真正的“小江南”,屬於整個漢中盆地的菁華之一,僅次於興元府(漢中)。
那裡有大片大片的江邊沃土,朱銘站在船上,兩岸到處是油菜田和麥田。僅州城附近綿延的水田,就抵得上整個西鄉縣的水田麵積。
而且,城牆好高大啊,甚至還貼了城磚。
朱銘就差在心裡呐喊:這特麼才是老子的龍興之地!
白崇彥頗為得意地說:“若論利州路的賦稅,興元府自是第一。但俺們洋州,才是利州路的文萃之地。大宋開國以來,九成以上的利州路進士,都出自俺們洋州三縣。洋州書院,更是利州路最好的書院。”
南北兩宋,漢中盆地隻出了22個進士,其中19個來自洋州三縣……
洋州書院不在城裡,而是在城外的山麓。
登岸之後,白崇彥邊走邊介紹:“洋州書院最初由閔家出錢創辦,如今還有彆的士紳商賈捐資辦學。但書院的山長,曆來由閔家人擔任。洋州閔氏,乃利州路最興盛的世家望族。”
兩宋漢中那22個進士,有4個姓閔。
“閔家如今有人在做官嗎?”朱銘問道。
白崇彥搖頭說:“閔諱文叔公,幾年前病死了,最高做到正四品朝官。如今書院有個閔子順,學問第一,遊曆關洛,假以時日必定高中。閔氏家學淵源,俺們是比不了的。”
白崇彥說的是進士官,閔家暫時死完了。但蔭官與捐官,品級雖然不高,閔家卻還有好幾個。
這是真正的官宦世家,朱銘想在洋州造反,要麼把閔家拉攏過來,要麼直接把閔家給乾掉!
順著石階爬山而上,道路兩旁樹木繁茂。
枝葉掩映之間,很快露出建築物。
這是一個建築群,修了高高的圍牆,裡麵至少幾十間屋子。
白崇彥進去的時候,甚至還得掏出木製腰牌,大概相當於他的學生證。
“洋州書院也效仿官學,行三舍法,俺已是上舍生,”白崇彥指著前方建築物說,“那些都是學舍,平時在學舍上課,最高的一棟是藏書樓,經史子集無所不有,必須是上舍生才能借閱。那邊是宿舍,那邊是飯堂,隻要做了上舍生,食宿皆可免費。”
上舍生食宿免費?
朱銘立即打消把閔家乾掉的心思。
這幾十年來,閔家靠著書院籠絡了無數士子。一旦乾掉閔家,朱銘在洋州的名聲就毀了,必須拉攏的同時再敲打敲打。
白崇彥把朱銘帶去自己的宿舍,裡麵有個學生正在看書。
“大郎,”白崇彥介紹說,“這位是俺的舍友令孤許,字子諾。”
令孤,很生僻的姓氏,大部分都改為令狐了,依舊保留著原姓的很少。令孤和令狐,多數情況下是相通的,這兩個姓氏有著共同的祖先。
“見過子諾兄!”朱銘抱拳問候。
白崇彥說道:“子諾,這位便是貫通三經、詩才卓絕的朱成功。”
令孤許眼睛一亮,起身作揖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白崇彥笑道:“大郎,你在洋州書院,可早就已經大名鼎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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