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州書院的山長叫閔文蔚,今年已六十多歲。
他的兄長閔文叔,最高做到正四品朝官。其學術偏向於洛學,又夾雜著一些蜀學,雖沒被打為元祐黨人,但還是罷官歸鄉鬱鬱而終。
“廟堂之上,奸臣當道;江湖之遠,邪論縱起,”閔文蔚搖頭歎息,“這天下社稷與聖人大道,都已是危機四伏,我輩又能為之奈何?”
陳淵說道:“蔡京已失人心,假以時日,必定眾叛親離。”
閔文蔚問道:“以先生之才,為何二十年不科舉?”
陳淵答道:“官家昏庸,科舉做官又能怎樣?還不如潛心修學,傳播聖人之道,多培養些後進賢能。待到時機來臨,必可一掃妖氛!”
“唉,”閔文蔚歎息說,“洛學與蜀學,皆被朝廷禁止。天下各道學官,多有邪論歪理,如何能夠教化地方?去年夏天,吾與利州陸提學辯論,此人便是滿口胡言,竟還堅稱自己才是正道。”
陳淵笑著說:“那位陸提學,在下也見過,還算是個正經人物,他與蔡京不是一路的。”
閔文蔚道:“此人妖言惑眾,絕非正經儒士!”
陳淵沒接這句詞兒,他與閔文蔚交流數日,發現這位山長是個死腦筋,鑽研學問已經鑽到牛角尖裡了。
二人一路閒聊,前往食堂吃飯,不時有學生過來問候。
“學生見過山長!”
食堂門口,白崇彥上前見禮。
閔文蔚微笑頷首,再掃了一眼鄭泓等人,臉上又浮現出厭惡之色。
他對白崇彥比較看好,不願白崇彥跟鄭泓廝混,害怕優等生被差生給帶壞了。
閔文蔚完全不給學生留麵子,厲聲嗬斥道:“你們幾個,平時不好生向學,可對得起爾等父母?今年季考,若是再不合格,通通給俺滾下山去!”
“是。”
鄭泓連忙低頭受教,對此已經習慣了。
另外三個差生,也乖乖站好聽訓。
如此情形,讓朱銘回憶起自己的高中教導主任。
閔文蔚又告誡白崇彥:“汝這半年來,學問進步頗大,更當努力精進,不可與那頑劣之輩為伍!”
“學生謹遵山長教誨。”白崇彥恭敬回答。
鄭泓的腦袋都埋到胸口,嘴裡無聲嘀咕著,多半是在問候校長的親友。
閔文蔚轉身對陳淵說:“書院學子良莠不齊,比不得江南人文薈萃,讓默堂先生見笑了。”
陳淵恭維道:“久聞洋州書院學風嚴肅,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難怪能出恁多進士。”
閔文蔚對此頗為自得,說道:“玉不琢,不成器,學生非得好好管教不可。”
“該當如此。”陳淵拱手。
朱銘如今借住在書院,於情於禮都該拜見一下校長。他等校長訓完學生,便上前問候道:“晚輩朱銘見過山長。”
書院裡的學生,攏共不到三百人,閔文蔚基本都有些印象。
他見朱銘麵生,忍不住問:“你是新入學的?”
白崇彥連忙介紹:“山長,這位便是八行士子朱成功。”
“嗯?”
去年夏天,提學使陸榮返回洋州時,閔文蔚邀其至書院講學。
講著講著,閔文蔚便拂袖而走,私下裡又辯論一場,氣得差點跟陸提學打起來。他對洛學推崇備至,陸提學卻動輒貶低洛學,交流學問時不起衝突才怪。
因為陸榮對朱銘讚不絕口,閔文蔚對朱銘印象很差。
這都是報應啊,朱銘當初刻意迎合陸提學,今日就肯定要被閔文蔚嫌棄。
不可能兩頭討好的!
能討好提學使,肯定比討好一個校長更有用。
閔文蔚問道:“爾便是陸學官口中的朱成功?”
“晚輩正是朱銘。”朱銘拱手道。
閔文蔚又問:“聽說你與陸提學桑下論道,所思所想皆契合無二?難道伱讚同他的治學修身之道嗎?”
啥情況?
聽起來語氣不善啊,明顯帶著質問的口吻。
朱銘模棱兩可回答:“小子年幼,尚且不知如何治學修身。”
這個答案,讓閔文蔚消除了一些厭惡,當即告誡道:“你寫的八首詩詞,還有你對經義的理解,俺也是有所耳聞的。你天資聰慧,小小年紀便通曉經義,切莫因此自鳴得意,還是要多多領悟正道,莫要被那邪道言論所迷惑。”
第一次見麵就被教訓,還扯上什麼邪道。
朱銘心裡很不高興,但還是態度誠懇道:“晚輩謹記。”
閔文蔚估計是長期擔任山長,窩在這封閉的小地方洋州,無論士紳還是學子都對他尊敬有加。因此,這貨有點忘乎所以,見誰都想教育一番:“陸提學的性命之說,已經淪為邪道。君子修身,當去惡向善,心中便有一分邪念,也應時時自省自責。心中有惡,便做善事也不純粹,遲早被那惡念所侵。於此一事,爾當知之,不可被人蠱惑!”
這是一點都不給陸提學留麵子,而且有背地裡說人壞話的嫌疑。
當然,閔文蔚此言出於好意,他覺得朱銘是可造之材,害怕朱銘被陸提學帶歪了。
朱銘再次作揖:“晚輩謹記。”
然而,閔文蔚還在好為人師,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你來書院求學,應當謙虛謹慎。不論詩詞寫得多好,不論經義解得多妙,也切不可狂妄自大。‘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是少年應有的風發意氣。但‘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卻是過於自負了,須戒驕戒躁啊,否則必蹈傷仲永之覆轍。你可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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