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鄉主簿張肅,聽說朱銘考了探花,立即帶人親自前去道賀。
至於真實目的嘛,是想去看看大明村,搞清那裡究竟有多少隱田隱戶!
張肅雖與朱國祥很聊得來,也對朱國祥極為敬佩,還請朱國祥在全縣推廣玉米和紅薯。但是,大明村瘋狂吸納人口的事情,已經傳到張肅的耳朵裡,總讓他感覺有點不對勁。
西鄉縣山多地少,人口分布很零散,一個村落頂多幾百人。
上千人的大村,全都位於縣城周邊。
所以,超過1500人的大明村,就顯得那麼惹眼,想要隱藏都非常困難。
北宋由上到下的單位,大概是這樣的:
中央——路——府州軍監——縣——鄉——裡管團耆都保村。
裡、管、團、耆、都、保,全都是人為劃定的,用於征收賦稅和維持治安。這些單位,有的同時存在,有的廢棄不用,有的互相等同。反正混亂得一逼,經常把曆史學者給搞暈。
村,屬於自然聚落,跟行政區劃無關。
再來說鄉,這玩意兒已經變虛了。
王安石變法之前,“鄉”無限接近實體政務區劃,且鄉界並不固定,按照實際征稅情況而不斷調整。
王安石變法之後,“鄉”成為一個地理概念,主要用於實行保甲法。鄉界漸漸固定,以山川河流走向而劃。
“鄉”的虛化,並非對基層控製力減弱,反而屬於大大的加強。
因為“鄉”的權責,進一步下放到“裡”。
虛鄉實裡。
張肅雖然還沒有讓胥吏徹底服帖,但基本已經比較聽話了,便是陽奉陰違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於是,他想重新劃定鄉界。
這是符合中央政策的,王安石規定500戶為一都,蔡京下令改為250戶為一都。以此加強對農村基層的管理,更方便朝廷向農民征稅。
張肅打算以重劃鄉界為名,摸清全縣的真實戶籍,把一些隱匿戶給清理出來,順便清查出部分隱田(他不敢徹查隱田,否則必然激起劇烈反抗)。
船上。
張肅負手而立,望著前方江麵:“劃定鄉界之事,還須白押司多多出力。”
白崇武說道:“卑職一定儘心儘責,隻恐不能讓主簿滿意。”
“儘心便可。”張肅知道鄉下是啥情況,他也沒想過能夠一步到位。
白崇武一臉討好笑容,心裡卻怪張肅多事兒,好端端的重劃啥鄉界啊。
張肅說道:“上白村、下白村、大明村,還有更下遊的回水村、望鄉村,我打算以大明村為中心,將這五個村劃定為大明鄉。大明鄉轄下的都和裡,按照實際戶籍重新劃定。”
“是!”
白崇武一個勁稱是,其實不打算配合,頂多扔些隱戶、隱田出來湊數。
“張主簿,為何獨自去大明村啊?”
一艘官船追來,卻是向知縣在爽朗大笑。
向知縣最近心情很好,他已經跟新來的賀知州搭上線。暗中賄賂兩千貫錢,請賀知州幫忙申請提高選人等級,為年底的考滿和銓選鋪路。
這是符合流程的,選人等級三年一評,需要上級主官幫忙申請。
向知縣覺得自己肯定能升官,政績擺在那裡嘛,先是剿滅反賊,如今又大力推廣新作物。而且,還給上官送了錢!
張肅聽到向知縣的聲音,頓時沒啥好臉色,他對這個上司觀感極差。
當然,不能真的翻臉,重新劃鄉界的事情,還得請向知縣來打報告。
知縣、主簿、胥吏們,在大明村碼頭登岸。
朱國祥得到消息,立即帶人去迎接,身後還跟著幾個本縣士紳。
農忙時候,朱國祥經常前往各個村落,指導當地士紳種植玉米紅薯。油菜育苗移栽法,控水旱育秧法,也全都傳授給各村農民,顯著提高了西鄉縣的糧食產量。
這些都是看得見的實惠,各鄉士紳對朱國祥極為尊敬,甚至已經有人稱其為“元璋公”。
聽說元璋公的兒子高中探花,每天都有士紳前來道賀。
“見過向知縣!”
“見過張主簿!”
朱國祥和幾個士紳,紛紛向兩位官員行禮。
向知縣雖然已經躺平,卻喜歡在公開場合充麵子。
他快步走到最前麵,以顯示自己的主官地位,熱情拉著朱國祥的手。或許是出了個探花郎,他對朱國祥更加恭敬,連稱呼都變了:“元璋公,恭喜令郎考取殿試第三人!”
朱國祥微笑道:“有勞縣尊掛懷。”
向知縣又對那幾個士紳說:“前年春天,本縣去吃白老夫人的壽酒,也是在那裡初見朱探花。第一眼便覺這少年不凡,小小年紀就貫通三經,我還上疏薦舉其為神童。可惜那封奏疏,送到東京如泥牛入海。”
士紳們連忙奉承:“縣尊慧眼如炬,實在令人佩服。”
眾人商業互吹,朱國祥請他們去客店喝酒。
張肅卻說:“日頭還早,久仰大明村之名,不如去村中轉一轉。”
朱國祥問向知縣:“縣尊以為如何?”
向知縣心頭埋怨張肅多事,嘴上依舊笑道:“那便去走走,也是體察民情。”
大家順著漢水,先往廢茶山的方向走。
張肅指著江邊的茅草屋:“這些茅屋還很新,都是今年才建的?”
朱國祥說:“皆為外地逃荒來的流民,我見他們可憐,便安排他們在江邊墾荒。三五年之後,等荒地墾熟了,再去縣衙領取田契。”
隻這一句話,便斷了張肅想要清查隱戶隱田的心思。
朝廷鼓勵流民墾荒,耕熟之後可以領到田契,而且還能減免賦稅三五年。
耕熟了再領田契,這是防止大戶肆意圈地,如今卻成為朱國祥推遲登記的借口。等到荒地耕熟,張肅早就調走了……
張肅心裡有些不爽,質問道:“真是外地流民?”
朱國祥說:“主簿若是不信,可自去詢問。”
詢問個蛋,肯定早就串通好了。
張肅還是不甘心:“便是流民,也該造冊。先造一個流民冊,把他們開墾的荒地記錄下來,三五年後土地熟了便給田契。”
“全憑張主簿做主。”朱國祥順口答應。
土地耕熟要三五年,還要減免三五年賦稅,十年八年就這樣過去了,鬼知道那時候又是啥情況。
期間就算換了新知縣、新主簿,也彆想過來搞事兒,因為大明村是合法合規的。
硬要胡亂盤剝,就直接武力驅逐稅吏,打官司打到東京城裡,大明村也是占理的一方。
前提是,有朱銘當官做後盾,大明村自身實力也足夠。
張肅認真讀過朱國祥的農書,知道豆類作物可以肥田,他走到一塊旱地旁邊:“這些都是新開的荒地?”
朱國祥介紹說:“前三年用來種豆,等肥力足夠了,第四年改為水田。這些田土都在江邊,灌溉是很便利的,村民還在沿江開挖灌渠,用尋常的筒車就能提水灌溉。”
張肅歎息道:“多好的土地啊,之前怎一直荒著?”
朱國祥解釋道:“聽說幾十年前,這裡也有農戶居住,後來遇到天災人禍,全都逃去山裡或外地。”
“天災人禍……”張肅冷笑,“恐怕人禍多一些。”
一直走到打理之後的廢茶山,眾人又原路返回。
張肅問道:“這些流民墾荒的種子,都是元璋公給的?”
朱國祥說:“皆為貧苦之人,生活實在不易。便借予他們種子和農具,年息一分。”
張肅拱手道:“元璋公果然仁義!”
雖然一直感覺不對勁,但張肅還是沒往那方麵想。
真要造反,直接就煽動流民去打縣城了,或者乾脆占山為王、四處劫掠,哪有先種地慢慢蓄積力量的?
更何況,朱銘已經考中探花。
探花郎的父親造反?
這不扯淡嘛!
回去的時候,張肅又去參觀村學。
朱國祥介紹道:“村學不收束脩,目前隻有十多個學生。等明年的日子好過些,肯定還有不少村民,願意把孩童送來讀書。”
張肅看著教室裡,驚訝道:“竟還有女童?”
朱國祥說道:“那是本村士子孟昭之女,我忙不過來的時候,也讓孟昭代為授課。雖說學生不分男女,但至今為止,還沒有村民願送女童來。”
“殊為辛苦啊!”張肅感慨道。
因為他看見教室裡的學生,一個個都沒有紙筆,正用竹枝在沙盆裡練字。
想了想,張肅掏出銀錢:“給孩童們買些筆墨紙硯吧。”
朱國祥雙手接過:“多謝主簿資助。”
向知縣覺得不能落了麵子,對身邊親隨說:“過幾日,你帶五貫錢來……不必帶錢,買些筆墨紙硯,送到大明村交給元璋公。”
朱國祥立即奉承:“縣尊與主簿,不愧為本縣父母,一心教化為民,在下佩服之至。”
又是一番商業互吹,張肅還要順著支流,去山中繼續視察情況。
沿途多為土著村民,已經發展快兩年,家家戶戶都有餘糧,明顯要比江邊的新移民富裕。
他們不但種糧食,還學著朱國祥種蘑菇,又養了一些家禽做副業。
河穀之中,到處是良田。
由於修通水渠,離河較遠的山腳土地,農作物也生長得鬱鬱蔥蔥。
向知縣非常喜歡這裡,完全是文人理想中的田園美景,不禁讚道:“取道小河而入,穀中豁然開朗。阡陌縱橫,雞犬相聞,百姓安樂,此真世外桃源也!誰能想得到,兩年前竟是賊巢?”
朱國祥說:“此地農戶,雖然從賊,卻也是迫不得已。賊首送官便可,剩下的村民,可以教化他們向善。”
張肅看著山穀裡那些村民,一個個都忙碌而安樂,徹底息了清查隱戶隱田的心思。
隱匿就隱匿吧,百姓富足便可,真要清查出來,說不定還會害了他們。
張肅忍不住說:“元璋公若為縣令,必可致一縣富裕安定,隱居於大明村實在屈才了。”
朱國祥說道:“州縣少征些苛捐雜稅,不管誰來做官,都可令百姓休養生息。”
張肅無言以對,因為這是大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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