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之巔。
天雷劈了下來,雪花激蕩,一隻被劈得焦黑的小獸晃了晃腦袋,從雪堆裡站起來。
“為了救他,違背神職,打傷凡人,幾乎毀了一個部落。現在好了,被天譴了吧。”雪地裡站著另一隻小獸,它似虎似犬,額上有角,青棕色長毛,尾巴比它的身體還長出一截,此刻它的尾巴正一下一下地拍著地。
正是縮小後的幼崽檮杌。
而被雷劈的則是縮小的幼崽混沌。
縮小後,兩個小獸都隻有小狗大小。
“我就是看不得凡人欺負他。”小混沌毛都被劈焦了,他舔了舔爪子,半晌才問:“白澤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誰?”檮杌問。
“他。”混沌也不高興地用比檮杌短了不止一截的尾巴,拍了拍地。
“你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你就為了他違背神職啊。”檮杌那獸臉上浮現似人一般的無語表情,他說。
“我不知道他是誰怎麼了?我樂意。”混沌哼了一聲,動了動自己那比身軀小了一大圈的翅膀,很快被翅膀上的傷疼得齜牙咧嘴。
蘇祁就這樣站在一邊看著,他心疼地皺起眉,想過去摸一摸小混沌的腦袋,但是他做不到。
就像天雷落下來時,他也隻能看著一樣。
“而且,我以前見過他的。”小混沌回頭舔了舔翅膀,他說:“在補天之役裡,他從我麵前飛過,我記得他。”
“神鳥不就那幾個。”檮杌說:“朱雀去鎮守陣眼了,比翼鳥是成雙出現的,畢方你認識,還有……”
“還有鳳凰。”天上飛下來一個似牛似虎,毛發是紅棕色,身帶兩對羽翼的小獸。
是窮奇,或者說是縮小版的幼崽窮奇。
“你忘了?從前老是和朱雀還有白澤在一起的那個。”窮奇走過去替混沌舔翅膀,他說:“他幻化人形可好看了,當時麒麟眼睛都看直了。”
檮杌點點頭:“好像記起來了。”
“我怎麼不記得?”混沌問。
“三百歲了,怎麼記憶還是沒怎麼複蘇?混沌,你是不是降生的時候,滾到山底下去摔壞腦子了?”窮奇替混沌舔好毛和翅膀,他忍不住吐槽。
“那還不是怪饕餮!降生的時候一腳就把我蹬開了!”混沌尾巴不高興地拍著地麵:“他還打算啃我的腦袋!”
蘇祁聞言忍俊不禁。
“你都不認識他,為什麼要為了他做到那一步?”窮奇問。
“不知道。”混沌晃了晃腦袋,他說:“就是看見他受苦,我就特彆不高興。”
“混沌,你不會對人一見鐘情了吧。”檮杌舔著爪子,笑道。
“一見鐘情?”混沌歪了歪腦袋。
“對啊,補天之役前,你不是說過他的味道很好聞嗎?眼睛明明看不見,卻一直盯著那個方向。”檮杌說。
“有嗎?我不記得了。”混沌晃了晃腦袋:“饕餮是不是把我的記憶吃掉了?”
檮杌和窮奇都笑了起來。
混沌沒有笑,他嚴肅著獸臉,扇動翅膀就要離開。
“去哪裡?”窮奇問。
“去找鳳凰。”混沌頭也不回。
“你個睜眼瞎看得見路嗎?就去找人。”窮奇也扇動翅膀飛起來去追混沌。
檮杌用尾巴故意拌了一下窮奇,他說:“會飛了不起啊,也不帶上我。”
……
蘇祁跟著混沌來到了一個石室門口,混沌用爪子拍了拍門:“白澤,你在嗎?”
回答混沌的是淒厲的哀嚎,混沌聽不大清,動了動耳朵,奇怪地說:“是誰在哭嗎?”
混沌又在石門上拍了拍,也不知道碰到了什麼機關,麵前的石門向上升起,而後炙熱的風撲麵而來,混沌的毛都被燙卷了。
蘇祁感受不到熱風,他朝石室裡看去,隻見一張石床上,躺著一個未著絲縷的男人,他渾身上下都是傷,一隻手臂的肉被剜去,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混沌當初為了方便帶人回來,就輔助著讓人幻了形,由於是外力所致的幻形,如今暫時變不回去了。
於是就成了蘇祁看到的這副模樣。
說實話,蘇祁看到自己這副慘相,心裡還挺不是滋味的。
混沌看不見,他隻能看見一團橙紅色的人影在石床上,又動了動鼻子的確聞到了好聞的味道,猶豫了一下,還是踏進了這個溫度與外麵冰天雪地相差甚遠的石室。
石床上幻化了人形的鳳凰,側躺著眼神空洞,身上似乎上過藥了,有一股刺鼻的藥味和燒焦味,刺激得混沌打了個噴嚏。
聽到聲音鳳凰睫羽顫了顫,眼淚又開始無意識地落。
混沌嗅到了淚水的味道,爪子扒拉著石床邊,探出頭去舔舐鳳凰的臉。
鳳凰的眼睛裡閃過一抹橙紅,緊接著火焰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燒向混沌。
“混沌!離他遠點!”長發如雪的白澤帶著燭九陰跑了進來,連忙厲聲提醒。
“唔!”但是來不及了,帶著靈力衝擊的火焰將混沌拍到了牆上。
蘇祁看到一心驚,不滿地瞪了一眼從前的自己。
但是他這一眼看過去就沒有收回,那邊石床上的自己,身上開始繚繞黑氣,眼睛也變作了黑紅色,緊接著整個密室開始動蕩。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嘶啞的聲音響起,不屬於他們在場任何一人,似乎是那些黑氣發出來的。
那些黑氣和鳳凰身上的火焰鬥爭糾纏著,看上去詭異非常。
就在此時窮奇馱著檮杌晃晃悠悠飛進來,白澤看見他連忙喊:“窮奇帶混沌離開!”
窮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看見了被打傷的混沌,他咬咬牙飛過去叼起混沌就往外飛。
蘇祁追上去,離開石室前回頭看了一眼石床上的自己——傷口又裂開了,眼睛裡流出眼淚,和血液混在一起,像是血淚一般,不斷地砸進火焰裡蒸發掉,黑氣還在嘶吼著一遍又一遍問他恨不恨。
石門轟然關上。
將一切隔絕在內。
混沌哼哼唧唧地被窮奇叼著後頸飛了一段,然後丟在雪地裡。
混沌爬起來還想往石室跑,被從窮奇身上跳下來的檮杌用尾巴絆倒:“做什麼?還進去添亂呢?”
混沌的毛又一次被燒焦了,他現在整張獸臉都黑漆漆的,栽在雪地裡留下一個黑乎乎的印子,他晃了晃腦袋,說:“可是他好像很疼的樣子。”
“他疼那是他的事,而且白澤會救他,你去湊什麼熱鬨?”檮杌拿尾巴替混沌把臉上的雪清理乾淨。
混沌垂著腦袋,沒有說話。
“好了,等著就好了,白澤會救他的。”窮奇說。
混沌尾巴在地上不高興地掃動著雪花,他道:“要是我早點趕到就能讓他少受點苦了。”
檮杌搖搖頭歎了口氣,用尾巴拽住窮奇的尾巴,他說:“讓他一個人冷靜冷靜吧,估計是不會和我們回去了。”
窮奇一步三回頭地和檮杌離開了。
獨留混沌一隻獸在雪地裡蹲著,眼巴巴地看著石門。
他看不見裡麵的情況,但是能聞到裡麵躁動的氣息。
蘇祁也跟著在混沌身邊蹲下,他隔空摸了摸混沌的腦袋,明知道對方聽不見還是說:“沒事的,彆擔心。”
混沌就那樣在石室外枯坐了一夜。
白澤出來的時候已經天光破曉了,他的頭發也有點燒焦,整個人看上去很不好,燭九陰倒是還好,如果忽略掉他黑漆漆的手臂的話。
“白澤!”混沌感應到白澤出來,一瞬間從獸形幻化成人跑上前去,還是蘇祁在補天之役的幻境裡看到的那副模樣。
“混沌?你怎麼還在這?”白澤問。
“他怎麼樣了?”混沌不答反問。
白澤蹙起眉,他說:“不太好,入魔的趨勢很明顯,但是又一直在靠撕裂自己的傷口的方法,用疼痛保持清醒……”
“所以我和白澤費儘力氣才將他重新安撫下來,又重新上過藥。”燭九陰歎息:“我建議把他鎖起來防止他自毀,但是白澤不同意,就先暫時這樣了。”
混沌垂著腦袋,對這樣的結果似乎並不滿意。
“還沒謝過你呢,混沌。”白澤說:“謝謝你救了鳳凰,還把他帶到我這裡來。”
混沌搖了搖頭,白澤也沒有多說隻是叮囑混沌,讓他不要去打擾鳳凰,而後帶著燭九陰離開了。
混沌垂頭喪氣地又在門口一塊不大的小石頭上蹲下,而後變回獸形,眼巴巴地盯著石室。
蘇祁也跟著盤腿在雪地上坐下。
日月輪轉一番,白澤和燭九陰又進了石室,裡麵再次傳來哀嚎,炙熱的火焰都把石室門口的雪融化了。
混沌就那樣呆坐著,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白澤和燭九陰又離開了,離開前再次叮囑了混沌不要進去打擾鳳凰。
混沌應下,隻是守著門口。
日月不知道從頭頂過去了幾次,白澤和燭九陰沒有再來,石門也沒有打開,裡麵隻是日日夜夜地發出哭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某天突然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一隻其狀如羊,虎齒人爪,青灰色長毛遮住大半張臉,腋下有兩個像眼睛一樣的花紋的小獸,他嘴裡叼著一團雪白的東西,哼哧哼哧就跑了過來。
是縮小的幼崽饕餮。
“混沌!”饕餮一口吞下雪白的那一團,含含糊糊叫混沌。
混沌沒有理他。
“哥?”饕餮拿粗壯的尾巴拍向混沌,被混沌用尾巴攔下。
“做什麼?”混沌問。
“你在這裡乾什麼?”饕餮湊過去蹭了蹭混沌。
“不知道。”混沌的尾巴晃了晃。
“不知道?”饕餮歪了歪腦袋:“為什麼會不知道?”
混沌沒有答。
饕餮看混沌不理他,尾巴拍地拍得震天響,而後他就聽見了石室裡傳出痛苦的鳳唳聲。
混沌連忙拿尾巴把饕餮打得一踉蹌,他凶道:“安靜一點。”
饕餮縮著脖子哦了一聲,又跟著混沌一起守在石門。
又是一輪日升月落,饕餮餓得啃雪地,混沌便把他趕走了。
饕餮走後,天上洋洋灑灑地下起雪。
混沌還是沒離開,他眼巴巴地看著石門。
雪一下就下了三天三夜,混沌整個獸身上都是雪,他也沒有動。
直到雪快把他淹沒,他才晃了晃身體,把雪抖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就是想在門口等著。
他想或許等到哪一天裡麵的人會出來,會對他笑和他說話。
雪又下了好幾次,日升月落一遍又一遍。
蘇祁在一邊坐得打瞌睡,他看著旁邊這個執著的小獸,他問:“你在等什麼呢?混沌。”
沒有人回答他。
蘇祁歎了口氣,又把目光投向石室。
“老婆,這一段有點枯燥,我們可以跳過的。”識海之外的混沌突然開口說。
“那時的你在等什麼?”蘇祁知道混沌在外麵可能有事去了,現在才回來,於是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問。
“在等那道門打開。”識海外的混沌說。
“為什麼要等那道門打開?”蘇祁問:“你才見了我幾麵啊。”
識海外的混沌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當時就是想等門打開,等老婆出來,然後告訴你是我救了你,我是混沌。”
蘇祁沉默半晌,他問:“你等了多久呢?”
“不知道。”識海外的混沌說:“隻記得月圓了兩萬一千一百四十四次。”
“為什麼會記得月圓了多少次,但是卻記不住過了多久?”蘇祁問。
“因為每到月圓的時候,老婆的叫聲就格外淒厲些,我哪怕耳朵不太好,也能感覺得到。”識海外的混沌說著語氣裡都帶了點心疼。
蘇祁默然。
“老婆,閉上眼睛,我把時間調快一點。”識海外的混沌說道。
蘇祁聞言聽話地閉上了眼。
一千多年的歲月就這樣從指尖流過,那一千多年的雨雪風霜日月更替,終歸隻落在了那隻小獸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