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梨花開的絢爛,那男子被樹身擋住了半個身形,雪衣一時間沒認出來是誰。
她們正欲走近,那男子卻先回了頭:“陸小娘子,您回來啦,可叫我好等。”
原來是楊保。
他怎麼還敢來?
晴方一見到他,便想起了娘子這些日子白白抄了的那麼多畫,氣不打一處來,連禮數都顧不得了便要上前同他理論。
雪衣按住了她的手,隻是淡淡地問:“不知楊小哥到我這裡做什麼?”
她聲音聽不出生氣,但是相較於前幾次見麵的熱忱,顯然是有些冷淡了。
楊保自知有虧,對這主仆二人的冷淡也不生氣,撓了撓頭,慢吞吞地迎上去:“是公子讓我來的。這丟畫的事著實是誤會了,那日下值後公子一身疲累,並不曉得娘子送過去的這包袱裡裝的是畫,我怕您傷心,這才想著悄悄處理了,沒想到……反倒好心辦了壞事了。”
什麼叫好心辦了壞事?說到底,還不是不把她們娘子當回事,否則怎麼會一次也不吐露實情?
晴方氣悶。
可她們娘子到底是個外來的,晴方縱使是氣憤,也不敢真的對二公子身邊的小廝發火。
雪衣一笑而過,似乎全然不在意:“丟了便丟了,原本也隻是習作而已,我畫技粗淺,還需多加磨練,請你告知二表哥不必放在心上。”
這位陸小娘子這般大方,反倒令楊保愈發愧疚了。
他通紅著臉將一個沉甸甸的錦囊遞了過去:“陸娘子,公子知曉後重罰了我一頓,我也確實是知錯了,這是公子按照京兆尹畫師的薪俸折算給您的銀錢,說是這麼些日子著實辛苦您了,今日剩下的那些畫也已經送去城門張貼了,您可萬萬要收下。”
那淡青織金錦囊足足有拳頭大小,看著沉甸甸的,想來分量也不輕。
雪衣卻並未伸手去接:“太貴重了,我的畫並不值當這麼多,隻是舉手之勞罷了,你讓二表哥儘可寬心。”
楊保欲哭無淚,若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公子定然會更加生氣,於是又勸道:“小娘子不收,莫說公子了,我這心裡都愧疚難當。或者,小娘子是嫌這銀錢少了?”
這小廝不愧是大房出來的,拿捏人的話術是極好的,若是不收倒顯得是她太貪心了。
雪衣著實有些累了,抿了抿唇隨口道:“這銀錢是當真不必,我也隻是把這些當做習作罷了,二表哥若是真的在意此事,不若便閒暇之時替我指點一二畫作,也算是我的運道了。”
反正她覺著依二表哥的冷淡性子大約根本不會應。
楊保嘴角抽了抽,心想這位小娘子還真是善於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時機。
可吃了教訓之後,楊保也不敢再擅自做主,連忙應了聲:“表姑娘說的是,我這就回去稟告公子。”
清鄔院書房裡
臨窗的紅木桌旁,崔珩正翻著巡捕文書。
當聽到楊保小心翼翼的回話時,他壓著文書的指腹一頓,掀了掀眼簾:“她不收?”
“是。”楊保惴惴地答道,“表姑娘說隻當是習作了,用不著銀錢,若是公子願意,能指點一二便是她的福氣了。”
指點?
崔珩明白了這位表妹的用意,眼中劃過一絲不耐。
可與之同時,白日裡匆匆一瞥,那被磨的發紅的指尖也在他腦海閃過。
還有那低眉時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陰影,莫名的讓他有些不舒服。
頓了片刻,他沒再說什麼,隻從那找回的畫像中抽出了一張,提筆勾畫著。
因是在府裡,他今日並未穿官服,一身白衣,長身玉立,但那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不像是執筆,倒像是執劍一般。
楊保看著那迎著光的身形又想起了那日坊市大亂時公子久違的持劍英姿颯爽的樣子,心底滑過一絲歎息。
倒不是說公子做文官不好。
他隻是覺得公子這樣的鷹隼不該被圍困在長安這一方狹小之地,塞外的大好河山和無邊的戰場才應該是他大展身手的地方。
命運著實弄人。
原本該入鸞台的大公子戰死在沙場,原本應該成為一代名將的二公子卻做了文官。
二公子……真的能甘心嗎?
楊保掩下了眼中的情緒,一圈圈替他研著墨。
崔珩提筆改著畫,當飽蘸了筆墨的筆尖順著那輪廓一點點勾畫下去的時候,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不自在,總覺得是在握著她的手親自教她作畫一般。
連那畫紙上都仿佛沾染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清淡香氣,一絲一縷順著他執筆的手纏上來,往他懷裡鑽……
一張畫改到了大半,香氣已經纏的他有些心煩,他筆一撂,連墨跡都未乾便直接將那畫抽了出去:“送過去。”
楊保愣住,又匆匆掃了一眼,隻見那朱筆密密的圈了不少地方,詳致地標注著。
二公子的畫技堪稱一絕,能得到他的親自指點,這次這位表姑娘也不算虧了,心裡的歉疚這才終於散了一點。
雪衣不過隨口一說,根本沒料到這位二表哥真的會答應。
可夕陽西斜的時候,楊保竟真的送了畫來。
她展開了那修改好的畫,入眼便是密匝的批紅。
連她抖動的地方都標了出來。
整體修改後,明顯要比她畫的好了許多。
雪衣捧著那畫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
但送都送來了,沒有浪費的道理,於是婉聲道了謝,仍是叫晴方準備好了紙筆,準備跟著批紅學一學。
“要我說,娘子您就是太心軟了點,一張畫就消了氣了。”
晴方撇了撇嘴,實在不如她看的開。
“那不然呢?”
雪衣原本也隻是想借送畫博一博二表哥的好感,眼下雖曲折了些,但目的倒是達成了,甚至還白得了指點。
算起來,她一點兒也不虧。
於是執著筆,不緊不慢地跟著描摹起來。
一筆一筆跟著那朱筆摹練,她愈發覺得這位二表哥是個胸中有溝壑的,連落筆的筆鋒都格外的蒼勁有力。
不像是在作畫,倒像是在作戰似的。
她搖著頭輕笑了一聲,疑心自己怎會有這般古怪的念頭,忙甩了出去,認真地拿了半透的竹紙罩在上麵跟著學。
窗外夕陽西下,暖黃的光透過窗子暈進來,鋪灑在竹節棉紙上,照的人昏昏欲睡。
雪衣生了些倦意,提著筆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支著的手肘一斜,伏在了桌案上睡了過去。
不知何時做起了夢,夢裡夕陽也是這般絢爛。
她仿佛也在執筆作畫,隻是身後還站了一個高大的男子。
那男子把她圈在懷裡,握著她的手一點點教她作畫,兩個人相擁的影子長長的投到對麵的屏風上,溫情脈脈。
雪衣被他清冽的氣息包圍,執筆的手微微發抖,忍不住想回頭看看他的樣子。
可她脖子還沒轉,頭頂上便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訓斥:“專心。”
她不敢再亂動,隻好乖乖地低下了頭。
“累了?”身後的人又問了她一聲。
她甩了甩手腕,聲音拉的長長的,帶了一絲抱怨:“已經畫了好久了。”
那人低笑,這才放開了握著她的手。
雪衣鬆了口氣,以為他要離開了。
然而下一刻事情的發展有些突兀。
那雙原本握著她腕的雙手忽然移到了她腰上,緊接著身體一輕,她被抱到了桌案上,腳尖隻能堪堪抵著地麵。
身體無處著力,雪衣驚慌地連忙抓住了他的肩:“你做什麼?”
那人薄唇微啟:“我的畫千金難求,指點了你一下午,你不該給點酬謝?”
他的聲線清冽的仿佛高山上的清泉,可聽到她耳朵裡,卻將她的耳尖一點點灼紅。
她咬著唇,試圖掙開,然而掙紮間雙手被一把攥住,緊接著那繁複的襦裙便被儘數被推了上去。
混混沌沌間,她努力睜開眼想看清那壓著她的人。
可是窗外的夕陽太過燦爛,一片金光中,她隻能隱約看見汗珠折射的細碎的光,刺的她忍不住抓緊了手邊的畫紙,越抓越緊,揉成了一團,最後手腕一抖,不小心拂落了下去,恰好砸到了緊繃的腳尖——
腳尖一麻,雪衣猛地抬起頭。
一睜眼,卻發現身旁空空如也。
隻有那畫紙是當真被她揉皺了,滾落到了地麵上。
她怎會這樣的夢?
這場景太過真實,真實到她險些以為真的發生過。
雪衣臉龐滾燙,喉嚨燒的發乾,連手心的汗的微濕,忍不住支著手肘揉了揉太陽穴。
晴方正在打盹,一回頭看見了娘子通紅的臉,連忙走了過去:“您這是怎麼了?”
“太熱了。”雪衣忙側了身,隨手抄起一個團扇扇了扇,“你去把那窗子關上。”
晴方見她臉頰西天外的晚霞一樣的紅,愣愣地信了。
可關了窗回來的時候,不巧正踢到了一個紙團。
她撿起來一展開才發現正是楊保送來的那位二公子的話,頗為驚訝地遞過去:“這畫您不要啦?”
“不是。”雪衣心虛地奪了過來,“是剛才做夢不小心抓皺了。”
“做夢抓紙乾嘛?還皺的這麼厲害。”晴方不明白,“您該不會又做那噩夢了吧?”
往常的確是噩夢。
可這一次,雪衣咬著唇,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晴方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愈發篤定了,好奇湊過去問道:“這夢到底有多可怕,把您嚇成了這樣啊?”
雪衣雙頰緋紅,忍不住彆開了她的視線。
是挺可怕的。
因為夢醒的那一刻,她忽然看見了那壓著她的人,竟同二表哥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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