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已經涼下來了,雪衣臉上卻一片緋色,仿佛那西天外的紅雲被打翻了潑到了她雙頰上似的。
晴方看著奇怪,擰了張帕子遞過去:“娘子,擦一擦吧。”
雪衣懊惱,整張臉埋在帕子裡蓋了好一會兒,整個人才緩過勁來。
可一睜眼,看到那被她揉皺的畫紙,原本褪去的殘紅騰的又浮了上來,燒的她愈發難堪。
大白日的,還是在這桌案上,她現在一閉眼,仿佛還能聽到那紅木桌抵著牆麵的沉悶吱呀聲,光是回想,後腰便隱隱作痛。
這人實在……太過分了。
隻可惜那夕陽太盛,迎著光她沒能看見他的臉。
唯獨醒來的那一刻,腦海中不知為何忽然一閃而過了二表哥的樣子。
可二表哥是那樣清貴端方、不假辭色,連她不小心踩到了裙擺倒過去都能麵不改色地推開的人,怎可能會對她做這種事?
雪衣實在難以想象他臉上布滿情欲的樣子,更不敢想那樣過分的話怎麼從他口中說出來。
更何況二表哥供職於京兆尹,是將來要入鸞台的文官。
而夢裡那個人雙手如鐵鉗一般,箍的的她毫無掙紮餘地,還總是惡意滿滿地用粗糙的指腹去撚她的耳垂,分明是個武將。
他們根本沒有半分相似。
一定是最近見到二表哥的次數太多了,她才生出了這種古怪的念頭。
雪衣忙拍了拍臉,甩出了這荒唐的想法。
不過話說回來,這位二表哥也實在太難接近了,即便是替她改畫,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而且這樣的芝蘭玉樹的人,她光是夢見與他親密都覺得褻瀆了,著實難以想象他當真對她動情的樣子。
更彆提,為了她不顧家世迎娶了。
雪衣揉了揉睡的發昏的臉,愈發覺得自己當初的想法實在太荒謬了。
可她剛想拋開滿腦子的二表哥,卻偏偏又聽晴方走進來開口:“娘子,方才楊保又來了一趟,說是方才京兆尹傳來消息,已經抓了三四個和畫像相似的人,問您明日能否親自去一趟府衙認一認?”
去指認惡徒?
那豈不是要和二表哥見麵。
雪衣看著那揉皺的畫臉色變幻,猶豫了一番才點了頭:“好。”
晴方有些詫異,往常娘子不是對崔二郎的事情很上心麼,怎麼做了一次夢之後反倒不那麼熱衷了?
她一時想不明白,隻哦了一聲,按著她的話通傳。
翌日清晨,雪衣如約去了西側門,隻見門口一前一後停了兩輛馬車。
因著時候還早,那馬一打噴嚏,哈氣還微微能見白。
楊保搓著手候在馬車下,當瞧見那朱門裡轉出了一道鵝黃身影時,忙迎了上去:“表姑娘,您總算來了。”
雪衣頷首,被引著走過去,朝著那蒙著靛藍車簾的馬車彎身一福:“二表哥安好。”
須臾,一隻修長的手掀了簾子,傳來了一道清琅的嗓音:“昨日送去的畫表妹學的如何了?”
隔著一扇車窗,雪衣抬頭時隻能看見那利落分明的下頜線和豎的嚴實的立領,昨日不合時宜的夢突然冒了出來,她連忙低下了頭:“受益匪淺,多謝二表哥。”
隻是套的問話,她雙頰卻泛著紅。
崔珩看著她緋紅的臉頰,不知為何忽然生了些燥意,淡淡應了一聲,放下了簾子。
靛藍的車簾一隔斷,擋住了那張臉,雪衣腦海中紛亂的思緒才平穩下來,輕輕呼了一口氣,提著衣擺上了後麵那輛馬車。
長安當真繁華,這興化坊又是貴中之貴,一路穿行在寬敞的大道上,掩映在屏樹後麵的青瓦飛簷疾馳而過,看的人眼花繚亂。
沒多久,馬車便到了位於光德坊的京兆尹。
雪衣戴著冪籬跟在這位二表哥身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跟他行禮,雖是好奇,但也恪守禮儀屏住了氣不敢多看。
她好奇這府衙,府衙裡的人也在好奇她。
這位崔少尹平時一向不假辭色,這回竟帶了個女子來,可真是稀奇!
而且這女子雖戴著冪籬,但也不難看出身形窈窕,冪籬偶被風拂起時露出了半邊的側臉,更是膚白勝雪,氣質清雅。
這女子與崔少尹到底是何乾係?
眾人竊竊私語著,沒多久府衙裡便傳了個遍。
雪衣還不知短短的一刻鐘她和眼前的人已經被編排出了數篇傳奇,隻是跟在二表哥的身後緩步走著。
此事事關太子遇刺,兩位京兆尹的少尹都參與了進來。
被領著入了內府後,她對著衛少尹領過來的幾個樣貌可疑的人仔細辨認了一番。
可直到看完最後一個,她仍是搖頭:“都不是。”
“都不是?”衛少尹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小娘子您該不會認錯了吧?”
這個衛少尹年紀比二表哥要大一些,但語氣輕佻,眼下略有青黑,看著甚不沉穩。
雪衣抿了抿唇,微微往後退了一步:“那日撞翻馬車的時候,那匪徒恰好貼著我過去,我看的很清楚,不會錯。”
她話音格外篤定,那幾個被扣起來的平民莫名被抓來,一聽這消息頓時便炸了鍋,你一言我一語的嚷著要求放人。
“她說是就是?!”衛少尹眼睛一眯,訓斥著躁動的人群。
那群人隻好閉了嘴。
等那群人安靜下來,他又湊到雪衣身旁,語氣帶了些警告:“這太子遇刺可不是小事,雖則太子性命無憂,但到底鬼門關走了一遭,震動朝野。而且……若是將這惡徒放了出去為禍鄉裡,這責任小娘子你可擔待不起。”
雪衣自然是知曉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的,頭一回牽扯到這麼多貴人中,她被衛少尹的眼神一看,手心也冒了汗,一時間有些猶疑。
可依著她的記憶,她又絕未認錯。
崔珩站在一旁久未言語,當看到她被嚇的眼睫微微顫動的時候才開了口:“表妹不必擔心,你隻管按著記憶來,其餘的有我負責。”
二表哥的聲音低沉有力,雪衣站在他身側慢慢定下了心,鼓起了勇氣看向了衛少尹:“我確信這裡沒有那匪徒。”
衛少尹眼神在他們二人身上滑了一圈,眼神古怪。
瞧著這回護的樣子,什麼表妹,怕是剛從榻上拉來的情人還差不多!
他嗤了一聲:“既如此,那便按這位小娘子的意思辦。隻是……崔少尹剛調任沒多久,對著京畿的事務還不太熟悉,日後若是出了差池,可不要推脫。”
崔珩垂眸看了他一眼,頷首道:“自然。”
衛少尹聽著他們一唱一和,磨了磨牙,還是不得不鬆了口:“放人!”
那被關了數日的幾個人終於被放了出來,對著雪衣千恩萬謝。
雪衣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招架的有些臉紅,手足無措地寒暄著。
崔珩站在一旁,仿佛見慣了似的,神色平靜。
等這些人走後,氣氛忽然安靜了下來,靜的有些死寂,雪衣看著那負手站在窗邊的挺拔身影,不知為何,竟看出了一絲寂寥來。
方才那位衛少尹說二表哥是調任來的,那他從前是做什麼的?
怎麼從未聽人提起過。
可二表哥的樣子似乎不想有人打擾,雪衣躊躇了片刻,不知該不該上前叫他。
正猶豫的時候,那原本半掩的門忽然“砰”的被撞了開,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個男子。
“崔二,聽說你帶了個什麼表妹來,把抓到的人又放走了?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風吹日曬,抓人抓的有多辛苦?這什麼勞什子表妹說的話能比我可信麼!”
李如風滿臉怨氣,直奔那窗邊的人走去,大有要鬨個天翻地覆的意思。
崔珩隻當沒聽見,隻是眉梢微微動了動。
李如風越發氣悶,正欲去上前質問,然而沒走到崔珩身邊,他眼神忽然被他身邊的美人吸了去,愣了片刻,原本的怒容瞬間散去,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敢問這位是……”
“表妹。”崔珩這才回頭,淡淡地吐出了兩個字。
李如風臉色一僵,片刻後又麵不改色地向雪衣湊過去,殷勤地笑:“原來你就是那個抄了那麼多畫的表妹啊,不光人美,心地也格外的善。不知表妹該怎麼稱呼?”
雪衣有些尷尬,沒搭話而是彎身去找冪籬。
李如風見她要戴冪籬,又勸道:“表妹不必見外,我是崔二的表弟,算起來也是和你也有親戚,你當叫一聲表哥,不必避嫌了。”
眼前的人樣貌周正,就是膚色太白了,白的像個女子一樣,身材也有戲細瘦,和二表哥的巍峨挺拔實在太不一樣了。
雪衣張了張口,一時沒叫出聲。
李如風見她不肯開口,懊惱地拍了下腦袋:“瞧,我忘記跟你說名姓了,我乃趙郡李氏的四房嫡子,我姨母正是崔氏的大夫人,我在家行四,你喚我一聲四表哥即可。”
趙郡李氏?也是與崔家齊名的五姓七望之一。
這身份比起二表哥來也隻遜色了一點。
可性格卻是平易多了。
天底下又不止一個能把她拉出火坑的男子……
雪衣心中微動,看著二表哥泠泠如高山雪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又看了看眼前這個格外平易近人的李如風,思緒微轉,手指垂下,沒再去戴冪籬,而是輕輕叫了聲:“四表哥安好。”
她聲線格外的清甜,彎身一福時,衣袖帶起一縷清淡的暖香。
饒是李如風一個見多識廣的也呆了片刻,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臉,臉頰微紅地一拱手:“表妹安好。”
崔珩背著光站在菱花格窗子旁,餘光將雪衣手底的動作和那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微光儘收眼底。
當聽到那清甜的聲音時,他微微抬眸,視線落到了她翹起的唇邊。
初見的時候,她似乎也是這麼對他笑的——
連嘴角翹起的弧度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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