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了。
怎麼辦?
雪衣心跳幾乎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簡直不敢想象被鄭琇瑩撞破的場景。
鄭琇瑩如果知道了,她會淪為蕩婦,會被萬人唾棄,永無翻身之日。
可進了門後,女使卻安安靜靜的,鄭琇瑩也沒說一句話。
雪衣膽戰心驚,動了動麻木的腿,一回頭才發覺二表哥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她環視了一圈,隻見那窗戶閃了一絲縫,料想二表哥應當是在女使進來前便從窗戶裡出去了,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然而窗外的崔珩卻沒那麼輕鬆。
他剛落地,便與對麵那個恰好開門出來的男四目相對——
是那個刺。
怪不得他找了這麼久都無果,原來他是逃到山上的廟裡來了。
一個窮凶極惡的殺手,的確是很難讓人想到他會躲在這佛門清淨之處。
兩個人盯著看了片刻,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一觸即發。
門裡
鄭琇瑩一進門便掩著鼻:“你這裡潮氣也太重了些,我看還是搬回東廂的好。”
“是麼?”雪衣沒搭話,隻引著她往另一邊去,“鄭姐姐先坐,我去叫晴方給你沏壺茶。”
“不必了,我喝不慣這山上的茶。”鄭琇瑩委婉地道。
像他們這些士族出門,茶具茶葉都是自備的,自然看不上這寺廟裡的東西。
昨晚二表哥仿佛也是這樣。
明明口乾,卻並不動桌上的涼茶。
有些習慣是烙在骨子裡的。
——他們才是一類人。
雪衣得出了答案,默默把手中的茶壺又放了回去。
鄭琇瑩似乎並未察覺到她的話有什麼不妥,又或者覺得根本無所謂,眼神一瞟,當看到窗戶半開著時眉梢微動。
“昨夜那麼冷,你沒關窗麼?”她問。
“關了,大概是被風吹開了。”雪衣解釋道。
鄭琇瑩沒再接話,而是直接走過去:“這山上什麼人都有,陸妹妹可要小心些。昨夜妹妹沒出什麼事吧?”
“沒有。”雪衣扯了扯唇角,心裡卻有點慌。
畢竟時間這麼短,二表哥很可能還沒走遠。
雪衣暗自祈禱鄭琇瑩千萬不要往窗外看。
可鄭琇瑩還是轉了身,驚呼了一聲:“二表哥!”
她一叫,雪衣雙腿都軟了。
鄭琇瑩卻並沒指責,而是焦急地回頭看她:“外麵那人是誰,二表哥怎麼會與他打起來?”
人?
還有什麼人?
雪衣提著心走過去,正看見二表哥正和一個寬臉的漢子過招。
那漢子肩寬體碩,拳腳帶風,招招到肉。
崔珩見招拆招,身手也極為淩厲。
兩人過招的時候,雪衣看著心驚,辨認了片刻,脫口而出:“這不是那個男?”
“人怎會與二表哥動手?”鄭琇瑩不解,“快去叫幫手來。”
“不必了。”
雪衣觀察了片刻,隻見二表哥顯然占上風,大概三招之內便能將此人製服。
果然,她話音剛落,崔珩便反剪了那人雙手,一腳將人踩在了地上,冷聲道:“還跑?”
“你認錯了,大人。”那人臉頰被摁在地上,紅漲著臉不停地掙紮,“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獵戶罷了。”
到了這時候還敢狡辯,果然狡猾。
崔珩懶得聽他辯解,眼神示意陸雪衣:“過來看看,這是不是初到長安時撞了你的那個刺?”
原來是那個行刺太子的刺,雪衣明白了,哦了一聲連忙探頭。
鄭琇瑩眉梢微動,不知他們從前還有這麼多牽扯,慢慢攥緊了掌心。
“是他。”雪衣細細看了一眼,便認出來了,“塌鼻,厚唇,寬臉,沒錯,一定是他。”
那刺也是認的陸雪衣的,隻因她樣貌實在太出眾了,所以昨晚上遠遠的一見,他便覺得大事不好了,著急想逃。
可沒想到還是沒逃脫。
刺惡狠狠地瞪了陸雪衣一眼,掙紮著要撲過去。
“還敢動?”崔珩一腳踩住了他的手,他痛呼了一聲,才消停下來。
刺忍著疼,細細瞧了一眼,又發現這小娘子並未挽髻,料想還是個未出閣的。
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早上卻有男子從她的窗子裡翻出去,想來他們之間也有貓膩。
刺氣不過,正欲喊出來,崔珩提前料到了,眼疾手快地撕了塊衣角堵住了他的嘴:“老實點。”
那刺還想掙紮,崔珩卻直接將人拎了起來,往外提著走:“今日碰巧捉到了潛逃已久的刺,我帶著他回京兆府去了,你們自行回去可否?”
“表哥放心,公務要緊,我沒事的。”鄭琇瑩開口道。
崔珩點了點頭,又看了陸雪衣一眼:“你呢?”
“我也可以自己回去。”雪衣連忙點頭。
崔珩這才拎了人走,走出了半段,忽地又停了步,盯著陸雪衣:“這次能捉到這刺你功不可沒,這幾日你好好想想要什麼,到時候去清鄔院找我討。”
要什麼,她想要他放過她,他能給嗎?
這話雪衣隻敢腹誹,沒敢說出口,輕輕點了頭:“好。”
鄭琇瑩總覺得他們之間說不出的親密。
等崔珩走後,她邊走著邊拉了雪衣旁敲側擊:“你們之前很熟稔?”
雪衣哪裡敢承認,隻簡略地把初到長安時的碰撞解釋了一番。
鄭琇瑩才打消了顧慮。
但雪衣昨晚的貼身衣物畢竟被撕壞了,勉強打成結,係了個疙瘩,一走動便蹭著她肩上軟嫩的皮膚,格外的不舒服。
雪衣走了兩下,便忍不住伸手調整調整,引得鄭琇瑩頻頻回頭。
她隻能推說是蚊蟲太多,被咬出了腫包。
鄭琇瑩便提議道:“祭拜既然已經完了,這天色又好轉,且二表哥也走了,咱們不如今日便回去吧。”
雪衣身上正被那帶子磨的發紅,且在這山寺裡不好熬煮避子藥,怕惹得人呢懷疑,她還亟等著回去再喝,於是也點了頭:“好。”
於是兩人便提前折了回去。
下山比上山要容易地多。
昨晚又折騰了一夜,雪衣渾身酸軟,坐在馬車裡的時候忍不住靠在窗上小憩著。
轉過悠長的山路,馬車晃晃悠悠,又朝著城裡走去。
進了城,外麵的街市開始熱鬨起來了,各種叫賣聲不絕於耳。
行止半途的時候,馬車忽然重重地晃了一下。
雪衣正睡的迷迷糊糊,身體一不受控製,不小心磕到了窗上。
額角一痛,她驚醒了過來,揉著眼睛一臉迷茫:“怎麼了?”
晴方坐在一旁,掀了簾子探頭看了一眼:“好像是馬車撞了個人,圍觀的人正在吵鬨。”
“怎麼撞了人了?”雪衣一清醒,連忙拿著冪籬便要下去,“我去看看。”
前麵的鄭琇瑩卻從馬車裡回了頭看她:“不必下去,就是個奴隸,撞了便撞了,待會兒叫人打發了就行。”
雪衣掀了簾子看過去,果然看見一個衣衫襤褸,頭發亂糟糟的男子正趴在地上呻-吟。
他年歲估摸著不大,大概隻有二十多歲的樣子。
便是個奴隸也沒有這麼糟踐人的。
雪衣看他傷的不輕,還是掀了簾子:“我去看看吧。”
時下良賤如隔天塹,賤民和貴族更是差的遠。
這些奴隸在鄭琇瑩眼裡好比是一隻羊,一條狗,傷了便傷了,死了便死了,壓根算不得什麼大事。
鄭琇瑩用帕子掩了掩鼻,隻覺得這人身上的臭味熏到自己了,不耐地說了聲:“你快去快回。”
雪衣也沒在意她的不耐,見地上有血,走過去將那人趴著的頭抬起,問道:“你怎麼樣?”
那男子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裙擺,嘶啞著喊道:“救我……”
他的臉上還有一道新鮮的鞭痕,背上更多,被打的破破爛爛的,看著實在可怖。
樣貌卻算不上壞,眉目端正。
大約是遭了難,剛剛從哪個苦役裡逃出來。
雪衣心生害怕,但那雙眼睛裡卻亮著精光,蘊著無限的求生欲。
他想活著,非常非常想活著。
雪衣估摸著他的年歲,大概正是剛娶妻不久,大約家裡還有等他的妻子,他才這般掛念吧。
她自己身陷囹圄,便對這樣的人格外同情。
於是雪衣並未猶豫,轉向晴方道:“把他帶回去吧,院子裡正巧缺個灑掃的仆役。”
鄭琇瑩對她的這番爛好心,隻嗤笑了一聲。
然而當晴方將人扶起,她看見了那張臟汙的臉的時候,渾身卻像從頭到尾澆了一盆冷水一眼,冷透心扉。
——怎麼會是他?
他怎麼還會活著?
鄭琇瑩徹底愣住,抓緊了窗沿又看了一眼,雖然臟汙,但是那雙眼卻並沒變,還有身材,瘦削了許多,但架子還在。
——是大表哥,是昔日崔氏最溫文儒雅的嫡長孫,崔璟。
身材……不對。
鄭琇瑩定睛細看,又發現他是匍匐在地上的,那右腳分明使不上力。
他腳跛了。
一個跛腳的人,不啻於半個廢人,前路徹底毀了。
此時崔璟若是回來,鄭琇瑩按照從前的約定,還是得嫁給他。
可從前她便不願意,此時崔璟又成了廢人,鄭琇瑩怎麼願意把自己的一輩子賠上呢?
何況她已經熬了三年了,終於熬到二表哥出孝了,婚事馬上就要定下了。
在這個時候,大表哥為什麼要回來?
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回來?
但凡他晚上半年,一年也好,到時候木已成舟,一切都無可更改了。
還有,大表哥回來後,那她當初說過的那些話會不會被爆出來?
如果眾人知曉了當初的真相,她會不會被趕出去?
鄭琇瑩腦中瞬間轟鳴,湧出無數個想法。
她愣住的同時,那匍匐的人也抬頭看向了她。
四目相對,鄭琇瑩渾身繃緊,指尖快把手心掐出血來。
但那雙投過來的雙眼,隻停頓了片刻,又毫無波瀾地從她身上滑過去,落到了陸雪衣身上,仍是嘶啞著求救。
——崔璟不認識她。
或者說,崔璟失憶了?
鄭琇瑩又仔細觀察了片刻,發覺大表哥反應遲鈍,的確不像是正常人的樣子。
莫名的,鄭琇瑩鬆了口氣。
崔璟失憶了,二表哥偏偏又在這個時候離開了,隻剩下一個爛好心的陸雪衣在礙事。
隻要她不開口,就沒人能知道眼前這個跛腳奴隸其實是崔氏的大公子。
簡直是連老天都在幫她。
鄭琇瑩深深吸了口氣,叫住了陸雪衣:“陸妹妹,此人來路不明,恐怕不好往國公府裡帶吧?”
“可是他實在可憐……”雪衣心下不忍。
“妹妹你有所不知。”鄭琇瑩冷聲打斷道,“像這樣的奴隸多半是逃奴,你見他可憐把他帶回去,恐怕是要惹上官司的。”
世家大族的確有蓄奴的習慣,雪衣也明白。
她正猶豫的時候,從人群裡果然擠出了一個滿臉胡茬的彪形大漢。
來人一把將這男子拎了起來,上去甩了一鞭子:“還敢逃?一不留神便讓你跑了,雜種!看這回我不好好教訓你!”
一鞭子抽下去,那男子吃痛,手腳皆蜷著,像是斷了一半的蚯蚓似的。
雪衣也跟著抽了一下,她實在不忍心,凝著眉製止道:“你為何下這麼重的手?”
“哪裡來的多管閒事的,我訓我的奴隸,輪得到你插手?”那大漢不滿。
被身邊的人扯了扯,那大漢才看到馬車上刻著博陵崔氏的印記。
滿腹的臟話又咽了下去,他陰陽怪氣地道:“喲。原來是崔氏的人,你既見他可憐,那不妨把他買走帶回去。我收你二十貫,你不差這點錢吧?”
二十貫,買一個跛子,這是搶錢呢?
晴方險些開罵,被雪衣扯住才罷休。
二十貫的確太多了,她隨身根本沒帶這麼多,不得不回頭看向了鄭琇瑩。
鄭琇瑩哪裡肯借,隻避著眼道:“時下常有人裝可憐唱雙簧,專門來偏你這種涉世不深的小娘子,我不是在乎錢,隻是不想你被騙,你掂量掂量吧。”
他會是偏子嗎?
雪衣看著那被捆的抽搐的人,猶豫不決。
那男子反應有些慢,慢慢地搖頭:“我不是騙子……”
那雙眼騙不了人,眼底平靜,卻滿是懇求。
雪衣愈發不忍,可鄭琇瑩已經放下了簾子,對車夫叫了聲:“走吧。”
這下雪衣也沒辦法了,隻好道歉:“對不住。”
“連二十貫都拿不出來?那還廢什麼話。”
大漢沒宰到人,吐了口唾沫,直接抓著衣領將人提了起來:“走,跟我回去,再敢跑我就把你賣到南疆去!”
地上拖出了長長一道血痕,那男子似乎已經接受了命運,平靜地閉上了眼。
雪衣看的實在胸悶,直到上了馬車,遠遠地離開了那街市,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馬車緩緩地駛著,雪衣正憋悶的時候,忽然從身上的錦囊裡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她將那錦囊解開,才發現裡麵裝的是塊玉,仿佛是二表哥的。
昨晚上二表哥撕壞了她的衣服,似乎說過要賠她。
她當時沒當回事,難不成這玉是他後來趁著她睡熟後塞給她的?
應當是這樣了。
這玉極其通透,價值百金都不止,能買下數十個這樣的奴隸。
要不要回去?
雪衣摩挲著那玉,沉吟了許久,還是忘不了那雙眼,在快拐彎的時候心一橫,叫停了馬車:“停車,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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