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轉兩條街便要到國公府了,怎麼偏偏這時候回去?
太陽已經西沉,不遠處的暮鼓聲也已經敲響。
車夫勒了馬,提醒道:“陸娘子,時候已經不早了,這會兒折回去待會回來的時候恐怕會錯過宵禁,到時候萬一被堵在外麵可就麻煩了。”
暮鼓聲聲逼人,雪衣也知道這不是個好時機。
但人海茫茫,這個人偏偏撞到了她的馬車上。
冥冥之中,仿佛連上蒼也在給她機會似的。
雪衣想了想,還是狠不下心,仍是吩咐道:“你動作快些,想必還來得及。”
車夫無奈,隻得又趕著馬車調了頭。
她這裡突然掉頭,鄭琇瑩遠遠地看著,也停下了馬車,差人來問緣由。
雪衣推脫是方才在人群裡掉了東西,想要折回去找。
鄭琇瑩見她身無分文,若是想救,剛才便出手了。而且已經走出這麼遠了,現在即便折回去,長安這麼大,也不可能找到人,於是沒多說什麼,任由她去了。
隻是臨走的時候,她也同車夫一樣勸道:“這長安不比江左,夜晚宵禁,規矩極重。宵禁之後你若是還在街上走動,恐怕會被羽林衛抓起來。你快去快回,莫要惹出麻煩。”
“我明白的,一找到東西我便立即往回趕。”雪衣連聲點頭,鄭琇瑩這才放了她回去。
雪衣不知,宵禁雖嚴,但對著博陵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來說也隻是動動嘴皮的事。
鄭琇瑩出來前,三夫人便給了她通行的令牌,以防她回來的晚,路上不便通行。
但鄭琇瑩握著手中的令牌,卻並沒給陸雪衣,隻是對車夫淡淡地道:“起行吧。”
鼓聲催人,街市的人流和馬車皆是朝著城裡趕,鮮少有往外去的。
馬車又掉頭往回折返,一路上逆著人流,格外不便。
等雪衣循跡再返回那條街的時候,街市上已經空了大半,彪形大漢和那個受傷的男子早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不過那大漢既然能一眼認出博陵崔氏的印記,料想也是個經常在長安混跡的,雪衣便瞧了瞧對麵的酒家,仔細詢問了一番。
“下午那個?你說胡三啊。”老板很快便想起來了,“他是在西市販騾馬,走西域的胡商,近來又販起奴來了,你若想找,不妨去西市找找,他常在那兒賣奴隸。”
原來是個胡商。
近來長安世家流行用昆侖奴,不過那個人明明是個漢人,怎會流落到如此地步?
雪衣暫且擱下了疑問,謝過了老板,轉而又朝西市走去。
一連走了兩條街,都沒看到那人。
晴方有些急了:“娘子,時候真不早了,若是外宿一晚,恐怕會對您聲名有損。”
更彆提二夫人那邊,這趟娘子出門還是因著祭拜母親有正當理由,無故滯留在外,以二夫人好臉麵的性子回去後還不知要怎麼數落她們娘子。
“再找找吧。”雪衣沒回頭,仍是四下逡巡著。
等轉到第三條街的時候,遠遠的,她便聽到了一聲鞭子揚起劃破風聲的獵獵響動。
緊跟著便是一聲悶哼。
“跑?”
又傳來大漢的咒罵聲:“我從黃沙裡把你挖出來,你這條命就是我的,懂不懂?下次再敢跑,我就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
話音畢落,又是一鞭子落下,抽的皮肉剝開的聲音,聽得人心驚。
另一人勸道:“你這麼打他,萬一打死了誰來給我們算賬?教訓教訓就得了,反正他都失憶了,就是跑,也跑不到哪裡去。”
“我呸!一個跛腳的廢人,就算跑回家你以為你家裡人還會要你嗎?要我說,還不如老老實實留在這裡,隻要你幫忙做好賬,爺保證給你留口飯吃。”
那大漢惡狠狠地道,揚起鞭子又要甩下去。
那鞭子已經高高的揚起,趴在地上的人也下意識閉了眼,正要落下去的時候,雪衣忍不住推開了門:“住手!”
“喲,這不是下午那個小娘子嘛,怎麼,竟有閒心找到這裡來了?您腳下可當心,咱們這裡是下等人住的地方,莫汙了您的腳。”胡三撚了撚胡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雪衣並不理會他的挖苦,隻看向那蜷在地上的人:“你可好?”
那男子滿臉血汙,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方才的那個小娘子。
“是你啊……”他啞著嗓子吐出幾個字,灰敗的眼神透出了一絲光亮。
雪衣看他實在可憐,捏了捏帕子對胡三道:“這個人我要了,你開個價。”
“要他乾嘛,一個跛子中什麼用,我這裡還有幾個上好的,小娘子不妨去看看?”胡三勾著唇。
“不必了,就他吧。”雪衣沒解釋,“不是說二十貫?我出。”
雪衣方才聽到胡三的聲音之後,便先去把崔珩給她的玉給當了。
那麼好的玉,且上麵還刻著博陵崔氏的印記,即便是黑市,一開始這當鋪的老板也根本不敢收。
隻不過她樣貌實在出眾,看著不像是偷盜來的,且要的價著實不算貴,那老板才大著膽子收了下來,當了一百金。
“二十貫?”胡□□悔了,琢磨著道,“我剛才不過是氣話,並沒真想把他賣了,這人是我從西域一路帶回的,多少也有點情義,哪能這麼輕易就賣了,小娘子你說是不是?”
“三十貫。”雪衣聽出了他是故意要價,根本不想在這是非之地久留。
“你彆看他是個跛子,他洗洗乾淨,樣貌實則並不醜,而且還識文斷字的,三十貫可不好買。”胡三又踢了一腳那趴在地上的人,“背兩句之乎者也來聽聽,你往常不是滿口都是這些?”
一腳踢過去,那原本趴著的人抽搐了一下,嘴角又流出一絲血來。
“行了,彆打他了。”雪衣抿著唇,“四十貫,愛要不要。”
她說完,直接把錢丟在了地上,上前將人扶了起來。
嗬,四十貫,這小娘子當真是心軟,人傻錢多。
胡三嗤笑,又細細看了一眼,發現這小娘子雖戴著冪籬,但身段玲瓏有致,伸出來的一雙手更是白膩如雪,看不見一點兒瑕疵。
冪籬後麵的那張臉若隱若現,更是美貌驚人。
這樣的尤物,若是流到黑市上,怕是能拍出上千兩的高價。
“行吧,算你走運。”胡三撿了錢,又盯著雪衣琢磨道,“小娘子需要我派人幫你送一送嗎?”
雪衣冷著臉推脫:“不必了。”
得,還是個冷美人。
更招人喜歡了啊。
胡三蠢蠢欲動,但這位方才是從博陵崔氏的馬車上下來的,口音又細細綿綿的像是吳地的,料想是個前來做的表姑娘。
世家大族的醃臢事兒數不勝數,這樣的美人,這樣窈窕的身段,說不準早已成了府內的哪位公子的房裡人。
胡三可得罪不起崔氏,隻得按捺住了心思:“那小娘子慢走。”
“身契。”雪衣仍是冷冷地道,“給我。”
這小娘子還知道要身契,看來也不是完全不懂。
胡三又把身契交給了她:“小娘子拿好。”
雪衣接了過來,仔細看看了,隻見上麵寫著“王景”兩個字。
原來這男子叫王景。
雪衣收好了身契,帶著人上了馬車。
那男子一開始被打的昏厥了過去,迷迷糊糊的,隱約隻知道自己又被轉手了。
等馬車駛出一段距離之後,他慢慢睜開眼,當看到那頂上崔氏的鷹隼印記時,瞳孔放大,慢慢又斂了回,撐著手臂竭力要下去。
“你還傷著,不能動。”雪衣摁住了他,“為何不跟我走,方才不是你求的我嗎?”
她不解。
崔璟逃出來的時候,的確是求了她,可他那時沒看見崔氏的馬車,隻以為是個普通的貴女。
沒想到竟是撞到了自家的馬車。
如今既知道了,他是不想回去的。
崔璟仰著頭,目光無神。
就像胡三說的那樣,他跛了腳,已經是一個廢人了。
當初領兵與烏剌作戰時,他中了埋伏,部下全都戰死。
是因為副將趁著他受傷昏迷,換了他的衣服頂替了他,他才逃過一劫,但副將卻落得個五馬分屍的下場。
後來父親知曉他兵敗,突發心疾逝世。
父親那時定然對他極其失望吧?
他沒能證明自己,反倒拖累了父親,拖累了部下,他就是個廢人,哪還有臉再回來?
崔璟現在一想起,心口還是疼的厲害。
還有鄭琇瑩,崔璟原本是打算建功立業之後去迎娶她的,可她原本就不屬意自己,現在恐怕更不情願了。
他也不想再讓她傷心,所以在街市上的時候,明明看見了鄭琇瑩,明明三年的思念堆積如潮湧,他一個字都沒開口,硬是裝作不認識移開了眼神。
就這樣吧,他早就該死了,這三年的行屍走肉他已經變得像一團腐肉,永遠不可能站起來了。
“你怎麼了?”雪衣看到他閉上了眼,略微有些擔心。
思緒退潮,崔璟再睜眼,才乾澀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崔氏二夫人的侄女,姓陸。”雪衣簡短的解釋道。
原來二嬸的侄女,怪不得他沒見過她,倒是個好心的。
“多謝你搭救,隻是我跛了腳,恐怕不能為娘子做什麼。”崔璟一邊咳著,一邊抱歉。
“我也沒想你做什麼。”雪衣輕輕歎了口氣,“實不相瞞,我雖救了你,但我自己也隻是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姑娘,恐怕不能將你帶回去。”
“你可有家人?不如,我將你送回去吧。”雪衣問道。
崔璟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好吧。”想了想,雪衣又開口:“既沒有,你若是願意,我便將你放在醫館裡養傷,等你病愈後自行尋個去處,不知你是否願意?”
“醫館?”崔璟愣住。
“嗯。”雪衣沉思了許久,似乎隻有這麼個辦法了,又把身契也給了他,細細叮囑道,“這是你的身契,你拿好,我贖了你,往後你便是自由身,不再是奴了。聽說你還識文斷字,等養好了傷,長安那麼大,鋪麵如此多,你去做個賬房想必也能活下去。”
一張困了他三年的身契被遞了過來,崔璟蜷了蜷手指,遲遲沒去接。
半晌,他才啞著嗓子開口:“陸娘子為何待我這般好?”
這人一看便是受了極多的苦,旁人對他施善心,他第一反應不是接受,而是先問自己配不配。
“拿著吧。”雪衣把身契塞到了他手裡,微微有些酸澀。
被摧殘了三年,這還是崔璟頭一回受到這樣毫無保留的善心。
崔璟捏著那身契,慢慢垂下了頭:“謝過陸娘子大恩,王景銘記於心,日後若是有能幫得上忙的,小娘子隻管提,在下赴湯蹈火,一定在所不辭。”
一個無依無靠的流民,雪衣哪裡指望他回報什麼,隻隨口道:“舉手之勞罷了,你不必掛念。醫館到了,我扶你下去。”
崔璟欲言又止,可他現在實在沒勇氣回去,於是什麼都沒說,任由她扶下去。
“這位郎君身上皮肉傷倒是其次,養上半月便無事了,隻是他心思鬱結,積久成疾,內傷恐怕更嚴重一些。”大夫拉了雪衣到一旁道。
“心思鬱結?”雪衣皺眉,仔細回想了一下,這王景說話頗為文雅,聽胡三說又是個識文斷字的,恐怕是家道中落遭了什麼意外。
這種事便不是藥物所能及的,隻能盼他自己想開了。
驗了傷,時候著實不早了,雪衣尚且沒開口,一旁的崔璟反倒催了她:“時候不早了,待會兒宵禁會戒嚴,陸娘子再不回去恐怕要被攔在外麵了。”
這長安的事,他一個從西域來的人倒知曉的清楚。
雪衣微微有些疑惑,但天色確實暗了,她顧不得問,隻能出去:“那你且好生養著,我改日再來看你,把藥費結了。”
崔璟點頭,催著她快走。
雪衣這才上了馬車。
一出門,外麵比她想的更晚,四百聲暮鼓聲已經快停歇了,街道上行人寥落。
雪衣匆匆地讓車夫往回趕,馬蹄交錯,跑的極快。
但走到一大半的時候,鼓聲還是停了,遠遠的,街道上有羽林衛拉了柵欄,門神一樣守在前麵。
當看見了馬車時,羽林衛厲聲喝道:“站住!已經宵禁了,來者何人,竟違反禁令?”
街頭街尾前後皆被圍堵著,雪衣進退不得,隻能隔著簾子解釋道:“我是崔氏的遠親,因故沒趕回去,盼大人放過一回。”
這博陵崔氏是長安的第一高門,時不時便有犯禁的人打著崔氏的名號相求。
值守的羽林衛耳朵已經快聽出繭子來了,不耐地道:“你說你是崔氏的遠親,那你可有信物?”
“沒有。”雪衣抿了抿唇,誠實地道。
“既沒有,你還敢打著崔氏的名號?知錯犯錯,罪加一等。”那羽林衛揚鞭一抽,指著她的馬車惡狠狠地道,“下來,跟我走一趟刑獄司。”
怎麼還要去刑獄司?
雪衣著急,輕聲解釋道:“大人,我當真是崔氏的遠親,我姑母是崔氏的二夫人……”
“下來!”羽林衛根本不信。
雪衣渾身一抖,聽聞這些羽林衛折磨的人手段層出不窮,晴方也從未見過這陣仗,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兩人正瑟瑟發抖的時候,不遠處忽又駛了一輛馬車,正大光明地穿行著,一眾羽林衛不但沒攔,反而主動讓開。
“我不行,那輛車為何可以走?”雪衣看了一眼,大著膽子問道。
“那位啊。”羽林衛嗤了一聲,“那就是你攀附的崔氏的二公子,你既說你是崔氏的人,怎的連他也不認識?”
原來是二表哥,雪衣立馬像看到了救星一樣,輕輕叫了一聲:“二表哥!”
羽林衛仍是嗤笑,抱著臂倒想看看她能僵持到幾時。
可這輕飄飄的一聲傳出去,那前麵的馬車竟真的慢了下來。
羽林衛臉色微變,抱著的手臂慢慢鬆開。
雪衣見狀,又叫了一聲:“二表哥,是我啊!”
她一喊,那馬車竟真的停下了。
一隻修長的手掀開了簾子,片刻,裡麵傳來了淡漠的一聲:“怎麼回事?”
雪衣連忙提著裙擺下去,小跑到他車邊:“二表哥,我回來晚了,被困在了路上。”
那羽林衛沒想到他們真的認識,也低著頭連聲道歉,將來龍去脈解釋了一番:“我等絕不是故意要攔這位娘子,實在是她沒拿出信物,這才惹了誤會,大人見諒。”
崔珩修長的手隨意搭在了窗上,當聽到信物時,眉頭一點點皺下去,看了雪衣一眼:“怎麼沒有信物,我不是給了你玉佩?”
什麼玉佩?
難道是他昨晚塞給她的那個嗎?
雪衣愣住,實在沒想到二表哥隨手給她的竟是這麼貴重的東西。
“怎麼不說話?”崔珩凜著眉眼,“拿出來給他看看。”
那玉佩已經被她典賣了,怎麼拿啊……
雪衣咬著唇,臉頰發燙,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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