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娘子,時候不早了,你要去哪裡?”
大夫人站在門口,嚴嚴實實的擋住了廊下的光。
雪衣一出門便遇上這麼一尊大佛,心裡忽然有些不安,行了個禮連忙往後退了一步:“回大夫人的話,屋裡有點悶,我……我是想出去走走。”
大夫人抬眼環視了屋子裡一圈,隻見冰鑒裡的冰是滿的,熏籠上熏的衣服也是時興的蜀錦,絕非陸雪衣一個無依無靠又不得姑母喜愛的表姑娘能有的,這下算是徹底證實了。
“不請我進去坐坐?”大夫人收回了眼,溫聲問道。
“夫人若是不嫌棄,我自是願的。”雪衣側了身,引著她進門,又朝晴方吩咐道,“去沏壺茶來。”
“不必興師動眾了,我隻有幾句話說。”大夫人婉聲拒絕,隻淡淡地看她。
大夫人看著溫和,實則從那日處置姑母雪衣便看出來了,平日裡她隻是不願計較而已,一旦牽扯她兩個兒子,她的手段並不比姑母仁慈。
這個時候,她來找她定然不會是好事,雪衣手心出了汗。
果然,下一刻,大夫人直截了當地開了口:“我今日來隻有一事,你同行簡究竟是何關係?”
雪衣被她一問,瞬間僵直了身體。
這是崔珩的母親,被她發現了這種事,便是前幾日被姑母指著鼻子罵,雪衣都沒有像此刻這般難堪過。
她眼睫立馬便垂了下去。
大夫人見狀哪還有不懂的,真是孽緣,她長長歎了一口氣:“說罷,多久了?”
雪衣垂下了頭,聲音也低下去:“快五個月了。”
“這麼久?”大夫人雖是早有預料,卻也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麼早便有了端倪。
雪衣一聽,頭垂的更低。
“我不是怪你,從你落水時沒有刻意攀上來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大夫人怕嚇著她,又放緩了語氣,但就是因為知道她本性不壞,不像鄭琇瑩一樣,大夫人才覺得棘手,她沒有過多逼問他們之間的**,隻問道:“那你同大郎又是怎麼回事?”
“我同大表哥並無任何逾矩的關係,大表哥隻是想幫我而已。”雪衣立馬解釋。
大夫人想了想,也覺得不可能,大郎那日提出求娶恐怕隻是為了報恩。
“那二郎為了你去求了他祖父,被杖責了五十你可知曉?”大夫人又問。
“知道。”雪衣也沒隱瞞。
“行簡對你很上心,你對他呢,你剛剛是要去看他?”
雪衣低頭嗯了一聲。
郎有情,妾有意,這下大夫人不知道是該高興自家兒子受喜歡,還是該擔心自己兒子太受喜歡了,她斂了斂眼神:“行簡自小便招人喜歡,皮相生的好,文武又雙全,這京中愛慕他的貴女不知凡幾,你會動心也不意外。”
“但……”大夫人話鋒又一轉,“如今大郎的腿跛了,未來崔氏要壓在二郎一人身上,他的婚事關係到崔氏的將來,不是他一人能決定,也不是大房能決定的,這點你可清楚?”
雪衣自打來了長安之後,聽到的最多的兩個字便是門第,她的母親亦是被門第壓了一輩子,哪有不明白的。
“我清楚。”雪衣輕輕點頭。
“你是個懂事的,但我這回來也不止是為了門第。”大夫人輕輕歎了口氣,“這回我打聽過了,我公公原本也不想答應行簡的求娶,這回鬨出了這些風風雨雨,他更是有了理由,鐵了心不讓你進門了。行簡若是想光明正大的娶你,少不得要上戰場自己去討一份恩旨。但戰場上刀劍不長眼,大郎的例子就在眼前,老爺也折在戰場上,身為母親,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行簡去冒險,你明白嗎?”
雪衣是知曉崔珩之前棄武從文的事情的,自然也明白崔氏有多看重他。
她仍是點頭:“我都明白。”
“你既愛慕他,定然也不想他出事吧?”大夫人又接著問。
雪衣鼻尖微酸,忽然明白了大夫人的意思。
兜兜轉轉了這麼多,大夫人願來是來逼她放手的。
但明明知道,她還是誠實地點了頭:“我不想。”
“你的確是個懂事的。”
大夫人原打算恩威並施,可現在麵對這麼乖巧的孩子,她接下來的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夫人有話直說吧,我受得住。”
雪衣知道這件事既然已經暴露了,恐怕是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果然,大夫人還是說了:“你是個懂事的,但行簡的性子骨子裡卻是個倔的,他既挨了五十杖,恐怕不那麼願意放手,是以我想著讓你們分開,時間一長,淡下去了,他自然便不會這般執著了。”
雪衣雖是料到了,但當真正聽到她要被送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眼眶一熱。
“你勿要太傷心。”大夫人拿了塊帕子替她沾了沾眼角,“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家裡那邊的情形我都知道了,我不會送你回江左。我在江州有數千畝田產和幾座宅院,你若是願意,我便給你擬個官家女的身份送你到那裡去,到時候這些田產和宅院這些都是你的,足夠你下半生無憂了。且江州離長安遠,你到了那裡沒人認識,身份,田產都富足,模樣又生的好,日後再尋一門親事也不是難事,你可願意?”
說實在的,大夫人列出的這些條件對她一個破落戶的嫡女而言已是十分優渥了,足見她是誠心的。
但相對的,江州距離長安光是水路便要走上兩月。
這一去,此生怕是都難回了。
雪衣鼻尖酸的厲害,心裡卻明白大夫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再繼續留下隻會成為二表哥的拖累,要逼著他上戰場。
他們中間,總有人要付出代價。
先前二表哥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為她做了這麼多,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冒險。
雪衣鼻音濃重,輕輕吸了吸:“那大夫人準備什麼時候送我離開?”
大夫人聽見她答應,這才鬆了口氣:“宜早不宜遲,二郎的傷快好了,等他行動自如,一切便不好辦了,你若是願意,今晚便走。”
“今晚?”雪衣抬頭。
“是。”大夫人語氣果決,“你今日剛同他爭執過,這時候讓他死心再好不過。”
雪衣能理解大夫人的苦心,可她剛剛知曉崔珩做的一切,還沒來得及跟他解開誤會,更沒來得及看一眼他的傷勢,現在卻要這麼突然地離開。
雪衣心裡難受的厲害,一低頭,眼淚瞬間便掉了下來。
“我知道這件事的確是委屈你了,但長痛不如短痛,要斷就斷個乾淨,不要給他留任何念想,你說是不是?”大夫人見她咬著唇不肯哭出來,心裡也跟著難受。
“我知道。”雪衣吸了吸鼻子,聲音哽咽。
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真的不能再拖了,宮裡傳來消息,邊關已經告急,聖上正在亟需用人,你再不走,二郎為了你當真便要上折子了。”大夫人又勸道。
雪衣掐緊了掌心,忍著淚答應:“好,我走,今晚就走。”
“那我去安排馬車,你簡單收拾收拾,到了那邊,會有人接應你。”
大夫人拍了拍她的肩,也有幾分不舍。
平心而論,這個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出身低了些。
但她也沒辦法,她現在不送陸雪衣走,等到二郎再執迷不悟,惹得老國公親自動手的時候,他對付陸丫頭的手段恐怕就沒有現在這麼溫和了。
大夫人長長歎了一口氣,不忍心再看。
“我明白夫人的苦心。”雪衣吸了吸鼻子,並沒有怪罪她。
等人一走,她強忍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掉了下來,背靠著大門,一點點滑坐下去。
她哭的極為克製,可越是這樣,越是聽的人心裡一抽一抽地疼。
晴方站在一旁,看著實在不忍:“娘子您真的連最後一麵也不去見二公子了?”
雪衣怎麼能不想見呢,但正像大夫人說的那樣,她怕她一去,就走不了。
雪衣哭的眼眶通紅,仍是哽咽著搖頭:“不見了,你收拾東西吧。”
與其讓二表哥掛念她,倒不如就像今日這樣,讓他誤會她絲毫不在意他好了。
清鄔院
崔珩身體還沒大好,上午被楊保架回去後歇了小半日。
身上的傷口基本已經結痂了,但後背位置特殊,每日的換藥還需人幫忙。
睡了一覺醒來,崔珩扯開了衣服,揉了揉眉心,吩咐人過來換藥。
往常這種事都是楊保做的,便是楊保不在,也是秋容來的,可今日崔珩吩咐了一聲,秋蟬卻輕快地應了,擰著帕子過來。
“怎麼是你,我記得你不是在內院伺候的。”
崔珩隱約記得數月前他就已經將這個女使趕走了。
秋蟬倒也不慌,隻是當瞥見崔珩隻穿著中衣勻稱勁瘦的身材時,她臉頰微燙:“今日公子您睡著的時候大夫人來了一趟,說是您這傷需靜養,見我細心,特意調了我進來伺候。”
崔珩皺了皺眉,母親一貫很少插手他院子裡的事,這回是怎麼了?
但畢竟是母親將人提進來的,他不好立刻駁了麵子,隻將外衣拉上去,淡淡地吩咐一句:“我用慣了楊保,你去叫他進來。”
秋蟬沒辦法,隻好又垂下了眼:“是,奴婢這就去。”
楊保進來後,崔珩換完了藥,又洗漱了一番,精神好多了。
白日裡睡得太久,這會時候已經不早了,他卻沒了睡意,於是便披了衣打算出去走走。
已經到了秋日,出了門,迎麵夜風一吹,崔珩抵著拳咳了一聲。
楊保遠遠地聽著,止不住難受。
這段時間公子又是忙著沉船的事,又是出遠門接人,還挨了整整五十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
可偏偏表姑娘怎麼都不肯信他們公子,想來公子也是難受的吧。
崔珩畢竟不是鐵打的,被陸雪衣一次次甩開,他有時候也想看看她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
但誰讓他錯過了一步,怪隻怪命運弄人。
崔珩緩緩踱著步,不知不覺間,又朝著梨花院走了去。
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梨花院旁的柳林邊。
崔珩遠遠地看著那已經滅了燈的廂房,沒再上前,隻是當他正欲離開的時候,卻忽然看到陸雪衣正裹著披風走出來。
“站住。”崔珩叫住了她。
雪衣沒想到這個時候能撞見崔珩,她腳步停下,一時間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受。
崔珩盯著她的背影看了看,發現那方向正是朝著清鄔院,手心微微出了汗:“這麼晚了,你是想去……”
“我東西落在大表哥那裡了,準備去找一找。”雪衣打斷了他的話,按照大夫人說的那樣,不給他任何念想。
原來她是去找大哥。
崔珩攥著的手又鬆開:“你非要這樣對我說話?我們在光德坊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我已同你解釋了,我是替兄長去接的盧娘子,至於婚事,原本是能成的,但現在祖父反悔了,我正在想辦法。”
“那二表哥打算怎麼做,上戰場立了功求恩旨嗎?”雪衣忍了忍鼻尖的酸楚,反問他。
“你知道?”崔珩問她。
雪衣沒直接回答,她深吸了一口氣,故意刺激道:“這不過是二表哥自以為是罷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現在隻想圖個安穩罷了,而上戰場你能保證一定能打贏立功嗎?若是打不贏,或者喪了命呢,你讓我該如何自處?”
崔珩最在意的正是這個問題,所以才遲遲沒對她許諾。
“二表哥既不說話了,看來你也知道事實如此。既如此,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了,錯過了便錯過了。二表哥若是當真還有一絲一毫在意我,不如便放了我,行嗎?”雪衣沒有回頭,隻餘光淡淡地瞥他一眼。
崔珩喉嚨緊了緊:“你……當真這麼想?”
“是。”雪衣聲音斬釘截鐵,鼻尖卻酸的厲害,外麵的馬車已經備好了,她不敢再待下去,生怕自己再多說一句話就要遮掩不住。
崔珩盯著她的背影手心攥了又鬆,無數次想衝上去,卻又生生忍住。
她說的對,西北他是一定要去的,他的確不能給她一個保證,又何必耽誤她?
不如便暫且放過她,等他真的能回來也不遲。
崔珩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又看,才緩緩吐出一個字:“好。”
雪衣聽見這一聲,眼淚瞬間盈滿了眶。
二表哥那麼強勢的一個人,如今卻為了不耽誤她甘願放手,他是真的在意她。
可他越是這樣,她越不能拖累他。
雪衣死死咬住了下唇,忍住了眼淚,隻從鼻中擠出了淡淡的一聲,抬腳快步離開。
到了拐彎處雪衣也不敢再看一眼,直到上了馬車,她才忍不住捧著臉哭了出來。
但很快,車夫一揚鞭,連最後一眼也不讓她多看,便匆匆駛離了國公府。
雪衣走後,崔珩不知在夜色裡站了多久,久到玄色的大氅上仿佛都落了霜。
“公子,夜深了,回去吧。”楊保忍不住勸道。
崔珩似乎這時才回過神,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一言不發地朝著清鄔院走去。
誰知,剛回到院門口,他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大哥?”崔珩停住步,微微詫異,“你怎麼來了?”
“這麼晚了,你還傷著,你去哪裡了?”
崔璟也忍不住問道,他的病剛好,今晚原是想繼續過來守著他的。
崔珩沒回答,隻是隱約察覺出些許不妥:“陸雪衣不是去找你拿東西了嗎,你怎麼會來我這裡?”
“陸表妹?她沒來啊。”崔璟被他問的摸不著頭腦。
“她沒去?”崔珩皺眉,這回是當真覺出不對勁了。
這麼晚了,陸雪衣既沒去找大哥,那能去哪裡,且她為何要騙他?
崔珩沉吟了片刻,越想越覺得不對,他正思索的時候,忽然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秋蟬,腦子裡斷的那根弦瞬間連了起來。
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秋蟬憑什麼得到了母親的青眼,定然是她付出了代價。
偏偏這麼巧,她剛進了內院,陸雪衣便要跟他決裂。
難不成是母親發現了什麼?
崔珩眼神倏地變得銳利,叫了秋蟬一聲:“你過來。”
秋蟬原本遠遠站在廊下,忽聽得公子叫她,立馬欣喜的過去。
可她眼中的笑意還沒停留片刻,緊接著便是兜頭一盆冷水。
“你究竟是怎麼調回來的?”崔珩冷冷地問。
秋蟬還從未見過公子這樣冷的眼神,雙腿微微發軟。
實則大夫人出於謹慎,是叮囑了她過兩日才進內院的,可秋蟬已經等了那麼久,尋常連一月一回的守夜機會都不錯過,怎可能再等下去,是以才急不可耐的趁著換藥的時候露了臉。
沒想到僅是這麼一點異乎尋常的舉動都讓公子給發現了。
秋蟬嚇得緊緊低著頭不敢說話。
“你不敢說?那看來是的確有事了。”崔珩凜了凜眉眼,沉聲道,“我眼底藏不得私,也不用背主之人,你既不肯說,那便發賣出去。”
秋蟬沒想到公子手段如此淩厲,連忙哆嗦著招了出來:“大夫人吩咐奴婢盯著您,奴婢今日恰好看見了您同表姑娘抱在一起,然後……然後大夫人就調了奴婢回來,奴婢也不知道後麵是怎麼回事。”
崔珩一聽,這才徹底明白過來。
怪不得陸雪衣早上還連他的傷口都不敢觸碰,晚上便能說出那麼決絕的話。
現在一回想起來,陸雪衣那會兒看著是往清鄔院走,實際上這個方向又豈止清鄔院呢?她恐怕是往清鄔院不遠處的東側門走吧。
母親,這分明是要連夜送走她——
崔珩是知曉世家大族的陰司的,但沒想到他的母親有朝一日也會用上這些手段。
一想明白,崔珩頓時額角青筋直跳,立即轉了身,邊匆匆出門,邊吩咐楊保道:“快去備馬!”
他方才耽誤了那麼久,陸雪衣現在,恐怕已經被送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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