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矛盾說》已然大成,成書刊刻天下(1 / 1)

胡宗憲是東南平倭總指揮,在胡宗憲的主持之下,倭患漸漸平息,胡宗憲沒有要跟倭寇談和,搞出貢市這種東西來,組建自己的朋黨,進而威逼朝廷讓步。

養寇自重,弛防徇敵這種把戲,可不是晉黨的專利,事實上,大明能打勝仗的文武官們,若是不掌握這個技能,基本都要吃很大的苦頭。

文官也是如此,比如景泰二年進士王越,因為軍功封爵,成化十九年,王越被奪爵除名,貶謫安陸閒住。

比如嘉靖末年的胡宗憲。

打勝仗的文官,背棄了文官這個階級,就會遭到迫害。

胡宗憲有罪,他攀附權奸嚴嵩父子。

嘉靖四十一年,嚴嵩父子倒台之後,胡宗憲因為嚴黨的原因,被罷免回鄉閒住,胡宗憲並沒有安享晚年,而是在兩年後,滅頂之災從天而降。

胡宗憲以嚴黨的身份再次鋃鐺入獄,而這一次的罪名是,一封胡宗憲親筆手書偽造的聖旨。

嘉靖四十四年十月,胡宗憲寫下了《辯誣疏》,卻遲遲得不到世廟皇帝的回複,嘉靖四十四年十一月初三,胡宗憲寫下‘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後,自殺身亡,時年五十四歲。

當時在福建做巡撫的汪道昆,是胡宗憲的好友、戰友、同鄉,聽聞胡宗憲獄中自殺的消息,悲憤至極,上奏將徐階和秦檜相提並論。

汪道昆罵徐階是大明的秦檜,是因為胡宗憲之死謎團有三:

其一,胡宗憲攀附權貴乃是為了平倭,一事不二罰,胡宗憲既然已經在嘉靖四十一年因為攀附嚴嵩,被削官身處罰,為何又在兩年後,以嚴黨鋃鐺入獄,胡宗憲就是再愚蠢,還能親筆手書偽造聖旨?那封胡宗憲親筆手書的假傳聖旨在何處?

其二,胡宗憲上諫的《辯誣疏》,到底有沒有被世廟主上所見?內閣有沒有利用製度的僵化,暫扣胡宗憲陳情奏疏?世廟主上是否看到過這封奏疏,而後不加理睬?

其三,胡宗憲的真正死因,秦檜是個大貪官,徐階也貪,秦檜冤殺了嶽飛,徐階掌內閣,胡宗憲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殺,還是徐階掌內閣刻意羞辱胡宗憲,最終難忍羞辱冤死獄中?

汪道昆在隆慶年間被起複之後,依舊緊咬著這件事不放,追查了許久,三個問題,一個答案沒找到,汪道昆也知道,他恐怕永遠找不到這三個問題的答案。

隆慶六年,為了安撫汪道昆等一眾為胡宗憲喊冤的臣子,朝廷為胡宗憲恢複了抗倭名譽,錄其抗倭軍功。

朝臣們攻訐張居正,都是攻擊他威震主上,因為其他罪名,實在找不出問題來。

歹人王章龍刺王殺駕案,證物中也出現了高拱親筆手書,張居正卻沒有趁著這個案子,對新鄭一黨追魂索魄。

胡宗憲的《辯誣疏》到底有沒有被世廟主上所親見,已然成為了懸案,可是張居正上《陳五事疏》對皇帝做出了要求,要求奏疏應批儘批,不要丟垃圾桶,不要丟小膳房生火,不要留中不發,哪怕皇帝懶懶散散的打個x,下章諸部,還搞了起居注,皇帝看沒看,大家都能清楚。

至於冤案,張居正當國,從來不辦這種案子,張黨和晉黨勢若水火,晉黨依仗之一的大同總兵官馬芳案中,兵部說馬芳有折衝之功,張居正也沒有對馬芳、麻貴、麻錦等一眾追殺,迫害致死。

政治家和政客有著極大的區彆,政客和畜生也有極大的區彆。

毫無疑問,張居正是個政治家,他想施展心中的抱負,而不是當國了,打擊報複自己的敵人。

張居正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控製著黨爭的烈度,不至於讓大明傾覆。

“誰還有疑問嗎?”張居正左右看了看,在浮票上寫上了自己的意見,鬆江巡撫汪道昆、鬆江總兵官前軍都督府左都督俞大猷、內官張誠等一眾官吏,前往鬆江府,主持徐階還田。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的浮票,拿起了大印,蓋在了上麵。

張居正從張宏手中接過了奏章遞給了張翰,而後從袖子裡一抖,拿出了一本新的奏疏。

張居正開口說道:“庶吉士沈一貫上奏言胡宗憲平反事。”

“言:夫大司馬胡公者,國家飄零逢明主,社稷之臣也。”

“胡司馬有社稷功,中撼者,猝死請室,沈山人為胡司馬憤,進曰:高皇帝以八議釋有罪,唯議其功,我國家倚胡司馬,平東南倭患,死司馬非世廟意也,既司馬亡論已,奈何傷世廟之明?懇請錄司馬平倭社稷之功,賜諡號以正其名。”

“浩氣長存天地動,忠魂永駐古今同。”

“憶昔從司馬,長楊較射熊。霓旌千騎出,天網四隅空。”

“文豈相如似,時應漢主同。隻今飛鳥儘,好為韣良弓。”

沈一貫是隆慶二年的學士,是浙黨的人,他的父親沈明臣曾經是胡宗憲的幕僚,自稱沈山人。

胡宗憲死後沒人敢去悼念,沈明臣去了,而且還為胡宗憲的身後清譽不斷奔走,這兒子中了進士,還讓兒子沈一貫繼續為胡宗憲奔走。

這本奏疏的主要內容,就是賜胡宗憲一個諡號,這樣胡宗憲的身後名,就齊全了,胡宗憲不該死,但他已經死了,為尊者諱,不是世宗皇帝要殺胡宗憲,那是誰在僭越神器,要殺胡宗憲呢?

“給不給胡宗憲諡號?”張居正看了一圈問道:“是應該給的,胡公平倭有功,竟瘐死,為其正名,乃是應有之義。”

張居正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給諡號。

瘐死:就是在牢房內因受刑、饑寒或疾病屈辱的死去。

海瑞驚訝的看著張居正。

張居正主持朝局,先以賄賂的罪名打掉了徐階的保護傘南京禮部右侍郎董傳策,而後又派出了和徐階有仇的汪道昆,再議給胡宗憲正名,這一套組合拳打下去,徐階這一次還能挺得過去?

海瑞當初應天巡撫辦徐階侵占案,既沒有打掉徐階保護傘,又沒有團結為胡宗憲奔走的朝士,更沒有想到給胡宗憲正名,讓徐階陷入輿論劣勢之中。

這一套組合拳,行雲流水。

“諸位以為?”張居正合上了沈一貫的奏疏,看向了所有廷臣,胡宗憲求榮得辱,現在錄胡宗憲平倭功,賜諡號,有沒有人反對?

廷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沒有人站出來反對,晉黨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張居正提筆在浮票上寫上了自己的意見,給張宏,呈送禦前。

朱翊鈞看了看,再次下印。

張居正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朗聲說道:“陛下,臣有本啟奏。”

“臣初中進士,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教習有徐階教導臣經世之道,傳道授業解惑,而後徐階為臣師,薦臣為裕王府侍講侍讀,乃是提攜之恩。”

“臣以私情,懇請陛下念其嘉、隆之政,多所匡救,下旨寬宥一二,止於還田事結,且勿瓜蔓連坐,臣亦手書一封,陳明利害,陛下幼衝,臣唯恐天下震動。若徐階不服,仍不肯還田徇私,再行下嚴旨督辦。”

張居正讓自己的心腹陳堂,打掉了徐階的保護傘,又答應了讓徐階的仇人去查此案,又給胡宗憲諡號,讓徐階陷入了絕對的輿論劣勢之中,然後才請皇帝旨意,不要讓這件事擴大化,若是徐階還要反抗,再下嚴旨。

張居正說的很清楚,這是一個私人的請求,若是皇帝不下旨,張居正也沒什麼辦法,他已經儘力維護自己恩師了。

朱翊鈞略顯沉默,他表示讀書人玩的就是臟!

張居正壞事做儘,才說:大家都看到了,我也不想這樣,朝中大勢所趨,我儘力了,護不住徐階不是我的錯…

朝中的局勢根本就是張居正一手造成的,那陳堂是張居正的人,那沈一貫每個月都為胡宗憲奔走。

張居正就是典型的又當又立!

殺人的是你,湊足了殺人條件的是伱,把刀子磨的如此鋒利的是你,喊著不要殺人的還是你。

朱翊鈞稍微思考了下,點頭說道:“無不可。”

對於追擊徐階之事,海瑞當初提到的止還田。

當然,徐階如果執迷不悟,那不能怪張居正這個學生不為他說話了,張居正已經仁至義儘,朝廷也已經仁至義儘,這田,不還也得還。

至於徐階的生計,根本不用擔心,海瑞回朝的詔書是二月份下的,朝廷繼續追查的消息是九月份下的。

也就是說,徐階有整整七個月的時間去準備,徐階的階級的確會在這次追查中,向下滑落,但那也不會像嚴嵩一樣,餓死在墓舍之中。

嚴嵩臨終之前,因為皇帝嚴旨、官紳口誅筆伐,隻能在墓舍偷彆人上墳的貢品,當時連回籍閒住了兩年的胡宗憲,也再次被扔進了天牢裡屈辱自殺,嚴嵩連兒子都死了,更沒人管嚴嵩了。

海瑞把開海事和查徐階兼並侵占混為一談,不是海瑞不懂政治,而是南方開海的主要反對力量,就是沿海的縉紳,打擊沿海縉紳的同時,將鬆江府市舶司做成既成事實。

廷議還在繼續,戶部尚書王國光補了徐階一刀。

王國光拿著一本奏疏說道:“應天巡撫宋陽山上奏說:這素來蘇鬆膏腴之地田賦不均,侵占拖欠數不勝數,聞之使人扼腕痛惜,今日聖主踐大寶之位,理當剔刷宿弊,為國家建經久之策。”

“豪家田至七萬頃,沈氏欠糧至二萬,又不以時納,夫古者大國公田且三萬畝,而今且百倍於古大國之數,能幾萬頃,而國不貧?”

“吹求太急,民且逃亡為亂。”

應天巡撫的這本奏疏,乍一看,說的這個豪家,是鬆江的另外一半——沈氏,徐階的正夫人的沈氏。

“七萬頃這個數字是不是有些誇大了?過於鼓噪聲勢了?”海瑞眉頭緊蹙,七萬頃是七百萬畝!

大明攏共就七百萬頃田畝,徐階一家子能搞這麼多?

鬆江府哪來的這麼多的地,海瑞任應天巡撫的時候,也查過徐階正夫人的沈氏,的確良田無數,但是絕對沒有七萬頃之多。

“海總憲之疑,我也有,並且專門下文詢問,應天巡撫的本意是:南衙侵占田畝已經超過了七萬頃,單算沈氏欠了兩萬石的槁稅。”王國光把這句話解釋清楚了。

是整個南衙被侵占的膏腴之田,超過了七萬頃,而不是沈氏,徐沈兩家多大的能耐,能侵占七萬頃…

剛收到奏疏的時候,王國光大感驚訝,還專門寫了信詢問宋陽山,沈氏什麼身份,能搞七萬頃田?

宋陽山回文,王國光才搞清楚。

如果徐階不投降,被要求還田的就不僅僅是徐階侵占的那二十四萬畝,包括了他正妻家中,以及整個南衙地麵,七萬頃田畝,都要被追查。

王國光拿出這本奏疏專門說事,就是逼徐階不要反抗。

“如此,是我理解有誤。”海瑞了然,南衙地麵十四府,占了大明半數以上的槁稅,近年來,國家財用大虧,和南衙侵占兼並之風愈演愈烈,有很大的關係。

對於徐階還田事,在王國光補這一刀之後,暫時告一段落。

張居正繼續說道:“陛下幼衝,群臣奏疏又晦澀難懂,僅有句讀,公文歧義連連,考成法第一事,公文可用俗文俗字,逗句要有,理當表述清楚,沒有歧義,減少冗雜內容為宜。”

張居正為了小皇帝能看得懂大明朝臣們的奏疏,考成法推廣至全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把公文寫明白,不是寫的雲裡霧裡一大堆,用長篇累牘,用垃圾信息轟炸塞滿皇帝的認知。

張居正掌內閣,他看的那些個寫了幾千字屁話的奏疏也煩,一本奏疏洋洋灑灑幾千字,一句正事沒有,或者正事隻有幾句,那不是瞎胡鬨?

考成法的大棒,終於從京城砸向了地方。

廷議結束之後,講筵的侍讀、侍講們開始入殿,張居正從袖子裡抖出了兩封書信遞給了張宏,俯首說道:“臣給應天巡撫宋陽山書,給徐階書,還請陛下過目。”

朱翊鈞打開了兩封書信,這本是私人信件,不便朱翊鈞拆閱,但又涉及到了公務,自然要給皇帝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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