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完了南衙來的奏疏,駱秉良對於崇正書院的集會的辯論,描寫的非常詳細,把那些腐儒的模樣刻畫的惟妙惟肖,駱秉良沒有自己的意見,就隻是奏稟事實的本來麵目。
風力輿論真的很重要,因為風力輿論真的可以改變一些價值觀和世界觀,顧憲成的學問不是不如焦竑,而是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小民就是草芥,權豪縉紳的命才是命。
這就是夫子一直提到的禮崩樂壞,或者說社會風氣糜爛。
腐儒腐儒,在糞坑裡打滾,還非要把人一起拉進糞坑了。
或者用荀子的話說,就是賤儒。
作為被開除了儒籍的儒門聖人荀子,就喜歡罵冥頑不靈,生搬硬套的儒生為賤儒。
陸光祖被起複了,這就是小皇帝的蹬鼻子上臉,孫丕揚考成法出了紕漏,廷議讓其出京任事,這便是空出了位置,而張居正舉薦了陸光祖。
張居正跟著小皇帝一起上嘴臉,一旦科道言官怕了,就直接超級加倍。
奪情梁夢龍,科道言官自我安慰說是金革無避,奪情趙夢祐,科道言官可以說怕趙夢祐廷杖真的把人打死,那麼奪情陸光祖,這幫科道言官是不是給諍諫一輪?
朱翊鈞準備好了彈藥,就等科道言官送上門來了!連孔子、孟子那個年代都不遵守的東西,卻要在萬曆年間遵守,如此冥頑不靈頑固不化之徒,自然要把這個風力輿論給糾正過來。
小皇帝圍繞著抬到皇城來的三體水翼帆船,看了一圈又一圈,有些疑惑的說道:“這麼大個的船,怎麼送入宮門的?它能通過城門嗎?”
麵前這艘水翼帆船最長處為二丈八尺三寸,最寬為一丈九尺四寸,這個長寬比的原因是兩個水平平衡翼比較長,桅杆大約和帆船等長,是全鋼打造雙麵刷著一層致密的桐油,反射著陽光。
“桅杆可以拆下來,分彆送入。”陳璘解釋了小皇帝的疑惑,這樣全須全尾的抬進來自然不行,但是把桅杆拆下來就可以入城門,實在不行還可以吊裝。
隻要想讓皇帝看到,皇帝也想看到,辦法總比問題多。
怕的就是不想讓皇帝看到,和皇帝自己不想看到,那就壞了。
朱翊鈞連連點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頗為誌得意滿的說道:“好好好!好得很!”
陳璘拿出了一本鬆江船廠誌,遞給了張宏,上麵是各類水翼帆船的詳細數據,造型各異,有短小水平翼的單人舢板、有單桅兩帆雙體舢板、有雙桅雙帆急速帆船等等。
詳細記錄數據,是小皇帝專門要求的,從鬆江府下海每一條船,船長、寬、長寬比、桅杆高度、吃水深、水線、人員配置、載貨、用料之數、造價、帆麵、水密艙設計等等等等,都要用詳細的數據去記錄,方便管理。
這種詳細記錄的方式,還是要說到王國光主持編纂的《萬曆會計錄》,裡麵就詳細的記錄大明朝國稅數據。
王國光向來提倡度數旁通,也就是用具體的數字去度量天下無窮萬物,才能觸類旁通,讓大明變的更好。
萬曆初年,以挽救大明日益頹廢的國勢為目標,以大明再起為崇高誌向,團結在張居正周圍的臣子們,用自己的方法來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
吏治上有考成法、國稅有度數旁通、戎政有募兵製練兵、營造有去蕪存菁改良火器、風力輿論有冒死諍諫直言君過等等。
朱翊鈞要做的事,就是保護好這些做事的臣子,保護好他們的政治遺產,遴選出更多的忠良循吏乾臣,堅定不移的帶領大明再興。
“俞帥請命設立海事巡檢司,專事海防巡檢掌令傳訊。”陳璘看小皇帝高興,立刻俯首說道。
大明巡檢司都是設立在關津、要衝之處,巡檢司的職責是稽查無路引外出之人,緝拿奸細、截獲脫逃軍人及囚犯,打擊走私,維護正常的商旅往來等。
巡檢司隸屬於兵部,巡檢司巡檢為正九品,多由武舉人或者庶弁將擔任,每一司養弓兵若乾,這些弓兵不領朝廷俸祿,他們隻領賞賜,分捕獲200名、100名、30名等層次,地方府縣參考有無過失,加以升降獎懲。
巡檢司的設立完全看地方的治安情況,如果治安惡化,就會設立,比如嘉靖二十六年六月,四川添設竹箐山、沙子關、金子山、銅羅關、羊圈山等五處巡檢司,專事緝盜。
巡檢司的弓兵其實就是巡檢到任後,招募地方的‘豪傑遊俠’,不給錢隻給獎金,是朝廷行使暴力的重要補充。
巡檢司第一次大規模的廢除是在洪武十三年,天下安定,之前負責治安的巡檢司被裁撤了354處巡檢司,第二次大規模廢除,是在弘治年間,因為孝宗行仁政,國泰民安,陸續裁革巡檢司,再到嘉靖年間,大量複置。
朱翊鈞要搞的稽稅千戶、百戶、緹騎,招募豪傑遊俠做事,這可是自洪武年間的祖宗成法!
“要多少錢?”朱翊鈞詢問著具體設立。
“俞帥奏疏。”陳璘摸出了奏疏,遞給了張宏,他帶著強烈的期盼看著小皇帝,希望這本奏疏能夠得到恩準。
俞大猷就要幾個正九品的官職,遴選浪裡白條十名,任職海防巡檢,每巡檢配一條水翼帆船,通報各臨海府州縣急報消息的同時,偵查海寇動向、傳遞消息、稽查走私等。
朱翊鈞看完了奏疏,頗為驚訝的說道:“不要錢啊?”
俞大猷知道朝廷用度緊張,國帑空空如也,也沒給朝廷找麻煩,巡檢司各司自負盈虧,以稽查走私抽分為主,有商舶無船引下海,緝私百值抽六,押送市舶司罰沒貨物。
但同樣,免費的就是最貴的。
這種巡檢司全看巡檢本人,若是緝私船主賄賂,私自放行,那豈不是等於各個巡檢司都變成了鈔關?財用自主,不過幾年,就變成了海寇,橫行四海。
安東尼奧一路從泰西而來,一路上賄賂殖民地的總督和稅務官,這件事朱翊鈞是很清楚的。
若是用這免費的法子,大明綿長的海岸線上恐怕要多一大堆的海寇了。
俞大猷的意思是,這兩年先對付著,等到過幾年,朝廷財用,不是那麼緊張了,再做打算和處置。
朱翊鈞將奏疏遞給了張宏說道:“巡檢司緝私是必須的急務,也是防倭理所當然之事,巡檢招募所謂的豪傑任俠,是行不通的,朝廷養客兵,平叛之後,客兵無處安置,安置到巡檢司如何?走私罰沒貨物,按緝私貨物價值錄功恩賞為宜。”
朱翊鈞說的辦法裡,有兩點和俞帥不一樣。
一:不招募遊墜,而用募兵。
緝私是個很專業的事兒,遊墜之民和豪傑任俠們不見得能勝任,而大明的客兵則不一樣,南方客兵多數都是職業軍兵,而且訓練日久,麵對走私猖獗的海貿,能夠切實履行緝私職責,平倭是戰爭,緝私也是戰爭,是保稅戰爭。
大明的客兵也都習慣了給錢、平倭蕩寇、朝廷恩賞,也算是朝廷安置老兵的仁義,客兵是朝廷的人,朝廷仍然給餉銀,這就是有編製的緝私大隊,和招募豪傑任俠,有著本質的區彆。
二:不準抽分恩賞為主,則是杜絕巡檢司財用自主,不會讓巡檢司變成了收過路錢的匪寇。
“陛下聖明,俞帥當然希望用客兵,就是顧慮朝廷本就財用大虧。”陳璘聽聞小皇帝的主意也是頗為讚同,俞大猷當然想這樣做,正規的緝私大隊,不比一窩鼠輩要強?
問題就是錢,朝廷本來就是窮得叮當響,俞大猷害怕要朝廷出錢,這事又難以辦成,之所以要把這水翼帆船抬到皇宮裡,不就是為了讓朝廷看看,他們鬆江鎮有恭順之心,皇帝交待的事兒,他們辦得極好,求得一些聖眷庇護,好展布滿腔抱負?
大明的武夫們做點事兒,就是這麼難。
“這點銀子還有的,一共十個正九品的巡檢,每一巡檢司有一百客兵,一年不過兩萬兩銀子,可能一艘船罰沒就足夠了。”朱翊鈞笑著說道:“那就下章兵部讓兵部部議,拿來廷議便是。”
“營造有功,鬆江造船廠一體恩賞,每人一…二兩銀子吧。”
陳璘跪在地上,十分誠懇的俯首帖耳的說道:“謝陛下隆恩。”
這就是答應了,陳璘長鬆了一口氣,總算沒白折騰,皇帝看到了他們的功勞,並且願意給錢恩賞,雖然給的不多,但是二兩銀子,已經格外恩厚了。
朱翊鈞也想一人十兩,關鍵內帑也是窮的叮當響,恩賞不下去不是?
譚綸如癡如醉的看著麵前的水翼帆船,當年平倭的時候,有這玩意兒,還用費那麼大的勁兒?
平倭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倭巢,找不到倭巢,倭寇就可以從大明漫長的海岸線上任何一點登岸襲擾,沒有進攻隻有防禦,那就是被動挨打,疲於奔命的同時,還有權豪暗自傳遞消息給倭寇,平倭之事,絕不像某些讀書人輕飄飄的一句,打一群土匪罷了。
在茫茫的大海上找窩巢,就跟大海撈針差不多,有這跑快快的水翼帆船,能大大的增加斥候搜檢的速度,充足的情報,能提供更多軍事上的冗餘。
譚綸滿臉的笑容,大明蒸蒸日上,一切欣欣向榮。
“戚帥,當年咱們要此神物,何愁倭寇擾我大明海疆?”譚綸看著水翼帆船,滿是感慨。
戚繼光認真的核算了一番說道:“當年要是有這東西,早就打去倭國了,安能讓倭寇猖狂?”
這東西造價不貴,從山東出發到朝鮮,再沿路攻入倭國,隻需要幾日時間,以戰養戰,大抵能夠平息大半倭患了。
“這東西一艘才四十兩銀子?四百料的三桅夾板艦,不過兩千兩銀子?”王國光翻看著《鬆江船廠誌》麵前的這艘威風凜凜的船,算上工費也隻要四十兩銀子,遠比他想象的要便宜的多,要知道紅毛番的三桅夾板艦,一艘四百料的貨船,就開價三萬銀幣,這東西居然隻要四十兩。
而一艘封舟改進的五桅夾板巨艦,千料大船,才三萬兩銀子一艘,這還是帶火藥火炮的價格。
王國光直呼便宜,戶部大司徒王國光本來做好了傾家蕩產的打算,開海政策下,必然要再建水師,但今天看到了船廠誌書,這麼一算,真的不貴了。
造他十艘,也才三十萬兩銀子,這和東南倭患造成的損失而言,簡直是九百牛一毛。
水師或者說軍隊,貴的是人。
陳璘也滿是感慨的說道:“這東西,沒想的那麼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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