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守禮葛公他不能明言,這事兒不能明說,這就是個套兒,等著人往裡麵鑽的套!
皇帝的陰險狡詐,令人防不勝防!
“你若是覺得我在害你,你儘管去,若是覺得我葛守禮這個黨魁做的還像那麼一回事兒,就聽我的,不要參與。”葛守禮言儘於此,並沒有過多的解釋。
範應期沉默了很久才俯首說道:“人之大倫,各有所重,卒哭之禮,萬古之綱常所係,四方之觀聽攸關,學生去了。”
範應期還是覺得不應該奪情起複,因為破壞了人之大倫,曆代莫不是以孝治天下,若是人人都像陸光祖那般,那天下禮崩樂壞,國將不國。
葛守禮擺了擺手,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沒什麼好說的,範應期也跟了他葛守禮這麼長時間了,葛守禮什麼時候害過他範應期?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
“唉,怎麼就是不聽勸呢。”葛守禮看著範應期的背影,還是有些難受,範應期也是他比較用心帶的學生了。
楊博走後,範應期就一直以弟子禮覲見,也算是帶了兩年,一直都還算比較聽話,今天非要為了那什麼法三代之上,連孔子那個年代都不遵守的禮法,去忤逆皇帝,去跳這個火坑,葛守禮真的是用力救了。
王家屏也有點疑惑的問道:“如此人之大倫,葛公為何要橫加阻攔?若是事出有因,為何不能明說呢?這樣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伱也要去,那就去吧。”葛守禮揮了揮手。
“我不去。”王家屏立刻把頭搖的跟個撥浪鼓一樣,大聲的說道:“葛公不讓我去,我就不去,我就是想知道為什麼。”
“到時候,你看看範應期的下場,你就知道了。”葛守禮略顯有些頹然,自己的學生往火坑裡跳,結果他拉都拉不住。
範應期離開了全晉會館的文淩閣,走了幾步路,摸了摸身上的腰牌,站定後,也沒猶豫,轉頭回書房去了。
“你怎麼回來了?還腰牌嗎?你可想清楚了,你把這全晉會館的腰牌還了,恥與我為伍,鋃鐺入獄,我怎麼搭救於你?”葛守禮一看範應期回頭眉頭一皺,他都沒收回範應期的腰牌,範應期難不成要還?
葛守禮本來打算等範應期哐當進去了,他再想辦法搭救,隻要範應期不是聚嘯挑頭的那個,救個一時犯錯的弟子,也屬於合情合理之事。
可是範應期回來,這就是要一往無前了嗎?為了崇古發三代之上的禮法,連師生的情誼和最後的後路也要斬斷嗎?
範應期趕忙俯首說道:“學生已經守了人之大倫。”
“啊?啊…”葛守禮眉頭一挑,笑了起來,搖頭說道:“坐吧,坐吧。”
範應期守了五常大倫,隻不過隻守了一點點,還沒走出文淩閣的院牆,就不守了,回到了書房裡。
範應期就很知道變通,王家屏和範應期可是萬曆二年同考官,收了銀子不辦事的主兒。
範應期學了一輩子,都認為三年卒哭之禮,是應該的,不卒哭不守孝,那是亡人之之禮,是貪位的詆臣,是不孝、是不忠、是禽獸,所以他離開了一下,這是忠於自己的認知,而後他轉頭回到了文淩閣,這是忠於自己的踐履之實,這不衝突,這是知行合一,他的這番動作,充分體現了一個儒生既要也要的扭捏和做作。
王錫爵一想到那些個儒生那個嘴臉,就連連搖頭說道:“難呀難。”
海瑞搖頭說道:“難什麼難,就該有個陛下這樣的君主,治一治這些個風力輿論,整日裡喋喋不休,沒一點正事,提學官三年了無一改黜,難道天下的提學官,人人都是端厚方正之士?”
葛守禮極為讚同的說道:“對,咱們看好自己的人,看熱鬨就得了。”
“葛公啊,我們可以聽話,可是究竟為什麼呢?”王家屏和範應期對視了一眼,還是不知道這個火坑究竟是什麼。
葛守禮笑著說道:“彆問,看著就好,總會有人跳出來當那隻雞。”
海瑞和葛守禮負責都察院的奏疏,禦史們的奏疏一本又一本,瞧著瞧著,海瑞就瞧出了一些端倪,張居正張黨的科道言官張楚城也在上奏說陸光祖奪情之事,是陳詞濫調。
張楚城,那可是張居正的鐵杆,是彈劾張四維、王崇古的利刃,這把刀一出現,海瑞立刻意識到了不同尋常,陸光祖是張居正舉薦,而張居正的嫡係鐵杆言官張楚城,在彈劾陸光祖奪情不守人之大倫。
很顯然,張居正在往這把火裡添柴。
海瑞和葛守禮商量了半天,是真的反複商量,仔細的思慮,還是海瑞靈光一閃,才恍然大悟和葛守禮一說,葛守禮直接呆滯,陰險狡詐張居正和小皇帝聯手做這麼個局!
設好了天羅地網,就等著賤儒往裡麵跳!
葛守禮是真的有些怕,這張居正和張居正教出來的皇帝,還能更陰險一些嗎?玩這種把戲!
“會有人往裡麵跳嗎?”王錫爵並不知道這中間具體有什麼錯漏之處,但是他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但具體說不出上來哪裡不對。
葛守禮嗤笑了一聲說道:“梁夢龍、趙夢祐、陸光祖,陛下這已經第三次逼迫了,若是科臣再沒有動作,日後奪情起複,就是常態,到了必須要爭的時候了。”
“有樂子可以看咯。”樂子人葛守禮就想看樂子。
此日清晨,太陽在五更天的時候已經升起,在晨鼓和鐘聲之中,京師的坊門城門緩緩打開,在朝陽之中蘇醒了過來,東掖門是廷臣們每天去文華殿廷議的必經之路。
“今天這出兒還是葛公搞出來的?”譚綸看著皇極門方向跪倒的幾個人,頗為感慨的說道:“這一手從弘治年間玩到了萬曆年間,還沒玩夠啊?天天折騰這一出兒,我都看膩了,就不能換點新的花樣嗎?隻是為了博譽一時,怪不得元輔要整飭學政,大明都是如此腐儒當道,天下必有喪亡之亂。”
“不是我。”葛守禮頗為平靜的說道:“我可是約束再約束了,他們自己非要跳出來,還不如太液池裡的魚聰明。”
小皇帝彈無虛發,到太液池打魚,太液池的裡魚看到小皇帝都藏在水底,那十多個人跪在皇極門前,就顯得非常呆。
“這次還真不是葛公。”王錫爵為葛守禮說了兩句公道話,葛守禮為了這個事兒,差點跟自己的門下決裂,若真的要挑釁皇權,那也不是這麼個路數。
“什麼話!上次也不是我!”葛守禮臉色漲紅的爭辯的說道:“上次不是我!”
“你看,葛公又急。”王錫爵樂嗬嗬的說道,走進了東掖門,入文華殿開始每日廷議了。
文華殿內,朱翊鈞一臉興奮的對馮保說道:“來了沒?今天科道言官到場了沒?”
“來了來了,天蒙蒙亮的時候,緹帥就看到了幾個言官在皇極門前跪下了。”馮保連連點頭說道。
“好好好!”朱翊鈞雙手一拍,滿臉的魚上鉤了表情,對趙夢祐說道:“緹帥,準備好廷杖!”
“甩淨鞭,讓廷臣入殿廷議。”
朱翊鈞坐在月台之上,調整好了表情,宣布開始日常,禦門聽政。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群臣見禮。
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諸位愛卿免禮,朕身體挺好的,但是心情卻不是很好,皇極門前,又跪了幾個言官,大有朕不肯認錯,就要餓死在那兒,以成全自己死而不朽的名聲。”
心情不好嗎?張居正一點都沒看出小皇帝有什麼心情不好的地方,反而看到的都是躍躍欲試,這是有收獲的興奮!
套是小皇帝設的,布局的是張居正。
天羅地網已經布下,科道言官已經到皇極門前跪下,大戲開場了!
“他們領頭的是誰?吳中行?又是這個吳中行,宣他進殿來。”朱翊鈞小手一揮,要把吳中行宣來,把這出大戲唱完。
沒過多久,趙夢祐回到了殿內,麵色古怪的說道:“吳禦史說,陛下不收回成命,他就不來。”
“哎呀?”朱翊鈞一樂,笑著說道:“他不來是吧,朕去還不行?”
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陛下,吳中行是隆慶五年進士,臣是其座主,臣去讓他來吧。”
“我記得吳中行不是先生的門下吧。”朱翊鈞看著職官書屏,吳中行根本不是張黨,而是晉黨。
“臣是當年主考,臣去宣他過來吧。”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吳中行不屑拜張居正為座主,這就是一段很薄弱的師生情,張居正還是不太想把事情鬨得太難看。
沒過多久,緹帥趙夢祐再次入殿,俯首說道:“陛下,先生也沒請動吳中行,他是打定了主意。”
“好得很!”朱翊鈞站了起來,也不再廢話,這出大戲不在文華殿唱,就在皇極門前唱,哪裡唱不是唱,舞台是吳中行選的!
朱翊鈞帶著一乾朝臣,風風火火的來到了皇極門前,皇極門厚重的宮門緩緩打開,朱翊鈞走到了吳中行的麵前。
“陛下,座兒。”張宏和馮保帶著一堆小宦官把陛下的龍椅一並抬了過來,放在了朱翊鈞的身後。
朱翊鈞看著吳中行,麵色嚴肅的說道:“朕很失望,還以為你們能整出多大的陣仗來,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就七個。”
“陛下,之前還有十幾個,臣來宣吳禦史覲見的時候,見勢不妙,跑了五個。”趙夢祐也是無奈的說道。
趙夢祐也不得不佩服這種見風使舵的本事,到底是知道怕,小皇帝一宣科臣覲見,科臣總是不自覺的心驚膽戰,畢竟被罵了兩年了,都形成本能反應了。
“吳禦史,你的奏疏寫的很好。”朱翊鈞拿著吳中行的奏疏,首先肯定了吳中行的文采。
吳中行跪在地上,麵色驚異,俯首貼耳的說道:“陛下謬讚。”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看著吳中行,“你說:天象示異,星變非常,凡事必質諸人心而安,始揆諸天意而順,然後天變可消。”
“你可知一日有多長,一年有多長?你可知北辰星數變?你可知北極出地之角?你可知歲差?你可知大地曲幾何?你可知日月為何相交?你知道嗎?”
“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其餘皆為讖緯之學,臣不知。”吳中行打了個哆嗦,陛下問的他還真不知道。
“馮大伴,告訴他。”朱翊鈞看著馮保說道。
馮保俯首說道:“臣遵旨。”
“一日是一百刻,一刻一百分,一分一百秒,一日十二時辰二十四個小時辰,此乃刻分秒本圭表度數,沿用到時間之上。”
“一年不是一年,一年是365日24刻25分左右,鄭王世子殿下,正在度量。”
“有史以來,天北極的那顆星五變,皆因歲差而去,恒星東去,節氣西行,地年小於天年,故此有歲差,北辰多變也因為歲差之故。”
“北辰出順天府和懷慶府之地角差四度,天高極遠,若是地平則無差,地曲所有有差,所以地曲為球。”
“地為球,月為球,天為球,地橫於日月之間,則月食,月橫於地日之間,則為日食。”
馮保解答了陛下的提問之後,才麵色凝重的說道:“吳禦史,無窮萬物運行自然有它自然之理,牽強附會,用天象示異,星變非常和天下事、人心安定聯係在一起,才是最大的讖緯之說,搖唇鼓舌之徒。”
“你要是看到了水翼帆船在水上漂浮疾馳,怕是以為神仙下凡了,哦,對了,你不知道什麼是水翼帆船,你怕是連麥、稻、番薯都分不清楚,五體不勤,五穀不分。”
“先王襤褸,絕地天通,天上天下、神與人各司其職,互不乾涉,定世序天地,吳禦史此言,更是對先王的背叛。”
“陛下,臣說完了。”
朱翊鈞看著吳中行連連搖頭說道:“你還有要反駁的嗎?”
“臣愚鈍!”吳中行跪在地上,冷汗直流,陛下身邊的宦官怎麼懂的這麼多!而且逐條逐理分辨的明明白白。吳中行想反駁,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多讀點書,讓外人知道了,咱大明的進士就這水平,你不丟人,朕還丟不起那個人呢。”朱翊鈞嗤笑繼續說道:“你上奏說:朕肩天下之重任,身係四海之具瞻,必正已,而後可以正百官,正萬民。聖旨所以奪情起複,與陸光祖而言,君有命,所以不容不起複。光祖必違心抑情,銜哀茹痛於廟堂之上。”
“你說朕毀了萬古之綱常所係。”
“梁夢龍奪情時,你為何不上奏來,讓那狀元郎孫繼皋一人上奏?”
吳中行跪在地上,趕忙回答道:“金革無避。”
“那趙夢祐呢?你為何不上奏來?是怕緹帥打死你嗎?”朱翊鈞一笑,吳中行比孫繼皋強點,孫繼皋讀死書,但是吳中行還是很了解丁憂和奪情的矛盾。
“惟武弁戎行,不得丁憂。”吳中行趕忙回答道。
趙夢祐這個奪情,可以用武將去解釋,在周禮裡武將不丁憂,所以才有金革無避,繞個圈子避開丁憂的法門。
“你還真會給自己找理由咧,自孝宗起,武將也一體丁憂,這麼會給自己找麵子嗎?怕就是怕,自己在糞坑裡,就認為彆人也在糞坑裡。”朱翊鈞嗤笑,曆史上趙夢祐就回鄉丁憂去了,一走就是三年。
祖宗之法的確明確規定了,武弁戎行,不得丁憂,但是到了孝宗之後,也都是要丁憂的。
吳中行強行挽回自己的尊嚴罷了。
“臣慚愧。”吳中行打了個哆嗦,小皇帝怎麼知道的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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