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運到內陸,打壓價格的鹽,到底是不是產自沿海,已經不重要。
謀逆的人隻需要有一車在手的鹽,等囤積砒霜足量之後,把自貢的鹽價壓崩。
之後低價買入大量的囤鹽,混入砒霜,再以超低價格賣給窮苦人,惹出大量的人命,引爆這件事。
李念一邊琢磨,一邊隱隱覺察出不太對勁。
比起由鹽引發的一場“謀逆”,這更像是有針對性的,表演出來的“陰謀”。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大家手裡有很多鹽,賣不出去,在等朝廷的補貼對不對?”李念抿嘴,鄭重道,“諸位,先聽我一言。”
她深吸一口氣,坐正身子,鄭重其事道:“先鬨起來。”
眾人皆不解,站在原地麵麵相覷。
沈行之也沒聽明白,詫異望去。
李念一五一十道:“你們聽我說,此事非同小可。”
她把年初沿海食鹽出事後,朝廷秘派楚陽郡公前往江浙一帶處理鹽案的過程,簡單告訴眾人。
“之後,江浙一帶雖然被肅清,但那些人的目的沒有達成,就隻能換個地方再來。大魏有名的產鹽之處,除了沿海,就是自貢。”
李念又將青州劉勝妄圖拖住沈行之調查的腳步一事,還有仲康順從鹽中查出砒霜一事也講了出來。
“雖然砒霜在劉家宅院下查出了一部分,但滿打滿算也隻有一斤多的餘量。”
她拿起桌上統計好的名錄:“意味著,有八斤多砒霜去向不明。”
自貢行會眾人頓時慌了神:“那,您的意思是,他們拿著砒霜,準備混在鹽裡低價賣出去?”
“嗯。”李念點頭,“這件事其實最初發生在沿海一代,後麵楚陽郡公京察時,將沿海私鹽一網打儘,他們應該是被迫轉到自貢來的。”
她頓了頓:“諸位想想,彆說大魏,就往前再想一千年,七八個大朝代,哪一個重農的時期是給商人下過補貼的?不增各位的稅,已經是朝廷能給的最大恩惠,何來補貼一說?這補貼,以我淺薄的知識來分析,不像是補貼,更像是各位的買命錢。”
眼前所有人都是商人。
商者,最是洞悉政策,眼光毒辣。
但李念這麼一說,仍有人心存僥幸:“那萬一,朝廷這次是真的給貼銀子了呢?”
李念笑了:“那為什麼貼你們啊?真要貼,那也是貼沿海那些已經被楚陽郡公狠狠收拾了一回的鹽商啊,你們還有的活,對方可是沒活路了,不得不把鹽拉到內地賤賣的,這都不補貼,是不是有點怪?”
眾人答不上來。
沿海查私鹽弄得府衙都換了人,原本沿著海岸線有幾百家產鹽的作坊,關了大半。
之後才有了沿海那商行的會長,把鹽往內陸賣。
原本不覺得奇怪,隻覺得像是正常的經商手段。
可聽了李念的話後,確實奇怪。
產量降低,他們原本的銷路都滿足不了的時候,怎麼跑內陸來賤賣啊?
“我已經吩咐仲康順秘密去沿海問價,隻是還沒回音。但我覺得這件事多有怪異,偏偏就在沿海起事失敗之後,自貢的鹽價跌成這樣。再加上還從自貢出了十斤的砒霜,至今隻追回一斤多。
“那買砒霜的主謀在青州被抓之後,從官道押送上京,次日一早就被截殺。之後朝廷震怒,派建安世子領兵往青州沿途剿匪。
“諸位,青州過後不足百裡便是自貢,不覺得自己脖子上有點涼麼?”
李念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商人們也不是傻子。
他們知道青州商會的東家不是一般人,仲康順拿到的一直都是第一手消息。
這也是後麵他著急送來書信時,大家對他的話非常信賴的原因。
如今聽了這些,幾件事合在一起,眾人皆倒抽一口涼氣。
在這時候,冒出聞所未聞的補貼來,實在是值得懷疑。
“這樣。”李念想了想道,“你們也彆慌,聽我的,若真有補貼,那鹽賣給誰,出價多少銀子,其實無所謂對不對?諸位實際上隻需要把鹽賣掉,然後去領取。”
鹽商們都點點頭:“確實如此。”
事情到這,還算正常。
卻見李念下一句話,話鋒一轉,她探身問:“那既然如此,有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先去領補貼啊?”
行會眾人眨眨眼。
沈行之也被這話給驚訝到,扭頭看著她。
李念咧嘴一笑:“反正是補貼嘛,諸位就把鹽,按照市麵上的最低價,賣給我。咱們先出賬後出銀子和貨,補貼一旦我就收一旦,如何?”
沈行之微微蹙眉,心道這不就是騙那號稱是補貼的銀子麼?
“諸位也彆怕,真出事,有收購你們鹽的青州商行擔著呢,對不對?”
鹽商們麵麵相覷,但沒人反對。
對他們而言,隻要能把鹽賣出去,那就是天大的好事,是誰買走都沒差彆的。
於是那一日下午,李念拿著仲康順給的行牌,做了九萬旦食鹽的假賬,差不多價值黃金五百兩。
沈行之安靜了半日。
他估摸著將自己在京郊的兩個莊園一並賣出去,差不多能填上李念這新造出來的窟窿。
眼見天色已經暗了,眾人都已經散去,李念算著手裡的賬目,搖搖頭:“瞧瞧,九萬旦,合計還不到黃金五百兩,便宜的令人發指。”
沈行之直到此時才開口:“說是假賬,若商人們不認,非要找你結銀子,你當如何?”
“那就算你頭上。”李念直言。
那瞬間,沈行之懵了。
雖然他知道最後就算提告甘露殿,也隻會是世帝看熱鬨,樂嗬嗬讓他墊背的結局,但被李念這麼直勾勾說出來,還是覺得有點冤。
看他愣住,李念這才察覺自己方才說的話有點嚇人。
她放下手裡的鹽票,用走沙牌壓著,解釋道:“不是你想得那樣。”
沈行之眉頭更緊了。
“你看啊,夏修竹要來,八成楚陽郡公也在。你我還連著,分不開。”她抬手晃晃鏈子,繼續道,“以我對夏修竹的了解,他看到這一幕隻會有兩個結果。要麼是號稱是我讓他殺了你,要麼就號稱是楚陽郡公讓他殺了你,總歸結果一樣。”
沈行之緩緩點頭。
不管她說得多離譜,但按照夏修竹那性子,好像也確實辦得出這個事。
“我斷是不會讓他殺你,畢竟你什麼也沒乾,但我那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又手段狠毒的未婚夫就不一定了,就得有個由頭,讓他不能殺你。”
沈行之懂了,目光落在那一摞買鹽的債務上,挑眉看她:“……因巨額負債而不能殺?”
“對啊!身死債消,那怎麼行,這麼多鹽商等著拿銀子吃飯的啊!”李念豎著手指頭,一樣一樣跟他清算,“這黃金五百兩,你的月俸得還幾百年,每年按照月息最低的五厘來算,要不了兩三年就是天文數字。”
她看著沈行之:“雖然你這輩子肯定還不上,但隻要你活著,每月當牛做馬還一點,總好過沒有吧?你若一死,五兩百黃金都得扣在皇族頭上,說真的,我那弟弟也不是什麼好忽悠的冤大頭,最後肯定是誰殺你誰還錢。”
“前後利息一加,再加上惹聖上生氣,自罰一下,那五百兩黃金還得還個吉利數,怎麼也得是六六六或者八八八才行。”她誠摯地注視著沈行之,“你看,你這命,一轉眼就貴起來了,誰也不敢動你。有個傷風腰疼的都得給你請大夫,生怕你沒了。”
兩人之間極靜。
夜色四合,桌上染著一盞畫著梅蘭竹菊的燈。
沈行之大為震驚地看著她,硬生生氣笑了。
這種歪手段,前所未聞。
還說他是什麼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又手段狠毒的小人,眼前這位也不遑多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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