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上墳回來的下午，帶著兩個妹妹去常校長家探望。

他和李娟都是從縣二中畢業的，小妹妹李瑩也在縣二中念了半年，所以兄妹三人都算是常校長的學生。

不過三人開車走到半路的時候，竟然發現前麵的大街過不去了，人流熙攘擁擠不堪。

李野奇怪的道：“今天都算二十九了吧！怎麼還有這麼多人呢？”

清水縣平時的集市是逢五逢十，也就是五天一集，年前的時候天天是集，但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各家各戶該買的東西都買了，天寒地凍的出來賣不了仨瓜倆棗，怎麼可能還有這麼多人呢？

“哥，你等一下，我過去打聽打聽。”

妹妹小瑩打開車門就下去探路了，小孩子嘛！好奇心就是重。

不一會兒之後，小瑩就興衝衝的跑回來道：“哥，前麵摸獎呢！兩塊錢就能摸台大彩電，還能摸摩托車。”

“摸獎啊！怪不得這麼多人呢！上來咱們走了。”

李野招呼著李瑩上車，就要調頭繞路，他知道摸獎這種東西的吸引力有多大，隻要舉辦單位不收攤，這前麵的人就散不了。

1987年，國家批準發行“中國社會福利有獎募捐券”，籌集社會福利資金，發展以“安老、扶幼、助殘、濟困”為主要內容的社會福利事業，揭開了內地的福彩新時代，

但老百姓根本就記不住那麼長長的名字，就知道它是“摸獎”，能不能摸到全靠自己的手氣，

這玩意兒有癮，摸不到不是自己的手氣不好，而是手氣“沒來”，也許下一把就來了呢！

可李野都把213吉普車調過頭來了，李瑩卻沒有上車，而是鼓動李野道：“哥，咱們也去摸獎唄！前麵有人摸到大彩電了呢！”

李野忍不住笑道：“你在港島沒見過六合彩啊？那玩意兒能中得了嗎？”

港島的博彩業很發達的，所以李野認為李瑩能夠看明白裡麵的道道。

但是李瑩卻理所當然的道：“能中啊！我同學的媽媽就中了一次兩萬塊呢！

我本來想試著買了一注，卻被娘狠狠的打了一頓，娘說那邊的神仙不認識咱們，十賭十輸.”

“哈哈哈哈，揍你就對了，十賭十輸未必是真的，但十賭九輸一定不假.”

李野哈哈大笑，姐姐李娟也鄙視的道：“虧你還念到高中呢！連個概率問題都沒考慮明白嗎？指望碰運氣發財，萬分之一的機會都不到”

麵對姐姐的鄙視和哥哥的笑話，李瑩還是沒有放棄，嘟嘟囔囔的道：“我就是想試試咱們這邊的神仙認識不認識咱們，一個人就兩塊錢，我請客。”

“.”

“行，那就花兩塊錢給你們買個教訓，記得回去之後寫總結啊！兩塊錢也不能白花。”

李野熄火下車，帶著兩個妹妹就擠了過去。

周圍的人很多，有些人在排隊，有些人在觀望，還有些不法分子在尋找肥羊。

不過每當前麵一陣喧嘩，那就是有人抽中了什麼收錄機、洗衣機之類的獎品了，雖然一直沒出現彩電、摩托車這種大獎，但現場的熱度一直維持的不錯。

兄妹三人排了十幾分鐘的隊，一人花兩塊錢買了一個用圖釘封好的折疊小紙包，然後工作人員帶著看傻子的眼神，給他們哢哢哢的蓋了章。

這玩意兒防偽技術很低，不蓋章容易出亂子。

然後，就到了激動人心的時刻。

剛才一直鄙視李瑩的李娟，第一個打開了小紙包，可見每個人都有“以小博大”的賭性。

妹妹李瑩探頭過來：“姐，你摸了個什麼？肥皂兩塊？現在肥皂多少錢一塊了？”

姐姐李娟噘著嘴，頗為後悔的道：“我就知道百分之九十九肯定虧，都怪我貪心”

“嗬，這次姐姐你竟然沒有怨我？看看我摸了個什麼？”

李瑩也急不可耐的打開了自己的紙包，怔了怔之後，嘖嘖的道：“我比姐姐你好一點兒，一台小收音機。”

李娟立刻舒了口氣，道：“還好還好，回本兒了。”

雖然八八年的收音機已經不算是貴重電器了，但最便宜的收音機也要超過六塊錢，所以李娟心裡的懊悔立刻就化解了。

然後兩個妹妹就都看向了李野：“哥，你看看你的手氣咋樣？”

李野一邊笑，一邊拆開折疊的小紙包：“既然有了肥皂，那再來兩條毛巾就是絕配了嗯？”

李野打開紙包，很意外的發現竟然是一輛自行車。

“哥，你竟然摸了一輛自行車哇~，賺了賺了，賺大了。”

李瑩可是個精通算術的學渣，立刻就算出自己這次的六塊錢投入，博回了二十六倍的收益。

而在周圍圍觀的群眾，也都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特彆是那些摸了肥皂、毛巾的人。

在沒有摸獎之前，很多人的期待都是摩托車，最差也是彩電，但等到失敗之後，基本上就變成“自行車也很好”了。

“走吧！領了獎剛好送給常校長，我記得他那輛自行車很舊了。”

李野轉頭就去領獎，但是小妹妹李瑩卻死死的拉住了他的胳膊。

“哥，哥，你再摸幾次，我出錢你是老槐爺托福，咱們一定能把那摩托車弄走。”

李野恍然明白，怪不得剛才李瑩非要摸獎呢！敢情是想看看自己這個跟老槐爺有特殊關係的家夥，在老槐爺的地盤上能不能顯靈是吧？

但彆說老槐爺了，就是財神爺親身下凡，也未必能把那摩托車給摸走哇！

。。。。。。。。。

李野帶著剛摸到的自行車，敲開了常校長的家門。

常校長開門看到李野，臉色好像有些不自然，奇怪的問道：“咦，李野你今天怎麼來了？”

李野笑著道：“常校長，我們今年要去京城過年，初一的時候不能來給您拜年了，所以就過來拜個早年唄！”

常校長看了看李娟、李瑩手裡提的東西，也笑著道：“好嘛！你這是拜年呢還是送年呢？給我拿這麼多東西？”

機靈的李瑩甜甜的解釋道：“常校長，這些東西都是我爺爺和奶奶給您準備的，一點小心意罷了，不過外麵那輛自行車的我和我姐姐哥哥準備，就花了六塊錢.”

常校長詫異的看了看那輛嶄新的自行車：“六塊錢的自行車？”

李瑩點頭道：“是的，我們來的時候，正好碰到西大街那邊摸獎，所以就約定每人花兩塊錢摸一樣東西當禮物送給常校長.”

“誒呀，你們三個可真想得出來，不過這自行車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不能收.”

常校長又好笑又高興，好笑的是這三個孩子送禮的方式真怪，高興的是摸到了自行車，依然拿過來送人。

人心都是自私的，摸個錄音機送人也就算了，自行車八成都要後悔。

李野笑著道：“常校長您就彆客氣了，如果您現在還在縣二中工作，那送輛自行車不合適，可您都退休了，哪還有什麼不合適呢？

再說我們家裡人現在都用不著自行車了，放在家裡也是生鏽不是？”

“哈哈哈，還是李野你小子會說話，那我就收下了啊！”

如果常校長還是縣二中的校長，那李野送東西就有行賄的嫌疑，但現在他退休了，以前的學生送的禮物越貴重，不越證明他桃李滿天下嗎？

不過常校長話音剛落，屋裡就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

“老李家的人現在都用不上自行車了嗎？也是，你們現在每人一輛小轎車呢！”

“.”

李野兄妹三人都是一愣，李野微微的皺起了眉頭。

而李瑩立刻就怒氣衝衝的進了常校長的家，一點做客人的覺悟都沒有。

彆看她人小，其實脾氣可不小呢！這是誰在陰陽怪氣？

“呦，原來是夏月老師呀！怎麼這麼巧，到哪兒都碰見你呢？”

。。。。。。。。。

李野也沒想到會在常校長家裡碰到夏月，因為往常的時候，夏月也是大年初一才來給常校長拜年的。

現在李野才明白，剛才常校長開門的時候，臉上為什麼有點兒不自然。

自從李忠發在京城把夏月和崔愛國抓捕歸案之後，老李家其實已經跟夏月結下了仇怨，

雖然礙於很多人要捂蓋子，沒有把“大義滅親”的細節傳開，但是李開建和靳鵬卻是怒氣衝衝的推了某家人的祖墳的。

就算隻是推了墳頭部分，沒有動地下的棺槨，也是清水縣近年來的奇聞，傳的沸沸揚揚無人不知。

然後，大家就知道糧食係統的人去了京城，在王堅強的婚禮上激怒了李家人，而激怒的原因就是夏月的丈夫崔愛國挪用公款，對方想要把這事兒跟李忠發扯上關係。

所以常校長看到李野來了，就怕他和夏月起衝突，夏月跟李野在學校裡就不對付，現在因為丈夫的破事兒差點兒連累了李家，李野心裡肯定有氣。

但是剛才夏月卻主動挑釁，常校長就有些不明白了，明明你應該是理虧的一方，怎麼還話裡帶刺兒呢？

而且李家那個最小的女娃兒，張牙舞爪的也是一副要乾架的模樣，今天不會在自家裡上演全武行吧？

夏月麵對李瑩陰陽怪氣的詰問，一點都不打怵，麵帶譏諷的道：“我來這裡當然是感謝常校長的幫助啊！前些日子我被人落井下石，一個孕婦幾乎走投無路，親戚朋友卻對我避之不及，”

“是常校長幫我調動了新工作，給了我和孩子活下去的機會不像有些人，看起來高尚善良，肚子裡卻全是狠辣惡毒。”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小妹妹李瑩的眉毛都豎了起來，抖手就開始擼袖子。

她已經不想跟夏月講道理了，什麼道理，都不如拳頭來的好使。

哥哥是男人，打夏月是不合適的，但自己動手一點毛病沒有，這麼多年為了對抗姐姐李娟的壓迫，摔跤的本事難道是白練的？

但是李野卻上前兩步，拉住了李瑩的胳膊。

然後他輕輕的道：“落井下石嗎？我在被陸景瑤退婚之後也經曆過，滋味兒確實不好受，

但我認為這種事情還是要看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屁股底下乾乾淨淨，誰又能把你推到井裡去呢？”

“.”

夏月愣住了。

如果李野上來動手打她，她才一點不怕，現如今的她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已經幾乎失去了一切，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但李野這句輕輕的話語，卻像鋼針一樣，刺的夏月非常難受。

當初李野被陸景瑤退了婚，那麼多人對他指指點點，可以說也是“落井下石”。

而那些指指點點的人裡麵，就有她夏月。

當初夏月說的某一個理由，就是“李野你既然沒毛病，那陸景瑤為什麼要退婚呢？”

當時的夏月絕對想不到，歲月的回旋鏢會紮在自己的身上。

最近幾個月來，圍繞著夏月的指指點點，簡直都快把她逼瘋了，那些人絲毫不顧及她是個孕婦，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

其中，就有類似於“身正不怕影斜”的這種話。

所以，夏月在被刺痛之後，二次爆發了。

她冷冷的道：“身正不怕影斜嗎？那我倒是想問問李野同誌，你爺爺坐的是皇冠，你姐姐開的是奧迪一百，

你自己有輛桑塔納，你父親開燈塔吉普這些加起來要幾百萬了，你們屁股底下就乾淨？”

李野淡淡的道：“自從我爺爺擔任清水河食品公司的總經理開始，這些年一共接到了三十多份舉報，經過有關部門核實，全部都是誣告，

如果你覺得我們屁股底下不乾淨，大可以再加一份舉報信，你如果不會舉報的話可以去問問崔愛國，他比較擅長舉報。”

“.”

“我不用去舉報，我現在就可以質問你.”

夏月梗著脖子道：“清水河方便麵廠的利潤有百分之六十都被港方拿走了，但是創造這些價值的是我們的工人，他們每天要乾十二個小時，

你李野也是國營廠的廠長，難道你不知道國家規定每天工作八個小時嗎？”

“清水河食品公司的加班製度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所在的國營廠也是有加班的，很多工人的工作時長能達到十小時，

但這個十小時是我規定的上限，如果不加以限製，我相信也會達到十二小時。”

“嗬，對對對，你們那個輕汽公司也有港資的股份，都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剝削手段。”

“剝削手段？”

李野一點都不生氣的笑道：“是不是剝削，你應該去問問清水河公司的職工，”

“清水河食品公司的加班費是雙倍計算的，加四個小時就頂八個小時，你要是不讓工人加班，人家還不願意呢！”

夏月也笑著道：“你說的真對，工人們是多賺了點錢，但你爺爺賺的更多，

李野，你從小就靠你爺爺，如果沒有你爺爺，你根本就進不了縣二中的複讀一班，你也不會認識文樂渝，也就不會有現在的你.”

夏月越說越帶勁兒，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

因為這幾年李野和李野的家人，對她的衝擊太大了。

不說彆人，就看眼前的這個李瑩。

她在縣二中讀高中的時候，就是個班級倒數的學渣，結果卻能去港島留學，隻是一年多的時間，就完全變了個樣兒。

現在的李瑩已經不是當初的鄉下小丫頭，細高的個兒出落的非常出挑，而且氣質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漂亮、自信，眼神充滿了攻擊性，就是夏月一直幻想中的自己。

本來夏月已經跟崔愛國走到了國境邊上，結果卻被李忠發拉了回來，徹底的打破了她的夢想，她能不恨李家人嗎？

“那你就不靠你爹嗎？如果沒有你爹，會有你現在的夏月嗎？”

李野的一聲斷喝，把夏月從仇恨中拉了回來。

她愣了愣，好笑的道：“我什麼時候靠我爹了？我夏月能考上大學，全都是靠了我自己。”

“不，你靠了你爹。”

李野認真的道：“你爹有三個兒子，你有三個哥哥，你的三個哥哥都很疼愛你，每月都給你生活費，你高考複讀了三年，家裡全力支持，你的家庭環境已經超過了百分之八十的人，”

“你要是不服氣，你就跟薑小燕比比，她當時什麼情況所有人都清楚，她在學校吃不起菜，最後一個學期的時候差點兒因為十五塊錢的學費退學.”

“.”

夏月一時語塞，因為薑小燕的情況她再清楚不過。

但薑小燕考上了京城航空學院，比她夏月出色好幾倍。

“我家超過了百分之八十的人，但可沒超過李野你”

夏月說出了最後的倔強，不過她自己都覺得沒有多少道理了。

但李野卻再次給了她淩厲的答複。

“因為你家隻努力了兩代人，而我家是三代”

“我爺爺當初快餓死了，彆人都比他強，都在忍辱偷生，然後我爺爺跟著隊伍走了，一起走了他們七個，隻回來了他一個.”

“你可能覺得這不公平，但我們種花家從幾千年前就有繼承傳統了，現在我們依然承認財產繼承，那麼三代人的努力，憑什麼要比你兩代人的積累更弱？”

李野指了指外麵清水河方便麵廠的方向，冷冷的道：“你以為那些工人不願意每天工作八小時嗎？

你以為他們不願意輕輕鬆鬆下了班打牌喝酒嗎？他們是在為了下一代積累，他們就像你爹一樣，為了自己的孩子，創造一個更好的條件”

“那麼我請問你夏月，你現在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會做出什麼樣的努力？難道隻是在看著比你更出色的人，喋喋不休的叫屈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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