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洗澡,陸沂川也不曾摘下脖子上的東西。
溫潤的一截,被他帶著進了浴室。
冒著熱氣的水從他頭頂傾灑,水珠從臉上滾落,落到胸膛時濺起水花,附在瑩白的指骨上,被他用手細細抹去。
體溫和潮濕水汽在狹小的空間交融。
冰冷的骨頭被帶著,好像也染上了丁點類似於人的溫度。
……
陸沂川把自己收拾得清爽乾淨才回到後麵的暗室。
裡麵的單人床又窄又小,小熊印花圖案的三件套被洗得發舊,他人躺上去時甚至腿都伸不直。
可陸沂川卻感覺莫名的安心。
空氣裡的味道被香灰浸染透,由內而外透著一股形容不上來的異香,催得人昏昏欲睡。
他拉過被子蓋上,抬眼往供奉著的照片那裡看了眼,勾出藏在胸膛裡的指骨,斂著眉輕輕落上一個吻。
“晚安,絨絨。”
陸沂川第一次見到薑珩是他四歲的時候。
他四歲,薑珩兩歲。
四歲的陸沂川幼兒園放學被他媽逼著在客廳學彈鋼琴。
琴鍵一並把他的童年按成了黑白色。
薑珩就是那個時候來他家的。
那時候陸家還沒起來,隻能算個不入流的豪門。那時候薑家也還沒落魄,地位遠比陸家還高。
兩家因緣巧合當了鄰居,薑家過來拜訪時他媽高興得不行,看著裡麵有個兩歲的小朋友,就讓隻大兩歲的陸沂川下樓去陪客人。
那是他和薑珩的第一次見麵。
兩歲多的薑小朋友剛學會走路,穿著小鴨款式的連體衣,腦袋上的頭發很蓬鬆,發量也多,大眼睛小嘴巴,像個洋娃娃。
陸沂川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小朋友,一時間看得有些呆。
薑小朋友卻是個自來熟的,看見陸沂川,拿著手裡的鴨鴨玩偶邁著鴨子步跑到陸沂川身邊。
他把手裡毛茸茸的鴨子舉給陸沂川看,講話還不怎麼清晰,“撓茸茸……茸茸……”
陸沂川低頭理解了會,道:“你說你叫茸茸?”
客廳裡頓時傳來大人的笑聲。
薑小珩急得剁了剁腳,“龍龍……絨絨……泥泥……”
陸沂川緩緩打出一個問號,把求救的目光移向母親。
可下一秒,薑珩就把手裡毛茸茸的鴨子玩偶塞到了陸沂川懷裡,“絨絨……泥呀……”
陸沂川試著理解了下,“你是說?你叫絨絨,絨絨是我的?”
薑小朋友頓時木著一張臉。
薑珩的母親笑了起來,“對,絨絨是你的,你可要好好對他。”
直到後來,陸沂川才明白,薑珩的小名根本就不叫絨絨。他當時說的是他懷裡的毛茸茸,他想把那個鴨子送給他。
可當時在場的大人根本沒人跟他解釋,他也就那麼叫著,一叫就是好多年。
至於薑珩母親說的那句玩笑話,他也理所當然的當了真。
畢竟他當時收了薑珩的見麵禮,照顧他也是應該的。
而當時,陸家落魄,薑父薑母不常在家,雙方都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後來,陸沂川放學學鋼琴,薑珩就坐在寶寶椅上看他彈,哪怕是個簡單的音符,沒什麼閱曆的絨絨小朋友依舊驚訝得瞪大眼睛,像是看見了什麼極為厲害的事。
等陸沂川彈完,小朋友格外給麵子的大大“哇——”一聲,舉起自己的小肉掌拍了拍,含在嘴裡的糖掉了都不知道。
陸沂川把他衣服上的糖撿起來擦乾淨又放回嘴裡,又拿過紙巾把他嘴角的口水一並擦了。
明明他也才四歲,可全身上下莫名透著沉穩。
絨絨小朋友含著糖,含糊不清地喊他,“多多……多多……”
“是哥哥。”陸沂川糾正他。
“咯咯!”
“看我嘴形,哥——哥——”
“格——格——”
“……”
“算了,就多多吧。”
薑珩又咧開嘴巴笑。
“多多,星星、星星……”
“什麼星星?”
“按,星星……”
“你想要聽小星星?”
“嗯呐!”
陸沂川再次坐在鋼琴前,爛大街的旋律在客廳流淌。
身邊的小朋友後知後覺拍起手,拉長音調。
“一……小……一……閃……量……緊緊……漫天……嘟、嘟是……小……猩猩……”
“瓜……在……天上……反光明……”
“多多……多多……小星星……”
陸沂川醒的時候還早。
他扭頭往旁邊看去,紙紮人他昨天躺進去的時候什麼樣,醒來依舊什麼樣,嘴角的弧度絲毫沒變過,帶著笑容,詭異地注視著他。
陸沂川靜靜看了幾秒,起身將紙紮人拎到燒紙的銅盆邊。
他麵無表情點燃了紙紮人。
火苗從他跟前竄起,明晃晃地,照亮他眼底的死寂。
陸沂川看著紙人燒完,把神龕旁邊燃著的蠟燭剪滅,出了房間。
臨近清明,雨水更多,空氣裡總是有霧在漫延,像是為後麵的節日鋪下基調。
他起得早,外麵的街道連行人也很少,隻有晨起的老爺爺、老太太在鍛煉。
院子裡的海棠謝得差不多,經過一夜雨水的摧殘,樹枝上更是沒多少殘留。
而春的落敗,卻是夏的開始。
那是一個更有生命力的季節。
陸沂川出門的時候遇到了生日那天在超市遇到他的女人,對方似乎也是晨練剛回來,看見他時還愣了會,然後笑著打招呼。
“小陸這麼早就出門啊?”
陸沂川長衣長褲,一身黑,膚色看著似乎比超市見他那會還白。
不是那種養出來的白,更像是……
被什麼吸乾了身體裡的養分,由內而外透出來的蒼白。
可偏偏他臉上帶著笑,眉目舒展開,像春雨裡洗過的竹,清雅乾淨。
“對,早上有門課。”
女人沒忍住多看了他兩眼,心底覺得怪異,可又卻不知道哪裡怪。
“你是老師啊?”
站在她對麵的男人抬手整理手腕上的表帶,聞言笑著道:“不是老師,我在讀研,導師偷懶,把一些不重要的課丟給我上。”
女人的目光被她手上的表吸引過去,再細看時,陸沂川就拉下衣服蓋住了,“對了,我看天好像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他話音才落,天空就落下細碎雨滴,女人本來是要走的,可見陸沂川慢條斯理的撐起傘,忽然問了句,“你出門話你弟弟一個人在家啊?”
男人扭頭朝她看去。
稀薄的霧氣下,他的臉像被雨水洗過一樣透著冷,隻有嘴角的弧度依舊不曾落下。
“我忘記跟你說了嗎?我弟弟跟我在一個學校上學,不過他才大二,一到假期就喜歡和朋友出去瘋玩,不怎麼愛回家。”
聽他這麼說,不知為何,女人在心底悄悄鬆了口氣。
“抱歉啊,是我多嘴了,小陸再見。”
“再見。”
女人看著他的背影。
他們見麵的次數不多,但她好像總能看見他的背影。
永遠都是一個人,明明是笑著,身邊總有揮散不去的寂寥。
今天這場雨下得有點大。
趙朔咬著牙刷把掛在圍欄上的襪子收下來,一扭頭,看見一隻禿毛小貓幽幽地盯著他。
他猛地一拍腦袋,一張嘴,沫子就漫天飛,“差點把你給忘了,你等等,我洗漱完帶你回去吃飯。”
薑珩嫌棄地往後退了兩步,離他遠一點。
趙朔飛快解決好,抱著貓去了陸沂川的宿舍。
才一進去,薑珩感覺頓時空氣都變清新了。
他的表情過於明顯,饒是趙朔大老粗也感覺到了,“我的宿舍真有那麼不堪嗎?”
他懷裡的貓掙紮著跳了下去,格外人性化的點了點頭。
趙朔鬱悶。
也沒有那麼不堪吧?縱眼望去,整個男生宿舍,他住的地方怎麼也算個中等水平吧?
想著他又看了眼陸沂川的宿舍。
好吧,隻能怪陸沂川太過於變態。
他找出貓糧給薑珩倒上,“吃的我給你滿上了,陸沂川上課去了,估計要下午才能回來,你是待在這裡還是跟我回去?”
薑珩餓了一早上,見狀把腦袋埋在盆裡張嘴推土機似的咬了一大口,嘴裡發出咦咦唔唔的聲音,看那樣子,趙朔估計它也不想跟他回到自己的狗窩。
他借機摸了把貓頭,“行吧,那你就在這,我就回去了。”
臨走前,他拿著手機悄悄給薑珩拍了張照片發給陸沂川,笑著小聲道:“昨天看它還懨懨的,今天一早又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了。”
昨天看見陸沂川根薑星白就這麼走了,薑珩的確有些不開心,可經過一晚上的思考,他想開了。
他之前的思維被局限住了。
他總是帶入自己的視角,所以陸沂川對他不好他不開心,陸沂川對彆人好他也不開心。他總是用現在的陸沂川根之前的陸沂川做比較,可他忘了,陸沂川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
他對他來說,不過是一隻半路碰瓷的貓。一隻貓而已,給吃給喝不虐待就可以了,怎麼可能對貓會像對人一樣?
而且,他死了,陸沂川過得好才是他希望的。有新的朋友,新的弟弟,新的生活……總好過……
還為了他沉溺在悲傷裡。
薑珩想。
他之前可真是太自私了。
他不想讓陸沂川為他難過,可也不願意看到陸沂川過得好。
可世界不是圍繞他一個人轉的,現在這個樣子已經是對所有人都好的局麵了。
他總不能跑到眾人麵前說他是薑珩吧?
四年了,大家好不容易適應現在的生活,他一頭撞出來,把現有的平衡打破,他是開心了,可彆人怎麼辦?
再說了,他一個死掉的人,忽然變成貓,彆人能接受嗎?會不會轉頭就把他送研究所?
至於陸沂川……
薑珩已經麻煩了他十多年,重來一次,他不想再麻煩他了。
薑珩在心底想。
如果陸沂川還在因為他的死而難過的話,他就告訴他真相,如果他過得很好,那他就不打擾他了。
至於他……
陸沂川願意養就養,反正一隻貓也花不了多少錢,他不願意養他就回去找大黃它們。
貓的壽命那麼短,他總要活得開心一點才是。
想開了後,薑珩感覺整個世界都明亮了。
他吃完飯,把貓窩拖到陽台,聽著雨聲打算再睡個回籠覺。
……
陸沂川回來的時候身上帶著滿身的潮濕水汽,他將傘掛在門口,發現宿舍好像少了什麼東西。
視線轉向陽台的時候,他才看到,原來少的東西轉移到了陽台。
貓窩是半包的,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被包著的背部和一隻搭在在邊緣的爪子。
那爪子一張一縮的,在睡夢中還不忘踩奶。
靠近了,還能聽見細細的呼嚕聲,在淅瀝的雨聲裡,顯出幾分他許久沒感受過的溫馨。
他站在門口安靜看著,風從他臉上掠過,將他眼底帶著的那絲溫度也給吹沒了。
可過了沒幾秒,他又彎著唇角笑起來。
他知道這是錯的,可還是放任自己沉溺。就像是明知道這藥有毒,可他還是吃了。
因為他早就無藥可救。
……
薑珩醒的時候發現自己陷在一個茉莉香味的懷抱裡。
一人一貓中間隻貼著一件薄薄的襯衣,兩個物種的體溫毫無芥蒂地傳播著。
薑珩迷茫了陣,還沒回過神來,嘴裡就塞了條小魚乾進來。
嘎嘣脆,帶著一股鹹香,比他吃過的貓糧好吃百倍。
薑珩一條下肚,急得用手去扒拉男人的衣服,“咪!”
再來億條!
陸沂川又塞了條,聲音輕輕柔柔的,“咪咪醒了啊?”
薑珩叼著小魚乾抬頭看陸沂川。
男人身上穿著件簡單的白襯衫,因為下雨,天色很黑,再加上梧桐繁密的枝葉,照進陽台的光並沒有多少,但卻把陸沂川顯得很溫柔。
有那麼一瞬間,薑珩恍惚好像回到了以前。
陸沂川低頭看他,“還要嗎?”
他彎下腰打開手裡的袋子,露出裡麵滿滿一袋小魚乾,“都是你的。”
薑珩的眼睛頓時亮了,滿心隻有魚乾,心底浮上來的那點怪異頓時被他拋在了腦袋後麵。
因為下雨,外麵沒什麼人,倒是走廊那邊總能傳來一陣陣笑聲,顯得陸沂川這邊莫名的有些冷清。
陸沂川也不在乎,他找了個碟子把魚乾放進去讓薑珩自己吃,而他自己則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從兜裡翻出了煙。
薑珩抬頭看了他一眼。
男人咬著煙,散漫地垂下眼和他對視,嘴角帶著笑,臉上的神情卻有些淡。
帶著煙草味的指尖捏了下薑珩的耳朵,“怎麼?咪咪連我抽煙也要管嗎?”
他就這麼咬著煙說話,聲音有些含糊不清,音色沉沉的,帶著喉結上下攢動,莫名有幾分匪氣。
一股熱氣沒由來往薑珩腦門上躥,嘴裡的魚乾一下沒咬住,掉了下來。
一聲短促低沉的笑從他頭上傳下來。
薑珩看著還放在他旁邊的手指,氣急,猛地張嘴咬了上去。
陸沂川也不動,就這麼任他咬,等薑珩咬夠了,才將濕漉漉的指尖抽了出來。
“戰鬥力還不錯。”他評價,“連個印子也留不下。”
薑珩:“……”
陸沂川擦乾淨指尖後拿出打火機點燃香煙,沉沉吸了口,然後闔著眼慢慢吐氣,煙霧在他臉上升騰,模糊了眉眼,神情倦倦。
薑珩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陸沂川抖了抖煙灰,像是沒聽到他的噴嚏聲,“今天的雨真大啊……”
“看天氣預報說,這雨要連續下好幾天,估計要下到清明了。”
“時間過得還挺快,一轉眼就清明了。”
清明是個悼念亡人的日子。
薑珩心底顫了顫,抬頭朝陸沂川看去。
可男人的手忽然在他臉上揉了把,將他整隻貓揉得亂七八糟的,視線也被阻擋了。
陸沂川的聲音莫名有些輕快,“這麼好的天氣,咪咪不睡覺嗎?”
薑珩把腦袋從他的魔掌裡拯救出來。
“咪嗷!”
彆揉了,彆揉了!發型都亂了。
“看來咪咪也想睡覺啊。”
“我唱首歌哄你睡覺怎麼樣?”
還不等薑珩說話,陸沂川將貓團在自己懷裡,眼神落在往下滴水的梧桐葉上。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聲音在下著雨的午後斷斷續續的。
隻有被他夾在指尖的香煙,迎著風,猩紅的煙頭越燒越旺。
……
陸沂川童年的生活遠沒有彆人嘴裡說的那般好。
他頭上有個老實木訥的哥哥,雖說不會惹禍,但也絕對算不上出眾,和他母親需要的完美接班人相差甚遠。
於是她生了陸沂川。
可就在她懷著他的時候,陸父出軌了。
陸沂川的出生說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他擁有著比他哥還優越的生活,吃穿用度無疑是最好的,可同樣的,他要承擔著陸母變態的掌控和她情感的宣泄。
發現陸父出軌的時候他母親的精神就變得隱隱有些不正常,陸沂川出生後非但沒變好,反而更嚴重了。
她手裡隻有陸沂川這張能讓陸父回心轉意的王牌,這張能讓她再次擁有話語權的王牌,所以陸沂川必須事事優秀。
可陸沂川的臉和他父親太像了,陸母總是能在他臉上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
心底紮了根刺,再優秀也能找出錯來。
在他的童年裡,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彆墅後花園裡那個狹小的閣樓,小得幾歲的他在裡麵勉強能站直身體。
裡麵沒人打掃,堆滿了雜物,仔細聽還有老鼠啃食的聲音。唯一的光源隻有牆邊開著的那道窄窄的窗。
陸沂川除了吃飯學習,大部分日子都被傭人推搡著關進閣樓,讓他好好反省。
他不知道自己要反省什麼,隻能沉默著看唯一的光一點點傾斜、變暗,然後世界陷入黑暗。
再後來,有顆星降落在窗沿。
和他沉默冰冷惹人厭煩不同,薑珩是發光的太陽,沒人不喜歡他,哪怕是陸家彆墅裡的傭人。
三歲半的薑珩上幼兒園了,個子和之前相比沒怎麼長,被投喂得多,臉更加圓了,兩隻小胳膊伸出來胖乎乎的,笑起來時總彎著眼睛,咧著嘴,梨渦都快被擠沒有了。
沒人能拒絕甜乎乎糯米糍吧的笑,哪怕是陸家心冷的傭人。
於是下了課的薑珩得到了一個梯子,梯子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籃子,而他身上綁著安全帶,像顆星星,降落在閣樓那扇窄窄的窗邊。
“多多……”
薑珩扒著玻璃,幾乎把臉都趴在玻璃上,五官被擠得變形,“多多,我來看你了。”
陸沂川好像天生就不會哭,哪怕被這樣關著,他看見薑珩依舊是笑著的,“往後退一點,小心掉下去。”
見薑珩往後挪了挪,他才道:“是哥哥,不是多多。”
哪怕上了幼兒園,薑小珩說話還是不怎麼清晰,“多多,你腫麼了?為什麼在這裡?”
陸沂川挪了挪位置,靠著窗戶,看著外麵的薑珩,“沒怎麼。幼兒園好玩嗎?有沒有人欺負你?有交到新朋友嗎?”
“好玩,有人捏窩臉,還、還搶東西,漂亮姐姐有甜甜……”
他伸手往衣服裡掏了半天,小胖手抓住一顆被揉得皺巴巴的糖,“甜甜,給多多。”
陸沂川的心忽然塌下去了一塊。
“我不要……”他道:“給絨絨吃。”
絨絨小朋友因為可愛,給他糖的人很多,年紀輕輕就隱隱有牙齒壞掉的跡象,因此不得不嚴格控製他吃糖的數量。
好不容易在幼兒園得了顆糖還願意留給陸沂川,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他了。
見陸沂川說他不要,薑珩飛快剝了糖紙塞自己嘴裡,臉頰被糖塊頂出來一塊,眯著眼睛笑得很開心。
“多多……”他含糊不清道:“泥要待多久呀?什麼時候陪絨絨玩?”
陸沂川動了動膝蓋,一片火辣辣的疼。
那是他母親下午發瘋推了他一把,他不小心摔在花園的石子路上,膝蓋估計破了皮。
“今天估計不能,我在這裡埋了寶藏,要守一晚上,不然就被彆人偷走了。”
薑珩小朋友似懂非懂,“包臟是什麼呀?”
“是個很重要的東西。”
“比如……”
他緩慢道。
“比如絨絨。”
和早熟得宛如一個怪胎的陸沂川相比,薑珩正常得和其他小朋友沒什麼區彆。聞言也隻是傻乎乎的盯著陸沂川笑,口水流出來了都不知道。
“窩陪你呀……”
天色暗下去,遠處亮起幾顆星。
薑小珩抓著自己的笑晃了晃,“幼園園好多小朋友,好玩,窩明天還去……”
陸沂川問他,“那去了學了什麼?”
“唱鍋!”
絨絨小朋友大聲道:“今天唱鍋啦!”
一天沒吃飯,陸沂川的胃一抽一抽的疼,他看著薑珩,“學什麼歌了?”
“小星星!還有、還有……”
他思考了陣。
“蟲蟲飛!”
陸沂川笑了出來,“是蟲兒飛。”
薑小朋友摸摸腦袋,“係蟲蟲飛!”
“是嗎?那蟲蟲飛是怎麼唱的?”
薑珩摳了摳腳,又摳了摳手,像是終於想起來,大聲開口。
“蟲蟲飛……蟲蟲飛……”
“然後呢?”
“蟲蟲飛……蟲蟲飛……”
“笨蛋。”
“……”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
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
陸沂川低頭,看著盯著自己的貓,他收了聲吸了口煙,“不喜歡啊?”
煙霧吐在薑珩臉上,他扯著嘴笑了笑,然後微微歎氣,“也是,小貓應該聽貓貓歌,兒歌是給小朋友聽的。”
他拿出手機搜了搜,找了首所謂的貓貓歌放給薑珩聽,自己則又點了根煙。
雨一個下午都沒停,他們就這樣坐在陽台聽了一下午的貓貓歌和抽了一下午的煙。
第二天雨也沒停,陸沂川帶著薑珩去醫院打針。
許久不打,猛然來一針,薑珩被疼得立即叫了起來。
和以往他隻能默默忍耐不同,這次陸沂川陪在了他身邊,男人抱著他溫聲細語的哄。
醫生見狀多看了兩眼,“當初看你挺冷淡的,沒想到一個星期不見,就變貓奴了。”
陸沂川伸手擦去那雙琉璃眼睛上掛著的水霧,聽他這麼說,笑了,“是啊,那時候就隻顧著讀書,也不關心彆的,現在想想,有這麼個小家夥挺好的。”
醫生把手裡的工具收好,“是啊,有這麼一個毛茸茸的小家夥陪著,每天回去心情都會變好很多。”
“對了。”他道:“還沒問你,你給它取了什麼名字?我們這邊做個登記。”
陸沂川說:“就叫咪咪吧。”
醫生愣了兩秒,“這個名字……”
男人無奈一笑,“我沒什麼起名的天賦。”
醫生笑了兩聲,“也是,叫咪咪也不錯,至少誰叫都不會出錯。”
這兩天陸沂川的生活都規律得可怕,早上雷打不動六點半起床,沒下雨就去跑步,下雨就在陽台鍛煉,七點半洗漱完去吃早餐,然後學習到中午,下午去開會或者上課,等到晚上還要抽半個小時去溜薑珩。
好像一切都在變好著。
一轉眼就到了清明。
其實薑珩還不知道到清明了,他是看見陸沂川一早起來換了好幾套衣服,然後又做了發型,噴上香水。
一開始他以為他要去約會,直到看見男人給他倒了足夠吃好幾天的口糧,彎下腰跟他道彆。
“我估計有幾天不回來,你在家記得要乖乖的。”
瞥見他手機的日期,他才知道原來清明到了。
他這是去看他嗎?
清明依舊在下雨,宿舍樓下,宋璋已經在等著了。
看見陸沂川,他把傘往他那邊遞了遞,抱怨道:“今年這雨也太多了,都連著下一個星期,人都快給下發黴了。”
聽著他的抱怨,陸沂川反而笑了聲,“本來這段時間就是雨季,哪有雨季不下雨的。”
宋璋扭頭看他,對上他舒展開的眉眼時心底頓時一突,“陸沂川……”
陸沂川側過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怎麼一副見鬼的樣子看我?走吧,我們早去早回,你不是說你下午還要去看你爺爺嗎?”
他這副樣子太正常了,和那些清明準備去上墳的人沒什麼區彆。
可就是因為太正常了,正常到讓宋璋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覺。
“陸沂川,你到底怎麼了?”
男人看著他,“嗯?什麼怎麼了?”
宋璋收回視線,“薑家的人說什麼時候去嗎?我們要不要和他們錯開?”
“不用。”陸沂川拉開車門上了車,“薑灼跟我說他弟弟犯病了,現在在住院,他爸媽都來不了,就他一個人去。”
宋璋沉默了。
他想張嘴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陸沂川扣上安全帶,像是沒察覺到他疑惑,“其實你忙的話也不用的,又不是什麼大事。”
寒意沿著宋璋的脊骨往上爬,“你這話什麼意思?怎麼就不是大事了?”
“本來就不是大事,薑珩和你關係也沒有很好,其實沒必要年年都陪著我過去的,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補充道:“如果你覺得愧疚的話其實沒必要,那件事跟你沒關係,是我腦子糊塗才怪到你頭上。”
他的話像一根刺一樣猛地紮了宋璋一下。
四年前,如果不是他有急事忽然叫了陸沂川,陸沂川和薑珩也不會分開,薑珩也不會上了那輛車。
他這些年一直老媽子似的陪著陸沂川,甚至不厭其煩的照顧他,究竟是兩人關係好還是什麼,就連宋璋本人也不太能分辨出來了。
宋璋罵道:“你以為我想陪著你啊,你也不看看你那個樣子,要是沒有我,你能回去嗎?”
陸沂川丟了盒口香糖在他懷裡,“謝了,不過以後不會了。”
宋璋握著瓶子詫異道扭頭,“什麼叫以後不會了?”
陸沂川仰頭吹出一個泡泡,“就是以後不會再麻煩你大晚上的把我拖回去的意思。”
那股寒意一點也沒有消散,反而爬到了頭頂。
手裡的瓶子幾乎快被宋璋給捏變形,他連笑容都變得很勉強,“不用麻煩我?難道說你打算迎接新生活了?”
坐他旁邊的男人眯著眼看外麵雨,聲音懶洋洋的,“算是吧,人總要向前走的。”
人總是要向前走的,可陸沂川不會。
花了大價錢的公墓寬敞又冷清,陸沂川和宋璋到門口時沒什麼人。
他們下車時雨變小了很多,兩人沒打傘,陸沂川往頭上扣了頂鴨舌帽。
他們到的時候薑灼已經到了,墓碑前麵放著一束菊花,他正低著頭不知道在說什麼。
看見他們過來,薑灼讓了位置。
他跟陸沂川解釋,“星白的病實在有些危險,醫院離不開人,今天實在沒辦法過來,他們等星白的病好一點再跟他一起過來。”
陸沂川把目光移向那張黑白色的照片,“不用跟我解釋的,他們來不來是他們的自由,再說了……”
他彎腰把懷裡的茉莉花放上去,“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太善解人意,薑灼反而說不出什麼話來,“沂川,那天的事是星白不對,我已經教育過他了,以後他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了。”
陸沂川連眼神也沒分給他一個。
宋璋朝他使了個眼色,“我們先下去了,你一個人跟他待一會吧。”
等到人都走完了,陸沂川才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水珠。
他扶著墓碑,緩緩坐下來,周遭霧蒙蒙的,高大的男人靠著墓碑坐著,側臉貼在冰冷的石麵,指尖從少年黑白的照片上滑過。
試圖溫暖一塊冰冷的碑。
陸沂川沒說話,他就這麼靠著,像是睡了過去。
直到雨水將他渾身浸濕透,他才動了動指尖。
“抱歉啊……”
他啞著聲音道:“來了這麼久也不跟你說話。”
“不過說了也沒什麼用,你又聽不到。”
“如果聽得到的話,為什麼不來找我呢?”
風從他身側掠過,冷得刺骨。
“絨絨總是沉默。”
“沉默著。”
“連夢裡也不來看我。”
“不過沒關係了……”
他笑著道。
“我們很快就見麵了。”
他探過身子,在照片上落下一個很輕的吻,帶著清明潮濕的水汽。
“活著太累了。”
“我很努力的活了四年了。”
“絨絨能理解我的對不對?”
“……”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
宋璋等到了中午才等到陸沂川的身影,他有些驚奇,畢竟往年都是天黑了他才去把人拖出來。
“你這次怎麼這麼早?”
陸沂川邁著長腿坐到他身邊,“沒什麼話說,就出來了。”
宋璋總覺得哪裡有點奇怪,但還沒等他想通,陸沂川又道:“雨又變大了,吃點東西再走吧。”
他們坐的地方是開在墓園門口的店,兩人點了碗粉,味道算不上多好,不過還是吃完了。
結果沒想到吃完粉雨非但沒小,反而下起了暴雨。
兩人無奈,隻能等暴雨停了再走。
可能是節日問題,又或許是天氣的影響,宋璋沒忍住跟陸沂川要了根煙。
他盯著跟前的雨幕,可能是聽說陸沂川終於要向前走了,他難得的有些感慨。
“說實話,這幾年看你這樣,我其實有些後悔。”
“後悔那次救了你。”
那畫麵,哪怕是現在回想,宋璋都覺得心有餘悸。
他都忘了自己是怎麼打開陸沂川的房間門的。一眼望去,滿屋子的血,傷口深得都能看見骨頭,如果宋璋晚來一步,陸沂川就真的死了。
“我那時候學醫,總覺得自己是個白衣天使,救人是我的使命。這些年救了那麼多人,我都沒覺得後悔,除了你……”
陸沂川沒說話。
宋璋想,其實活著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吧。
他沒跟陸沂川說,在看著他睜著眼睛熬過無數個漫長的夜,然後第二天又若無其事的生活時,他都忍不住想跟他說:
要不算了吧。
可他的職業道德讓他說不出這句話。
他就這麼陪著陸沂川耗。一年、兩年、三年……
到後來,宋璋終於明白。
陸沂川早就死了,死在那個豔陽高照的午後。
他就像一塊壞掉又被強製塞了塊電池的表,無論指針如何有條不紊的前進,迎接它結局隻有一個——
停止。
宋璋吸了口煙,“所以我很高興,高興你終於可以想開,人的確是要向前看的。”
陸沂川將手搭在膝蓋上,前麵是連綿的山,一塊塊墓碑矗立在山間,發著冰冷的光芒。
他總能找到屬於他的那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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