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雍丘城。
戰事雖已落幕,收拾殘局卻不是一件輕鬆的活計。
西起嚴武城,東至新昌城,中間有太康三城往北突出,這便是近千裡的靖州防線。
雖然有定州諸軍協助防守,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劉守光近段時間滿麵愁容,不談已經隨韓忠傑南下的萬餘京軍,靖州都督府大半年來陣亡近五萬士卒,安平、廣濟、清徐三支主力軍戰死過半,這已是傷筋動骨的損失。
最後還是陸沉親自決定,從定州都督府調來一萬五千步卒轉入安平等三軍,暫時緩解燃眉之急,充實靖州北部防線。
等朝廷為靖州都督府補充兵員,那一萬五千人再返回定州。
此外,陸沉上表朝廷,建議將飛鳥關一戰中表現出色的泰興軍整體轉入靖州都督府,依舊由康延孝擔任都指揮使,至於淮州廂軍則另行招募士卒組建新軍。
這封奏章隻是走一個過場,天子自然不會反對。
可以預見的是,靖州都督府在接下來的一兩年裡隻能休養生息,繼續出戰極有可能打散軍心,這是無論哪方勢力都不願看到的結果。
七月中旬的某個傍晚,劉守光接到陸沉派人送來的請帖,立刻帶著十餘名親兵趕來陸沉的下榻之所。
剛到府門前,他便見到範文定、張展和桂澤明等靖州係大將匆匆趕來。
“見過大都督!”
眾將下馬行禮。
劉守光笑道:“看來你們也收到帖子了?”
話音未落,便見府門大開,陸沉親自出迎,身後跟著鎮北軍主將裴邃和副將徐桂、定北軍主將李承恩、廣陵軍主將劉隱和銳士營都尉葉繼堂。
眾人看著這等架勢,不由得心中納罕,一時間猜不透陸沉這是何意。
“來,請進。”
陸沉笑容溫和,親自把著劉守光的手臂走入府內,餘者亦步亦趨地跟著。
來到花廳,隻見這裡已經備好一桌豐盛的席麵。
劉守光終於忍不住問道:“公爺,莫非有喜事發生?”
“先坐。”
陸沉讓眾人落座,都是軍中漢子,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稍稍謙讓一番便坐下,最後便是陸沉坐在主位,劉守光在他的左手邊,裴邃則在右手邊,其他人根據年紀依次排下。
迎著眾人好奇的目光,陸沉有感而發道:“從年初到現在,諸位奮戰近半年,辛勞自不必說,很多人都是血染沙場多處受傷。今日這頓飯是我以個人的名義宴請你們,略備水酒以敬同袍之誼,此為其一。”
劉守光登時有些尷尬地說道:“公爺,是我疏忽了,原本該我來操辦。”
“你我之間不必見外。”
陸沉微微一笑,繼而道:“這第二嘛,雖說靖州這邊還有一些手尾要處理,但是大局已定,相信劉兄和諸位將軍可以料理妥當。我離開定州時間不短,兩地相距遙遠信息往來不便,定州都督府積壓了很多軍務需要我回去處理。”
此言一出,原本熱鬨的席間猛地安靜下來。
原來這是陸沉自己辦的送行酒。
劉守光沉默地握著酒盞,心中百折千回。
當初他將苑玉吉趕回京城,完全聽從陸沉的命令,心裡其實也有幾分擔憂。
不是擔憂陸沉借都督江北軍務之名獨斷專權,更不是擔憂自己淪為應聲蟲,而是怕陸沉年輕氣盛不肯讓步,最後和江南中樞鬨得不歡而散。
景軍退兵之後,他一直默默觀察,發現陸沉幾無逾矩之處,隻要是和靖州都督府有關係的軍務,都會提前和他這位靖州大都督商議,非常尊重他的意見。
不論是各軍布防事宜,還是將領們的任免與調動,陸沉從未將劉守光排除在外,即便他暫時可以這麼做。
劉守光自認問心無愧,但是麵對陸沉這樣光明磊落又出人意料的態度,此刻不免心有愧意。
陸沉環視眾人,發現不光是範文定等靖州將領麵露不舍,就連跟著他來到靖州的裴邃等人也滿心不是滋味。
他忽地輕聲笑著,悠然道:“諸位,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劉守光欲言又止,最終卻是範文定開口說道:“公爺,朝廷並未下達旨意,您仍舊都督江北三州軍務,何不多逗留一段時日?”
“於公,都督江北軍務是臨時之策,陛下先前的聖旨中寫得很清楚,如今既然戰事已經結束,靖州都督府有劉兄坐鎮,於情於理我都該主動撒手。”
陸沉依舊很平靜,又微笑道:“於私,我有必須回定州的理由。”
徐桂一拍腦門道:“對啊,公爺馬上就要當爹了!”
陸沉抬手點了點這個夯貨,順勢說道:“沒錯,最多隻有兩個月了。我現在啟程的話,路上也得大半個月,你們總不能讓我見不到孩子的第一麵吧?”
眾人連道不敢,又趕忙齊聲恭賀,軍中漢子自然不會拽那些艱生晦澀的詞兒,好在氣氛重新熱鬨起來。
劉守光此時端起酒盞,起身說道:“公爺,在下有話想說。”
陸沉見狀便站了起來,眾將亦是如此。
劉守光望著這個年輕人的雙眼,一字一句道:“當初京城動亂,在下親眼得見公爺平叛之英姿,心中便有崇敬之意。及至赴任靖州,在下可謂誠惶誠恐謹小慎微,仍舊釀成考城之敗。生死存亡之際,是你不懼得失力挽狂瀾,才能讓靖州得以保全。在下是個粗人,不懂華章佳句,唯有一言以表真心。”
陸沉正色道:“劉兄請說。”
劉守光深吸一口氣,肅然道:“他日若有所命,隻要不違背劉某的忠義之念,定當赴湯蹈火生死不懼。”
範文定立刻說道:“末將亦有此念!”
張展朗聲道:“願為公爺刀山火海,決不皺一下眉頭!”
桂澤明左右看看,笑道:“公爺若不嫌棄,末將願為馬前卒!”
裴邃等定州將領自然不需要在這個時候表態,李承恩看著眼前這壯懷激烈的一幕,一時間心中思緒翻湧。
他忽地記起廣陵城那個春雨綿綿之日,陸沉從織經司廣陵衙門脫身,和他一起返回陸園。
兩人行走在細雨飄搖的寬窄巷子裡,那時候陸沉隻是一個偶露崢嶸的商賈之子,而他更加平凡普通,不過是一介商家護院。
望著眼前的情景,李承恩頗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不禁笑著提起酒壺,將自己的杯盞倒滿。
陸沉注意到李承恩的舉動,又看著麵前這些豪氣乾雲的軍中大將,於是舉起酒盞說道:“各位兄弟的情義,陸某必定銘記於心,請滿飲此杯!”
“乾!”
眾人熱血上湧,齊聲一呼。
烈酒入喉,好不痛快。
徐桂衝其他人擠擠眼,笑道:“公爺在戰場上用兵如神所向披靡,就不知在酒桌上是否雄風依舊?”
陸沉悠然道:“有膽便來,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推杯換盞之際,那縷離愁彆緒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滿腔豪情壯誌,如一曲雄壯軍歌嘹亮而起。
……
在陸沉率定州各軍啟程返回的時候,景朝大都迎來了一場連綿不絕的大雨。
雨勢厚重,似仙人揮毫潑墨,在人間灑下一片濃霧。
街上行人寥寥,沒人願意在這種時候撩撥天威。
一名中年書生舉著油紙傘,腳步匆匆地穿過一條巷子,隨後來到一座貴氣府邸的後麵。
他忽然停下腳步,似有所感地朝來時路看去,唯見雨霧迷蒙,街景仿佛融入水墨之中。
這是一幕很古怪的場景。
等到中年書生敲開府邸的後門,閃身進去之後,長巷那一頭忽然出現兩名玄衣男子,他們看著遠處那座府邸的規製,對視一眼後迅速離去。
中年書生顯然對這座府邸非常熟悉,府中的仆人也都知道他的身份,因而一路沒人阻攔,任由他來到府內的核心區域。
這裡有他專屬的小院。
書生簡單衝洗,褪下半濕的衣物,換上一身乾爽的長衫,隨即來到窗前案邊。
桌上書卷眾多,但基本都是各種經史子集,無甚出奇之處。
書生靜靜站著,良久後提筆揮毫,用左手在一張紙上寫下數百字。
待墨跡乾涸,他將這張紙裝入信封,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本典籍中,再返身將那本典籍藏到書架下方的暗格裡。
做完這些,書生環顧著這處他生活了幾年的房間,眼中微露眷戀,可很快又化作一片決然。
“該上路了。”
他用極其輕微的語調說出這四個字,臉上無悲無喜,接著便打開房門走出去。
約莫半炷香過後,中年書生來到這座宅邸主人的內書房。
四皇子阿裡合海哥正在窗邊讀書,見到他便欣喜地說道:“先生來了,請坐。”
中年書生卻是躬身一禮道:“小人愧對殿下!”
四皇子見狀微感詫異,不解地問道:“先生此言何意?”
中年書生嘴唇翕動,片刻後顫聲說道:“殿下,陛下很可能發現了太子之死的真相,或許現在已經查到了小人的頭上,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會對殿下動手!”
四皇子怔住。
恰在此時,外麵一道驚雷炸響。
雷聲滾滾,籠罩著大都全城,自然也包括這座皇子府。
這一刻,四皇子臉色微白,眼中浮現驚懼倉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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