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那番話談不上詰屈聱牙,就連不學無術的撒改都能聽懂。
他的核心思想有兩層,其一是景朝太子之位虛設近一年,這不是一件好事,理應儘快冊立太子穩固國本。
其二是關於太子的人選,在沒有特殊情況的前提下,自然首選嫡長。
如此一來,柳元顯然是要推舉四皇子海哥為太子。
皇後所生三子,長子納蘭已經亡故,三皇子烏岩因為殺兄之罪被圈禁在幽道,四皇子海哥便是唯一有可能承繼大統的嫡子。
柳元的話並未引起文武百官的騷動。
或許在這些人看來,天子同意四皇子和慶聿懷瑾的婚事,已經是一種非常明顯的暗示。
如果四皇子沒有希望成為太子,天子又怎會允許他迎娶常山郡王的長女?
雖說這兩年慶聿恭身上的光輝暗淡了些,但慶聿氏的根基仍然雄厚,一位皇子若是擁有這樣的助力,足以對東宮裡的太子造成致命的威脅,除非他本身就是太子。
群臣當然不覺得天子會做出愚蠢的決定。
有人看向四皇子海哥,有人則看向神情平靜的慶聿恭,莫非這對即將成為翁婿的皇子和郡王已經暗中達成一致,讓禮部尚書出麵促使天子下定決心?
他們不會將這件事和逼宮聯係起來,因為大景早晚都要冊立太子。
一陣寂然過後,景帝沒有再理會柳元,轉而看向慶聿恭問道:“郡王可有建言?”
慶聿恭站起身來。
四皇子不禁悄悄吞了一口唾沫,袖中的雙手緊緊攥著。
慶聿恭思忖片刻,緩緩道:“陛下,臣讚同柳尚書的看法。”
在他身後,慶聿懷瑾眉尖微蹙,正想起身,旁邊忽地伸過來一隻寬厚的手掌。
她扭頭望去,隻見兄長慶聿忠望按著她的手腕,朝她搖了搖頭,眼中泛起規勸之意。
聽到慶聿恭的回答,景帝沉吟不語。
四皇子看著這一幕,那顆心不斷往下沉,隨即毫不猶豫地抽出一隻手垂下,做了一個隱蔽的手勢。
中年書生儘收眼底,繼而輕咳一聲。
此刻天子的沉默讓文武百官敏銳地意識到不太對勁,在柳元壯著膽子進言的時候,很多人以為這隻是走個過場的事情,天子肯定會答應下來,等到一個黃道吉日的到來,大景便會再度擁有一位太子殿下。
天子為何沉默?
沒人敢問。
良久過後,景帝的視線越過慶聿恭和撒改,落在夾穀永的麵上,淡淡問道:“你有何看法?”
夾穀永連忙起身道:“回陛下,臣讚同柳尚書和常山郡王的建言。”
“看來你們考慮得都很周全。”
景帝沒有繼續問下去,緩緩道:“關於儲君之位,朕亦考慮過很久。柳元方才說嫡長與賢能之彆,朕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大景以武立國,況且如今天下未定,後繼之君既要能上馬打天下,也要能下馬治天下。若想承繼朕的基業,光有長幼名分可不行,必須得有卓越的才能。所謂嫡長之製,乃是中原人流傳千年的規矩,卻不一定適用大景。”
禮部尚書柳元在這一刻忽地微微戰栗著。
景帝壓根沒有看他,抬眼望著二皇子那古,略帶一絲譏諷地說道:“納蘭離世後,你便是天家長子,雖非皇後所生,但是朕這些年並未虧待你。封你為親王,命人為你修建王府,並且許你隨軍出征曆練,你就是這樣回報朕的?”
那古大駭,連忙跪下說道:“父皇,兒臣並未胡作非為。”
“嗬。”
景帝麵無表情地笑了一聲,繼而道:“你確實沒有胡作非為,不是你不想,而是你沒有那個膽子。你最多就是做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情,譬如重金收買獵場的管事,讓他提前備好足夠的獵物放在阿虎帶的麵前。朕確實想不明白,你既然有心爭儲,為何不能動動腦子,偏要做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愚蠢行徑?”
那古登時麵色發白,滿眼驚慌。
遠處的八皇子阿虎帶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皇兄。
他本以為自己今天運氣特彆好,沒想到竟然是人為的安排。
景帝依舊望著二皇子那古,神情冷峻地說道:“你知道若按嫡長來論,老四肯定排在你的前麵,而朕這一年來又對老八頗為寵愛,於是你就想在今日這樣的場合給朕上上眼藥。你讓老八獨占鼇頭,這樣就能打擊老四的勢頭,同時說不定可以引起朕對老八的猜疑。你自以為這是一石二鳥之策,卻沒想過誰會相信如此拙劣的手段。撒改。”
曾經的北院元帥、輝羅氏的大頭人撒改身體一震,立刻起身道:“臣在!”
景帝問道:“你會相信今日是阿虎帶暗中作弊,隻為在朕麵前刻意表現麼?”
撒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八殿下年紀這麼小,又一直光明磊落,臣隻會覺得這是有人在給他挖坑。”
“聽見了嗎?”
景帝鄙夷地看著二皇子那古,冷聲道:“滾去旁邊跪著!”
“是,父皇。”
二皇子滿頭冷汗,壓根不敢辯解,一路膝行到遠處繼續跪好。
這個變故讓群臣有些摸不著頭腦。
雖然二皇子這種小心思確實貽笑大方,但是何至於讓天子如此動怒?
過往十餘年來,景帝在百官心目中的形象永遠是巋然不動的巍峨高山,莫說眼下這點小事,就是當初太子被人謀害的時候,天子依然能夠冷靜地處置殘局。
這時隻聽景帝漠然道:“老四。”
四皇子海哥迅速起身道:“兒臣在。”
景帝抬眼望著這個碩果僅存的嫡子,緩緩道:“朕沒有立你為太子,心中可有怨恨?”
除了少數幾人,大部分官員和貴族此刻都一臉茫然。
他們不解地看著這對遙遙對望的父子君臣,難道天子真的不想立四皇子為太子?
四皇子深吸一口氣,微微抬高語調:“兒臣不敢。”
“不敢……”
景帝麵無表情地複述著,隨即意興闌珊地說道:“在朕的兒子當中,你算是比較聰明的一個,雖然隻是一些小聰明,但你肯定因此自得。柳元今日替你發聲,想必你暗中非常得意。還記得當初慶聿恭因為雍丘之敗,在朝中被千夫所指,武勳們前赴後繼地攻擊他,那個時候你毅然站了出來,以初生牛犢的勇氣為他辯護。因為這件事,你贏得了一些文臣的好感,他們這些人還是抱著仁君賢臣那一套,死都不肯撒手。”
聞聽此言,以趙思文為首的文官們不禁麵露尷尬。
至於依舊站在原地的禮部尚書柳元,此時已經麵色發白。
景帝繼續說道:“你既然有小聰明,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柳元等人稍稍流露對你的欣賞,你立刻曲意結交,好一派禮賢下士的風姿。這種人讀書讀壞了腦子,一心把你當成聖天子的人選,你隻需要稍稍透露幾分決心,他們就會迫不及待地幫你搖旗呐喊。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此事的決定權在誰手中?”
四皇子低著頭,帶著幾分自嘲說道:“在父皇手中。”
“你說得對。”
景帝微微頷首,隨即站起身來,平靜地說道:“將他帶來。”
群臣緊張地等待著,但是四皇子卻顯得非常鎮定,一改往日在天子麵前的溫順乖巧,反而透露出些許桀驁。
約莫一炷香過後,在幾名合紮武士的簇擁中,一位年輕男子出現在眾人眼前。
“這……這……”
趙思文輕聲自語,滿麵不敢置信之色。
四皇子抬眼望去,看清那人的麵容後,他竟然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來者正是此刻應該被囚禁在幽道的三皇子烏岩。
他來到禦前大禮參拜,恭敬地說道:“拜見父皇。”
這個時候眾人才發現烏岩氣度沉凝,並無被長期圈禁的困頓畏縮。
景帝示意烏岩起身,然後轉頭掃過柳元,淡淡道:“你方才說不立嫡長非社稷之福,朕仔細想了想,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所以朕決定立烏岩為大景太子,眾位卿家可有不同的意見?”
群臣肅然。
若是按照嫡長的標準,烏岩確實比海哥更有資格,問題在於之前天子已經斷定烏岩便是謀害太子的凶手。
這種人怎能成為大景的太子?
此刻他們知道事情必有蹊蹺,因此不敢隨意開口。
景帝不以為意,繼續望著四皇子說道:“先前那些證據指向烏岩謀害了納蘭,你今日是否願意替他分辯一二?”
四皇子抬起頭,望著自己的父親,沉默片刻後搖頭道:“請父皇恕罪,兒臣不知就裡,不敢冒然置喙。”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寂。
景帝負手而立,沉聲道:“你可知道,朕今日已經給過你很多次機會?”
四皇子再度低下頭,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態度。
便在這時,一名年輕的武將急速奔上平台,在文武百官和景廉貴族詫異的注視中快步前行,距離天子還有五六丈便單膝跪地,急促地說道:“啟奏陛下,獵場南麵、東麵和東北麵有大股兵馬快速靠近,來者氣勢洶洶,還請陛下暫避!”
群臣嘩然,一眾武勳猛地起身,更是有人勃然怒喝。
這裡是皇家獵場天子行在,哪來的兵馬敢無旨靠近?
這是造反!
一片喧嘩之中,景帝抬手虛按,眾人隻能強行冷靜下來。
景帝前行兩步,看著始終維持一個姿態的四皇子,有些費解又傷感地問道:“既然你這也不敢那也不敢,為何要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四殿下?!”
好多大臣異口同聲,他們驚詫地望著那個年輕皇子,難道他就是獵場外麵那些兵馬的主使之人?
風聲呼嘯而過。
四皇子海哥一點點抬起頭,隻見他眼眶微紅,神情漸露猙獰,聲音中滿是化不開的悲憤,一字字吼了出來。
“因為……兒臣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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