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773【其心可誅】(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609 字 7天前

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這便是初秋時節的江南。

暑氣逐漸消弭,江北邊境安穩無憂,天下重歸安寧,富饒繁華的永嘉城洋溢著悠閒自在的氣氛。

就連一些太學裡的讀書人都忍不住攜二三好友,出城賞秋吟詩作賦,好不瀟灑快活。

但是也有人繼續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時年二十二歲的薑晦便是典型之一。

安靜冷清的學舍內,衣著樸素的薑晦臨窗而坐,看著紙上那幾段話,棱角分明的臉龐上滿是讚歎之意,而且因為太過投入,連一名同窗走到身旁他都沒有發現。

來人相貌英俊身姿筆挺,單從氣質上就能看出他家世不俗。

他叫錢讓,表字德高,乃鴻臚寺少卿錢遂之子,比薑晦還要年輕一歲。

在數百名上舍生之中,薑晦是為數不多的貧家子,但是他在同窗之中的名望很高,因為他天資聰穎才情出眾,且性情爽朗有豪俠之風,既不恃才傲物又不卑躬屈膝,連國子監祭酒裴方遠都對他頗為看重。

不過薑晦自有原則,即便他和絕大多數同窗都相處得不錯,真正算得上知交好友的不過三五人,錢讓便是其中之一。

錢讓見薑晦這般專注,索性在他對麵坐下,微笑道:“少陽兄莫非尋見了一篇奇文?竟然看得如此入神。”

“德高怎麼來了?今日休假,你不回家?”

薑晦放下那張紙,不急不緩地反問。

錢讓搖頭道:“回去也是被家父教訓,不如躲在學裡還能安生一些。”

薑晦倒也知道他家那位錢少卿素來要求嚴苛,因此會心一笑,感慨道:“奇文?或許是吧,不過這篇文字最精妙的地方不在於辭藻韻律,而是字裡行間流露的憂國憂民之情,著實令人心生敬佩。”

聽聞此言,錢讓愈感好奇,於是問道:“究竟是誰的文章讓你如此推崇?”

薑晦看了一眼那張紙,壓低聲音道:“山陽郡公幾個月前的奏章。”

錢讓微微一怔,旋即便見好友將那張紙推過來,於是他低頭看去,很快便沉浸在文字之中,甚至忍不住輕聲念了起來:“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這句寫得真好,可謂鞭辟入裡發人深省。”

薑晦顯然早將這篇奏章背得滾瓜爛熟,順勢說道:“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此句最合聖人之道。”

這兩人雖然家世背景宛如天壤之彆,卻都是文采斐然飽讀詩書之輩,屬於數百名上舍生中的佼佼者,很多同窗不止一次羨慕地表示,薑晦和錢讓肯定能在明年的春闈一鳴驚人。

年輕又有滿腹才華,兩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清高,但是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封奏章稱得上才情橫溢字字珠璣。

“難怪你如此推崇此文。”

錢讓輕聲感歎,隨即遲疑道:“可是我聽說山陽郡公不擅文墨,少時未入科舉……”

言下之意,他不相信這是陸沉親筆文字。

薑晦毫不猶豫地道:“這又如何?先賢有雲文以載道,即便這封奏章非郡公所寫,卻也能代表他的想法,否則不會以他的名義送呈禦前。德高,你可知道這封奏章何時送來京中?”

錢讓搖了搖頭。

薑晦神情複雜,緩緩道:“便是陛下決意北伐、命勇毅侯為行軍主帥並且將山陽郡公排除在外的時候!倘若陛下采納山陽郡公的諫言,我朝大軍又怎會遭逢考城之敗?那一戰大齊兒郎戰死三萬餘人,直接導致靖州防線岌岌可危!由此可見,朝中必有奸佞之輩蠱惑陛下,否則陛下怎會不聽信山陽郡公的建議?”

“慎言!”

錢讓畢竟是鴻臚寺少卿的兒子,在某些方麵的敏感性要強過來自偏遠撫州的薑晦,他隨即放緩語氣,苦笑道:“你這脾氣……罷了,不說這個。少陽兄,你從何處得來這封奏章的內容?”

薑晦坦然道:“看來你還不知道,這封奏章早已在城內流傳開來,很多人都見過。”

錢讓聞言登時微微皺眉,他直覺這肯定不是一個意外,便岔開話題道:“先前你便鬨著要離開太學投身邊軍,連祭酒大人都驚動了,如今看到郡公的這封奏章,想必沒人可以攔得住你。”

誰知薑晦卻搖頭道:“不,我改主意了。”

錢讓奇道:“這是為何?”

薑晦看了一眼桌上那張紙,低沉卻又堅定地說道:“其實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麼,這封奏章的內容大規模傳開,背後多半和郡公有關。這次郡公力挽狂瀾功勳卓著,名望一時無兩,根本不需要這種手段來揚名。他之所以這樣做,我猜是因為朝中仍然有人要對付他,或許是指責他在北伐之初不肯出力,所以他必須要讓世人知曉當初的真相。”

錢讓點頭道:“此言有理,不過這和你改變主意有何關係?”

薑晦沉默片刻,眼中逐漸泛起剛毅之色,徐徐道:“朝廷養士所為者何?自然是希望我輩奮發圖強報效國家。如今像郡公這樣的國之乾城屢遭攻訐,足以說明朝中奸邪當道。我輩體弱力匱,縱投身邊軍也隻是滿足自己的一廂情願,實則拖累旁人,唯有留在京城努力向上,將來或許能為邊軍將士略儘綿薄之力。”

錢讓心中一震,望著同窗肅然的神情,不禁心血翻湧,正色道:“願與君同行。”

薑晦微微一笑,低聲道:“願此道不孤。”

發生在太學一隅的故事自然無人知曉,至少暫時如此。

正如薑晦所言,陸沉在幾個月前呈上的奏章,悄然之間在京城各地流傳開來。

吏部尚書李適之來到仁德殿禦書房的時候,年輕的天子麵前便放著兩份文字,其一是織經司提舉蘇雲青先前親自送入宮中的謄抄本,另一份則是當初陸沉的奏章原件。

李宗本臉上的表情不算好看。

當初看見這封奏章的時候,他其實沒有太過在意,後來更是忘到九霄雲外,畢竟在他看來這不算什麼大事。

但是隨著後續江北戰局的變化,陸沉以一己之力扭轉局勢,成功逼退景軍打消對方的企圖,這封奏章便襯托出一個鮮明的對比。

事前陸沉極力反對倉促北伐,有這封文辭懇切句句真心的奏章為證,事後他又全心全意領兵作戰挽救敗局,足以證明他對大齊的忠誠。不談天子、韓忠傑以及一些大臣在這件事裡不光彩的形象,陸沉自己宛若鑄就金身,這個時候朝廷內部不論是誰再對陸沉出言不遜,很快就會陷入千夫所指的處境。

“好手段啊。”

李適之行禮之後肅然而立,隨即便聽到天子這聲言簡意賅又意味深長的感慨。

他便開口勸道:“陛下,此事不一定就是山陽郡公所為。”

李宗本如今對他極其信任,懶得拐彎抹角,直白地說道:“不一定?這封奏章一直在朕的書房裡放著,難道是宮中內監偷偷拿出去的?苑玉吉雖然不比愛卿能力出眾,還不至於連朕的書房都守不住。再者,誰會冒著風險將這封奏章的內容盜出去,隻為幫千裡之外的陸沉揚名?榮國公倒是有這樣做的可能,但朕不覺得他的手能伸這麼長。”

李適之不禁垂首低眉。

李宗本繼續說道:“他是挽救大齊於危難的功臣,朕並不否認這一點,亦不曾想過抹去他的功勞。之前朕特意召見王安仲,便是要通過他轉告陸沉,朕會用國公之爵回報他的付出,並且特意許他在定州多待一些日子,等他的兩位正室生產。或許之前朕確實有不妥當的安排,但是朕自問這半年來對他無可指摘,他倒好……”

天子越說越不忿,李適之不禁輕歎一聲,隨即斟酌道:“陛下,不宜橫生枝節啊。”

李宗本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如今他在坊間的名聲無人能比,尤其是通過這封提前埋伏的奏章,將一個既有先見之明、又能不計前嫌一心為國的忠臣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至於朕和韓忠傑,已然是襯托他的醜角。哼,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山陽郡公。”

李適之暗暗觀察著天子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正因如此,您才要儘快確定邊軍將帥的封賞。”

李宗本轉頭看著他,猛然間醒悟過來,點頭道:“的確,總不能繼續由著他收買人心。”

李適之繼續說道:“既然山陽郡公即將有子嗣,陛下不妨等過一段時間,蔭封他的子女,以安其心。”

李宗本顯然還沒消氣,陸沉讓人將那封奏章的內容宣揚開來,說實話不會對他這位天子造成實質性的損害,但是對他的名望肯定有打擊,同時還會對以後的朝堂形勢造成難以預料的影響。

李適之見狀便說道:“陛下,猛虎唯有安心才肯入柙。您若不示恩籠絡,將來他又怎敢回京呢?”

聽到這句話,李宗本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過後,他點頭道:“你說的沒錯,這件事確實需要從長計議。”

李適之躬身一禮,恭敬地說道:“陛下聖明。”

他的眼神如同山間寒潭,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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