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1章 879【婦人之見】(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836 字 7天前

大齊鼎正二年,九月初七。

天空飄著蒙蒙細雨,冷風低沉似號。

年幼的天子李道明站在母親身邊,看著皇陵的石門緩緩落下,小臉上浮現一抹悲傷。

今天是山陵葬禮,是他的父親落葬之日。

依照朝中重臣的商擬,經由兩位太皇太後和他母後的同意,他的父親被諡為哲宗睿皇帝。

李道明不懂這五個字的含義,他轉頭看著自己的母後,便見到母後雙眼紅腫,哀戚之情濃重如墨。

“母後……”

李道明怯生生地低聲喊著。

寧太後深吸一口氣,握緊李道明的手,轉身望著祭壇上的文武重臣,視線在陸沉身上稍作停留,隨即黯然道:“諸位卿家,回京吧。”

“臣遵旨。”

眾人齊聲應下。

寧太後最後看了一眼巍峨肅穆的皇陵,將所有的悲痛、茫然、害怕和疑惑壓在心中最深處,牽著李道明登上禦輦。

朝中文武相隨於後,宮女、內監、禁衛熙熙攘攘,外圍則有沈玉來親自率領的五千禁軍護衛,沿途有銳士營三千騎兵遊弋巡視——這是寧太後特意下旨,命陸沉將銳士營帶著,以震懾那些可能存在的漏網之魚。

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回到京城,禁軍和銳士營各自返回駐地,文武百官去往自己的官衙當值,新君因為這一趟儀程堅持下來很困乏,寧太後特許他去小睡片刻。

陸沉則進了皇宮,因為還沒到京城的時候,寧太後身邊的內監便傳來口諭,要他入宮商談國事。

文德殿偏殿,寧太後看著一絲不苟行禮的淮安郡王,溫言道:“免禮平身。來人,給郡王賜座。”

“謝陛下賜座。”

陸沉沒有矯情謙辭,通過這段時間在很多國事上的商議,他已經了解寧太後的性情,雖然他們也曾因為某些問題發生過分歧,但寧太後從來不會含糊其辭雲山霧罩,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都習慣用坦誠的態度和陸沉溝通。

“郡王,眼下大齊隻能被動等待麼?”

寧太後開門見山,直接詢問她最關心的問題。

陸沉稍作思忖,緩緩道:“陛下,景國兵力多過大齊,而且他們通過滅趙和吞燕攫取了無數財富,這足以支撐他們發動連續的戰爭。我朝無論兵力還是國力都要略遜一籌,即便有前幾年的勝利,並未徹底改變齊景的力量對比。再者,景帝在攻伐代國之前主動收縮防線,便是為了防備我朝邊軍,因此我們小打小鬨很難取得效果,反而會暴露我軍的虛實,這就是當初臣不讚同出兵救援代國的根源。”

寧太後微微頷首,不由得輕歎一聲道:“不怕郡王笑話,哀家隻是覺得這種滋味很煎熬,明知強敵磨刀霍霍,但是哀家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被動地等待對方大軍南下。”

陸沉平靜地說道:“陛下,其實朝廷也不是什麼都不能做。”

“嗯?”

寧太後眼神微亮,問道:“郡王有何良策?”

李道明畢竟才五歲多,甚至還沒到開蒙的年紀,讓他這麼早學習聖人大義和治國之道顯然不可能,實際上他如今仍舊以健康長大為首要,而學習這些道理的重任便壓在寧太後肩上。

不光是在麵對陸沉的時候,寧太後召見兩位宰相和其他重臣時,都會抓住一切機會誠懇地向他們請教。

“陛下,打仗這件事說到底就是比拚國力,又可以細化為三個方麵。”

“郡王不妨細說。”

“這三個方麵分彆是人、財、器。具體而言,人既指人才又含民心,陷陣之卒、領銜之將、決斷之帥、運籌之臣乃至各個方麵每一位人才,都能影響到一場戰爭的勝負。民心亦很好理解,取得絕大多數百姓的支持,朝廷才能整合出更強的力量,這就是臣等在江北製定嚴格軍紀的原因,隻有讓江北百姓安心,他們才會想方設法支持邊軍。”

陸沉微微一頓,看著認真傾聽的寧太後,說道:“舉個例子,臣去年佯攻河洛實則領兵轉向靖州的時候,便是定州百姓在各級官府的組織下,提前排查境內可能存在的景軍奸細,讓兀顏術無法及時收到消息,最後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寧太後信服地說道:“郡王言之有理。”

“財自然是指黃白之物,或許在很多大儒看來談論金銀俗不可耐,但是陛下您不能那樣想。”

陸沉放緩語氣,解釋道:“將士們的餉銀、賞銀乃至撫恤銀子,單看每一筆不算多,加起來卻是一個很恐怖的數字,除此之外軍械、甲胄、藥品、糧草以及民夫和雜役各項支出,還要考慮到那些貪腐官員上下其手中飽私囊,若是事先沒有一個預估和準備,一場戰爭或許會拖垮一個國家,這就是先賢所言窮兵黷武。”

寧太後聽得有些頭疼。

陸沉觀察著她的神情,繼續說道:“至於器,這隻是一個籠統的概括,比如將士們手上用的兵刃、身上穿的甲胄、守城和攻城時用到的各種器械,對於軍隊實力的提升不容小覷,但相對於前兩項,這些東西隻要交給可靠專業的人去做,便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

寧太後沉吟片刻,逐漸品出陸沉的言外之意,試探性地問道:“看來郡王已經有了定計?”

陸沉答道:“陛下若相信臣,可以讓臣儘快返回江北統籌練兵,臣保證景軍南下之時,等待他們的至少是二十萬敢戰之兵。”

寧太後沒有遲疑,頷首道:“這是自然,哀家原本就打算等山陵葬禮結束,便讓郡王帶著麾下騎兵返回。”

“多謝陛下信重。”

陸沉微微垂首,繼而道:“不過臣還有句話想說,國力固然是應對戰爭的基礎,不代表國力更強的一方就一定能取勝。比如當年河洛失陷前夕,大齊在涇河防線仍然有近三十萬大軍,論國力財賦更碾壓北方三族,最後的結果無需贅述,大齊險些社稷傾覆。究其原因,一個強大的王朝往往是內部出現問題,才會讓異族找到可乘之機。”

寧太後稍稍沉默,然後正色道:“哀家明白了。郡王且安心,你在邊疆領軍作戰的時候,哀家保證朝中不會有人拖後腿,若有人膽敢破壞抗景大局,哀家絕對不會饒恕他。”

陸沉頗為感慨,鄭重地說道:“上下同心,三軍用命,大齊必勝。”

寧太後微笑道:“哀家對此堅信不疑。方才郡王提到的三條給了哀家一些提醒,既然這場大戰無可避免,那麼朝廷理應從現在就開始準備。哀家身為太後當以身作則,號召朝野上下開源節流,儘可能充盈國庫儲備糧草,為前線將士提供更加堅實的後盾。同時哀家會選調一批年輕有為的官員,北上邊疆充實各地官衙,從而能更好地安撫民心,免去將士們的後顧之憂。”

這大概就是舉一反三。

陸沉心中暗歎,起身拱手道:“陛下聖明,此乃大齊之福。”

“坐下說話。”

寧太後笑容恬淡,溫言道:“郡王一席話讓哀家獲益匪淺。”

雖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君臣,但是兩人的談話非常和諧。

小半個時辰過後,商議完一應細節的陸沉行禮告退,寧太後則陷入長久的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內侍省少監苑玉吉出現在殿內。

他先是向寧太後彙報肅清宮闈的收尾事宜,然後欲言又止。

寧太後見狀便平靜地說道:“有話直說便是。”

“是,娘娘。”

苑玉吉小心翼翼地說道:“奴婢身為宮中內監,不敢亦不能妄議朝中大事,隻是奴婢深受大行皇帝與娘娘之恩,近來反複思量以致惶恐不安,隻能鬥膽建言。淮安郡王權柄深重,不說他在江北的根基,如今在京中亦有多方牽連,娘娘又授他提督江北軍務之權,恐怕……”

後麵的話終究說不出口。

寧太後沉默不語。

苑玉吉心一橫,鼓起勇氣說道:“奴婢這些天回想前塵,淮安郡王調定北軍和飛羽軍南下,又提前安排人控製京城東門,這顯然不是臨時起意,要麼他提前察覺李適之的陰謀,要麼他本就有……有某些打算,無論是哪種可能都非人臣所為,懇請娘娘明鑒。”

“好了。”

寧太後麵色微冷,緩緩道:“這些話往後不要說了。”

苑玉吉嘴唇翕動,跪下說道:“娘娘,奴婢絕非是要中傷淮安郡王,天地可鑒!”

“哀家知道你是出於一片忠心。”

寧太後抬眼看向前方,眸中飄起複雜的情緒,輕聲道:“世人常言難得糊塗,有些時候這不是一件壞事。至於哀家授予陸沉的權柄,難道你以為哀家不開這個口,他就無法插手江北軍務?他早就有了這個能力,否則那兩支騎兵為何能從靖州繞道南下?劉守光不至於昏庸到這種地步。”

苑玉吉怔住。

“你們到現在還看不明白陸沉是怎樣一個人,難怪一次次吞下苦果。”

寧太後站起身來踱步向前,繼續說道:“你敬他一尺,不說他回敬你一丈,至少會對你笑臉相待。”

苑玉吉望著她的側影,愧然道:“娘娘教訓的是。”

“起來罷。”

寧太後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訓斥這個忠心的太監,放緩語氣道:“對於大齊來說,眼下有兩件事比其他一切糾葛都重要,其一是景國即將挑起的國戰,其二便是讓皇帝平安長大。你身為內侍省少監,是陛下和哀家最信任的人,一定要牢牢記住這兩件事,切不可有其他的念頭。”

原本已經站起來的苑玉吉立刻跪下,叩首道:“娘娘,奴婢記住了,一日不敢或忘。”

寧太後點了點頭,環視周遭,看著殿內熟悉的陳設,腦海中浮現李宗本的身影,隻覺一陣哀慟襲來,但她依舊堅強地說道:“從當年成宗皇帝聽信讒言殺死楊光遠,到如今短短幾年內京城接連震蕩,都足以說明永無休止的猜疑才是毀掉大局的根源。”

苑玉吉無比敬服地說道:“有娘娘護佑和教導,陛下一定能夠成為大齊明君。”

寧太後似乎想否定這句話,最終還是沒有計較,她走到窗邊站定,清瘦的麵龐上浮現一抹悵惘:“哀家隻是一介後宮婦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哀家隻知道人心不可測,亦經不起揣度和試探,所以哀家不會越過那道心照不宣的界線。”

“希望……那位年輕的郡王也能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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