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2章 880【舊帕】(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726 字 7天前

中書省,左相值房。

舍人奉上香茗,旋即恭敬告退。

禮部尚書楚懷仲看著麵前的茶盞,略顯疲憊地輕歎一聲。

雖然他接任禮部尚書還不到一個月,但他對這間值房不陌生,當年李道彥在此當值的時候,他便是這裡的常客。

兩人年紀相差不大,又是科舉場上的同年,單論官運楚懷仲還要更順利一些,而李道彥曾經一度被排擠出中樞,在永嘉北方的忻州擔任刺史。若非河洛失陷朝廷南渡,或許李道彥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入中樞,更不可能成為一人之下禮絕百僚的宰執。

楚懷仲對同年的境遇並無嫉恨之心,他這一生足夠豁達,因此李端駕崩之前,他便主動辭去禦史大夫一職,交給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許佐。

薛南亭望著老人眉眼間的倦色,懇切地說道:“思仁公近來辛苦了。”

“天子駕崩,朝中動蕩不安,老朽這把老骨頭既然還能動彈,又怎能躲進小樓悠閒度日?”

楚懷仲抿了一口清茶,微微皺眉道:“薛相,你真的不打算做點什麼?”

薛南亭不動聲色地說道:“思仁公此言何意?”

“薛相何必故作不知?”

楚懷仲放下茶盞,語調漸趨肅然:“老朽絕非妒賢嫉能之人,即便陸沉年紀輕輕就是郡王之身,老朽亦不會有半分嫉恨之心。”

他這樣說自然極有底氣,因為他這一輩子確實不貪戀權柄,從來不會違背規矩提攜晚輩,他家中子弟全憑闖過科舉的獨木橋進入官場,沒人敢找他幫忙走捷徑。

薛南亭看著這位經曆四朝的老人,輕聲道:“思仁公是覺得太後對淮安郡王的封賞過重?”

“他挫敗了李適之的陰謀,又有那麼多軍功打底,獲封郡王並不為過,至於提督江北三州軍務之權,他已經算得上有實無名,太後隻是順水推舟罷了。”

楚懷仲蒼老的眼中泛起一抹銳利之意:“老朽想說的是之前的事情。大行皇帝駕崩僅僅四天,陸沉的親信便能打開京城東門放銳士營入城,稍晚一些時候定北軍和飛羽軍出現在京城之外,這裡麵的蹊蹺想必薛相早已洞悉,無需老朽贅述。”

值房內陷入長時間的寂靜。

楚懷仲沒有催促。

薛南亭望著對麵牆邊的書架,手指輕輕敲著扶手。

楚懷仲見狀便說道:“老朽相信陸沉和大行皇帝遇刺沒有直接的聯係,亦承認他與李適之等人周旋是顧全大局。但是薛相應該不能否認,陸沉早就察覺到李適之的意圖,否則他就不會讓丁會暗中返京,而是應該以丁會的名義第一時間向大行皇帝呈上密折,講明李適之以往的籌謀。這樣大行皇帝就不會一直信任李適之,更不會讓苑玉吉帶領大批精銳心腹離開皇宮,隻為抓一個高煥!”

薛南亭緩緩道:“可是連明達公都沒有提前發現李適之的圖謀。”

明達乃是李道彥的表字。

楚懷仲略顯失望地說道:“明達兄離開朝堂已經兩年,而李適之肯定會想方設法在他麵前隱藏心思,再加上他一直針對的是陸沉,明達兄身處局外一時不察,並非不能理解的事情。陸沉則不然,李適之的諸多圖謀都是衝著他去的,換做你我處在陸沉的位置上,同樣會仔細思考李適之的意圖。”

“思仁公……”

薛南亭凝望著老人的雙眼,麵上浮現一抹苦澀,喟然道:“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卻讓楚懷仲一時失語。

“誠如思仁公所言,陸沉某些舉動已經逾越了界線,朝堂上卻沒人議論更沒人彈劾,總不能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成了聾子瞎子,隻不過是局勢到了這般地步,大齊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

薛南亭麵露愧色,略顯艱難地說道:“南亭身為左相,如何不想滌蕩朝堂,扼殺一切會威脅到皇權的因素,非不願,實不能耳。”

楚懷仲沒有反駁,很顯然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有句話叫在其位謀其政。

他這樣一個過渡性質的禮部尚書,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的老人,縱然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所以他才開門見山,希望薛南亭作為百官之首,承擔起應儘的職責,但是此刻看著薛南亭黯淡的神色,他心中那些話便再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薛南亭是怎樣的人,委實不忍繼續苛責。

薛南亭垂下眼簾說道:“其實淮安郡王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即便大權在握,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他沒有插手五萬禁軍的各項任命,亦不曾乾涉宮禁防務,朝中出現那麼多空缺,他隻是推了高煥一把。你我皆知他為何要這樣做,畢竟戶部管著邊軍的後勤命脈,再交給其他人,他肯定不放心。除此之外,他並無逾矩之舉。”

“那麼將來呢?”

楚懷仲麵露蕭索之意,歎道:“老朽壽數將儘,沒有幾年可活,等到兩眼一閉的時候,這些紛擾便再也看不見,可是你們總得麵對這個死局。從古至今,主弱臣強便生不測,史書之上血淚斑斑啊。”

“思仁公,我自會儘我所能護持天子。”

薛南亭斂去猶疑之色,堅定地說道:“請相信南亭之忠。”

“老朽從來不曾懷疑你對大齊的忠心,否則今天就不會找你說這些。”

楚懷仲神情凝重地說道:“老朽隻是盼你早有準備,莫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是。”

薛南亭點了點頭,沉聲道:“我與太後私下商議過,如今最好的選擇便是維持現狀,先應對景國的虎視眈眈,同時耐心地等待天子茁壯成長。或許將來會出現轉機,畢竟淮安郡王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若是無法轉圜,我等自然也會做最壞的打算。”

楚懷仲望著他決然的神情,不由得頗為動容,起身一禮道:“老朽方才出言無狀,還請薛相諒解。”

“思仁公,你這是……”

薛南亭連忙起身扶住他的雙臂,神情複雜地說道:“南亭愧不敢當。”

楚懷仲老眼微紅,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儘在不言中。

……

離開皇宮後,坐在平穩堅固的馬車中,陸沉雙眼微閉,回想著方才在宮裡的細節。

寧太後雖然年輕,卻有一種無師自通、透過現象看見本質的政治智慧,雖然不及李端那般潤物無聲,至少要強過李宗本的反複無常。

其實陸沉心裡清楚,太後並非沒有疑慮,至少定北軍和飛羽軍借道靖州提前南下是明擺著的事實,但她能夠抓住最關鍵的點,在強敵窺伺、天子年幼的前提下,力爭維係當前平和的局麵。

對於陸沉來說,這同樣是他希望看到的結果。

自家事自家清楚,他現在確實擁有了自保的底氣,但是還沒有達到可以公然挑釁皇權的地步,除非他另起爐灶從頭再來。

但是那樣的話,他這些年做出的努力幾乎白費,所以不到逼不得已的時候,他不會做出那個決定。

“團結一心應對外敵,這樣也好。”

陸沉呼出一口氣,喃喃自語。

馬車緩緩停下,外麵傳來秦子龍恭敬的聲音:“王爺,到了。”

陸沉從馬車中出來,邁步回到已經更換門樓的淮安郡王府。

及至後宅,他隱約覺得氣氛有些古怪,丫鬟們看起來都像往常一樣恭敬行禮,但是她們儘皆努力低著頭,似乎不敢讓陸沉看到她們的麵龐。

帶著滿心不解,陸沉徑直來到正房。

如今依舊是國喪期間,還要持續將近兩個月,這段時間女眷們的衣著服飾都會選擇素色,沒有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落人口實。

林溪、厲冰雪和顧婉兒皆在,即便她們衣著素淨妝容淺淡,亦是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

隻不過陸沉踏過門檻便停下腳步,抬手擦了擦眼睛。

他終於知道丫鬟們的古怪來自何處。

妻妾們笑盈盈地看著他,同時起身道:“見過王爺。”

這顯然是她們有意為之,要知道平時家中最不講究繁文縟節,而且這一次連林溪都站起身行了一禮。

“王……王爺?”

看似無比和諧的氣氛中,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

與她略顯緊張的嗓音相比,她身上一襲紅衣格外惹眼,與林溪等人的素色風格形成鮮明的對比,成為屋內一道最獨特的景色。

陸沉此刻腦海中轉過無數念頭,最後隻憋出一句話:“洛姑娘,你怎麼來了?”

洛九九怔怔地看著他,心裡積蓄已久的思念、忐忑與委屈瞬間湧現,化作明亮的雙眸中盈盈淚光。

林溪見狀心有不忍,收起打趣這兩人的想法,給厲冰雪和顧婉兒使了一個眼色,然後默契地離開。

經過陸沉身邊的時候,她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沒有理會陸沉討好的目光,但是終究輕聲囑咐道:“你啊……彆嚇著她。”

陸沉連忙點頭。

屋內安靜下來。

洛九九雙唇緊抿,雙手攥在一起。

陸沉邁步走過去,來到她麵前站定,抬手想要幫她擦拭臉上的淚痕,忽地停下動作,輕聲道:“你等一下。”

洛九九原本醞釀好的情緒再度一窒,不解地看著他急匆匆離去。

片刻過後,陸沉大步返回,手中握著一方手帕。

洛九九看著他用那帕子幫自己擦拭臉頰,心中忽然一動,抬手搶過那方手帕,隻見這帕子依然很新,平時肯定沒怎麼用過,上麵繡著兩個字。

陸,洛。

回憶瞬間浮現。

那一天她站在青山之上,朝官道上的他射去一支箭,箭上綁著她花了七天時間親手織就的手帕。

洛九九握著帕子,抬頭望著陸沉的雙眼,然後撲入他的懷中。

低聲啜泣。

傷感之中,又帶著幾分久彆重逢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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