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大都。
十月中旬已經能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意,然而城內的景廉貴族們熱情似火,各大消遣去處皆是貴客盈門,一派歡欣喧囂之勢。
究其原因,遙遠西北方向的代國在丟失近半國土之後,終於向大景低頭臣服,去除帝號改封代王,將草海東南麵的三州十三府割讓給景朝,同時賠償大量戰馬、精鐵和金銀。
經此一役,代國不說一蹶不振,至少十年內再也沒有襲擾景朝的膽量和能力。
消息一經傳開,景朝可謂普天同慶,就連大都的酒水價格都漲了不少。
東郊一處環境清幽雅致的莊園內,慶聿懷瑾熟練地泡茶,對麵坐著一個神情沉穩的年輕男子。
他叫訛論,其父阿六敦乃是蒼人部落的頭人。
大概在六十年以前,北方遼闊的土地上生活著很多部族,後來逐漸形成景廉人、赫蘭人和高陽人三足鼎立的局麵,再往後三族相繼立國,景朝又吞並趙國打垮代國,在這個鐵血肅殺的過程中,蒼人部落一直能保證相對自主的地位。
他們無法像赫蘭人和高陽人一樣建立自己的國家,但是也因此避免覆滅或衰亡的下場。
究其原因,蒼人生活在大陸東北苦寒貧瘠之地,環境極其惡劣,隻以漁獵為生,這世間沒有任何勢力會浪費資源去征服這片土地,以及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的蒼人,即便雄才大略如景帝,也隻是象征性地羈縻此地。
“請。”
慶聿懷瑾遞來茶杯。
訛論雙手接過,不卑不亢地說道:“多謝殿下。”
慶聿懷瑾淡然道:“我本以為令尊這次會親自來大都朝賀。”
“阿爹確實想來,不過上個月他在打獵的時候不小心傷了左腿,總不能讓人抬著來大都,因此便讓阿兄帶人前來恭賀陛下。”
訛論神色鎮定,與那些好勇鬥狠的蒼人不太一樣,繼續說道:“陛下英明神武,聽完阿兄的解釋後,應該不會責怪我們蒼人部落。”
慶聿懷瑾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聽聞阿六敦頭人的五個兒子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如今看來你雖然年齡隻排第三,應該是他最信任和器重的兒子。”
“謝殿下誇獎。”
訛論依舊鎮定,繼而道:“或許是因為小人膽子比較小,不敢亂說話做壞事,所以才被阿爹派來聯係殿下。”
慶聿懷瑾順勢進入正題:“不知令尊有何打算?”
訛論沉默片刻,低聲道:“阿爹說,若是殿下能將慶化地區劃分給我們,蒼人三千勇士願意為殿下效命。”
慶化地區位於大景的東北邊陲,再往北就是極寒之地,也是蒼人部落生活的區域。
慶聿懷瑾不動聲色地問道:“令尊為何不直接去求陛下呢?”
訛論坦然道:“求過。”
言下之意,景帝自然不會同意,即便慶化地區相對於大景遼闊的疆域來說不值一提,但他怎會容許蒼人部落擁有更好的生存條件。
慶聿懷瑾並未立刻給出答複,淡淡道:“雖然我和令尊的交情很深,但是這件事還需要從長計議。你回去之後轉告令尊,等明年他親自來大都的時候,我會找個機會設宴款待他。”
訛論垂首道:“小人記下了。”
他喝完杯中香茗,起身行禮道:“殿下,小人告退。”
慶聿懷瑾起身目送他離去,然後沐浴更衣,來到後宅的書房。
她來到窗邊大案之旁,從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望著信紙上的內容,輕聲自語道:“原來你的處境比我好多了,枉我還以為是同病相憐,不過仍要謝謝你教會我一個道理。”
她轉身將這封記錄著南齊近半年風雲變幻諸多細節的密信丟進火盆中,看著驟然升騰的火焰,眼中泛起一抹決然。
“或許你的選擇才是正確的方向。”
……
江水濤濤,奔流不回。
衡江南岸,白石渡。
即便忻州刺史龔霖和對岸的淮州刺史宋琬提前做了準備,從上下遊調來大量船隻,囿於渡口自身的寬度,再加上定北軍、飛羽軍和銳士營都有大量戰馬,這場渡江從天蒙蒙亮開始,一直到正午時分還沒有運完一半,最好的結果便是天黑的時候全部完成。
南岸一處簡易的館驛內,陸沉和一名年輕男子用著午飯。
飯菜都很普通,談不上精致美味,陸沉看起來胃口不錯,坐在他對麵的年輕男子則有些食不下咽。
陸沉顯然沒有閒情雅致關懷他的食欲,快速解決完兩大碗白米飯,然後接過秦子龍遞來的茶盞,頗為滿足的喝下大半。
年輕男子見狀也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不要浪費糧食。”
陸沉看著他碗中剩下的米飯,淡淡說了一句。
旁邊肅立的親兵們麵色不善地看著年輕男子。
他臉上登時浮現屈辱的神色,但最終還是再度拿起筷子,拚命地往嘴裡塞著飯菜。
陸沉不再多言,轉頭望向窗外的江景。
片刻過後,年輕男子將剩下的飯菜悉數解決,這才慢慢放下筷子,重新擦了擦嘴。
陸沉收回視線,淡淡道:“渡江之後,你就不再是大齊宗室天潢貴胄,而是定州都督府一名普通的主事,所以這頓飯是我給你最後的優待。”
年輕男子便是李端幼子,曾經的建王如今的奉國中尉李宗簡。
對於陸沉要帶李宗簡北上一事,寧太後無比讚成,朝中文武沒人反對,至於宮裡那位太皇太後,如今她即便再不滿也沒有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幼子離開京城。
而李宗簡本人的意見顯然一點都不重要。
他沉默片刻之後,忽地輕聲笑了起來。
陸沉平靜地問道:“很好笑嗎?”
李宗簡看起來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跡象,直白地說道:“寧太後以為我會威脅到小皇帝的位置,想方設法要將我趕出京城,你這時候攬下這個任務,說不定她會對你無比感激,殊不知這才是你最想看到的局麵。”
“為何?”
陸沉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李宗簡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是你無法否認,我身上流著先皇的血。不論我如今是親王還是奉國中尉,哪怕我隻是一介白身,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換句話說,隻要我還活著,我就是高宗世係血脈最正統的皇族。”
陸沉道:“又如何?”
李宗簡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皇兄駕崩後,隻有我和李道明具備延續大統的資格,現在你將我帶在身邊,隻要南邊再出意外,你就可以利用我將朝堂大權握在手中,不管薛南亭等人如何忠心,難道他們還有彆的選擇?可笑我那位皇嫂自以為聰明,卻不知她這個決定會直接害死她的兒子。要是我還留在京城,她兒子反而很安全,因為你沒有必要讓我撿個便宜。”
聽到這番誅心之論,以秦子龍為首的親兵們無不鄙夷地看著李宗簡。
但是陸沉沒有下令,他們隻能用淩厲的眼神在他身上來回切割。
陸沉將剩下的小半杯茶飲下,悠然道:“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番敏銳的洞察力。”
李宗簡並無得意之色,他壓低聲音道:“朝中那些人還抱有幻想,認為你或許會一直做大齊的忠臣,委實可笑至極。其實你本質上和我是一類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否則你怎會提前調邊軍騎兵南下,而且還是無旨擅動。你敢這樣做,足以證明你沒將天家和朝廷放在眼裡,所以你一定會設法害死李道明,然後利用我掌控大局。”
陸沉微微頷首道:“也有道理。”
李宗簡神色陰晴不定,一時間無法斷定陸沉的心思,但他知道不能猶豫,於是鼓起勇氣說道:“我可以幫你。”
陸沉略顯不解地看著他。
李宗簡咬牙道:“隻要你能殺了李道明,讓我登基為帝,我可以將朝廷內外權柄都交到你手中,過幾年不需要你催促,我自會禪位於你。”
秦子龍等親衛聽到這句話,不敢置信地望著這個身體裡流著皇家血脈的家夥。
這一次輪到陸沉笑了起來,他邊笑邊搖頭道:“李宗簡啊李宗簡,這麼多年過去你一點都沒變,說實話我都有點好奇你經曆了那麼多事情,居然沒有任何長進,還是像當初那般愚蠢且惡毒。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樣也算是從一而終了。”
李宗簡自然能聽出他話語中的嘲諷,但他不相信這個年輕的郡王麵對這樣的提議,會一點都不動心。
陸沉站起身來,指著窗外奔騰不息的衡江,淡淡道:“看見了麼?”
李宗簡沉聲問道:“什麼意思?”
“你不是說我將你帶在身邊是為了籌謀大局麼?你不是認為我會害死新君再扶你上位麼?”
陸沉語調微冷,一字字道:“你身為高宗子嗣大齊宗室,怎能坐視我陰謀得逞?這茫茫衡江深不見底,你隻要縱身一躍,我的謀劃就會落空。你享受了二十多年榮華富貴,害死那麼多無辜之人,輪到你為大齊仗節死義了。隻需要投江一跳,我保證你能夠青史留名。”
李宗簡麵色發白,明顯帶著懼意說道:“你……你要殺我?”
陸沉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邁步離開館驛朝外走去。
秦子龍經過李宗簡身邊時,忽地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右手扶著腰刀,望著此人說道:“你這種卑鄙無恥枉活於世的小人,也配和我家王爺相提並論?呸!”
李宗簡被他淩厲的氣勢一逼,險些癱軟在地。
負責監視和看守他的陸家秘衛冷冷地看著。
李宗簡不禁扭頭望向門外,隱約可見陸沉雄闊的背影,他不敢再口出惡言,隻能在心裡默默恨道:“裝模作樣,我且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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