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升起,明媚的陽光灑在藤縣的城牆上。
從二十年前河洛陷於景軍之手開始,這座原本平平無奇的縣城逐漸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尤其是兩年前大齊取得全局優勢、景軍被迫退守至桐柏一線,藤縣的戰略地位進一步提高。
藤縣北邊的官道可以直達河洛,西北方向連通景軍的桐柏防線,南邊則是大齊定、淮、靖三州交界之處。
陸沉自然不會忽略這片區域的防務,除去藤縣城內的五千守軍,東南麵的寧陵城有守軍七千,南麵的平利城有盤龍軍都指揮使賀瑰親率八千銳卒駐守,再往南便是堪為易守難攻之極致的盤龍關。
西南麵則是靖州境內的新昌城和石泉城。
這套防禦體係包含一縣一關四城,總兵力達到三萬五千人。
藤縣守將為廣陵軍副指揮使劉統釗,麾下五千精兵英勇善戰,兩名都尉和五名校尉都曾經參加過七年前的廣陵之戰。
換句話說,包括劉統釗本人在內,這些將官都參與了陸沉出山第一戰,這也是陸沉特意將他們放在藤縣的緣由。
“將軍,統計結果出來了。”
都尉孟瑾來到城樓下,對劉統釗說道:“昨日一戰,我軍戰死二百二十七人,傷者合計一百七十六人。”
劉統釗正色道:“做好傷亡將士的姓名和籍貫記錄,及時送往都督府登記造冊,以便戰後撫恤妥當。”
孟瑾應道:“是!”
劉統釗邁步向前,來到城牆邊緣,雙手按在牆垛之上,眺望著北方隱約可見的景軍大營。
當年廣陵之戰,他還隻是一個普通的校尉,親眼見到景軍以數千淮州百姓為肉盾進逼廣陵城,那時候二十歲出頭的他恨不能跳下城頭與敵人撕咬。現在已經而立之年的他當然不會那麼衝動,在經曆過無數戰爭的磨礪之後,他變得越來越成熟穩重,唯有骨子裡那份男兒自當馬革裹屍的熱血沒有冷卻。
從接手藤縣防務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景軍一旦南下,藤縣必然會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哪怕他們的主攻方向不是這裡,也會調遣重兵進行威懾。
事實亦如劉統釗的預料,在兀顏術統率十六萬大軍南下之後,他便命先鋒大將古裡甲率兩萬銳卒逼近藤縣。
短短五天時間裡,古裡甲連續下令發起三次攻勢。
雖然景軍始終沒有登上藤縣城頭,但這隻是一個開始,劉統釗可以預見接下來會是一場又一場血戰。
“嗚——”
北方大地響起恢弘的號角聲。
城牆上的守軍將士立刻打起精神。
劉統釗雙眼微眯,鎮定地下令道:“孟瑾,你率八百人守住西城,石鑫,你率八百人守住東城。”
“末將領命!”
兩名都尉大步而去。
劉統釗則親自坐鎮北城。
景軍很快出現在城外陣地上,然後沒有絲毫遲疑地發起迅猛的攻勢。
這一戰持續約兩個時辰,景軍最終無功而返,但是和前三次相比,今日終於有少數精銳登上城頭,雖然被劉統釗預留的虎賁殺得一個不剩,至少說明他們有可能攻破這座縣城。
硝煙散去,將士們開始打掃戰場和救治同袍。
劉統釗的甲胄上同樣血跡斑斑,身為城內五千將士的主心骨,他從來不會躲在人群後麵發號施令。
“將軍!”
十餘名靠坐牆垛歇息的軍卒見到他走過來,立刻起身行禮。
劉統釗逐一望過去,關切地問道:“有沒有受傷?”
“沒有!”
眾人連忙搖頭,其中一名隊正朗聲道:“將軍,我們一點都不慫,更不會害怕受傷。”
劉統釗微笑道:“那怕不怕死?”
隊正毫不遲疑地說道:“不怕!”
“真不怕?”
“真的不怕,就算我們戰死了,將軍也不會忘記我們。卑下記得王爺說過,但凡是死在戰場上,除了朝廷發下的撫恤銀子,王爺還會額外給一筆銀子,加起來足有一二百兩,足夠家裡置辦幾十畝水田。要是死之前能拉幾個景國畜生墊背,還能多得一百多兩銀子,夠家人用上好多年了。”
劉統釗看著這張飽經風霜但依舊昂然向上的麵龐,心中不由得湧起幾分感慨,於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好好活著。”
“嗯!”
隊正灑脫地應下,又好奇地問道:“將軍,我們會有援軍嗎?”
劉統釗看了一眼周圍湊上來的士卒們,打趣道:“剛才不是說不怕?”
“將軍您誤會了,卑下期盼援軍可不是害怕守不住藤縣。”
名叫楊峰的隊正濃眉揚起,凜然道:“要是援軍來了,將軍就可以率領我們出城而戰,將城外這支景軍殺得血流成河!”
“沒錯!殺光他們!”
其餘軍卒興奮地說著,引來遠處那些將士們的關注。
劉統釗看著他們激昂無懼的神色,想起當年談景軍色變的經曆,如今這些年輕人足夠自信,可謂時移世易滄海桑田。
從這個小小的細節就能看出來,齊景的實力對比此消彼長,今時不同往日。
“會有機會的。”
劉統釗淡淡一笑,緊接著旁邊忽地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扭頭望去,隻見孟瑾帶著兩名遊騎斥候匆忙趕來,於是轉身迎了上去。
“稟將軍!”
斥候拱手一禮,壓低聲音說道:“卑下發現西北方向三十餘裡外出現一支景軍步卒,約有上萬人,正在前往北麵的景軍營地。”
劉統釗心中一沉,隨即看向孟瑾問道:“你怎麼看?”
孟瑾想了想答道:“將軍,看來敵軍是要將藤縣作為主攻方向。”
劉統釗走到牆垛之旁,望著北方澄澈的天幕,陷入長久的沉思。
雖然他不清楚陸沉的全盤謀劃,但是身為獨領一軍的主將,他掌握的訊息肯定要比普通將官多一些。
他知道這片區域除了明麵上的三萬餘守軍,還有兩支臨機待命的精銳之師,其一是隱藏在西南方向的靖州清徐軍,其二便是隨時都可以發起長途奔襲的飛羽軍。
隻要他能明確景軍的真實意圖,確認對方要在藤縣發起主攻,那麼齊軍就會加大對這片戰場的投入,力爭在景軍主力進逼定州之前,取得一場小規模的勝利,從而挫敗景軍的銳氣。
“從目前的局勢來看,景軍似乎有這樣的打算,隻不過——”
劉統釗微微一頓,沉聲道:“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對方的攻勢很謹慎,並沒有傾儘全力,更像是一種保守的試探。孫康。”
那名斥候立刻應道:“卑下在!”
劉統釗緩緩道:“你將藤縣這邊的情形稟報給王爺和劉大都督,記住不要添油加醋,如實彙報即可。”
“是!”
孫康領命而去。
……
藤縣北麵十餘裡外,景軍大營。
雖然沒有打下藤縣,景軍的士氣並未受到影響,尤其是當一萬援兵抵達,營內的氣氛愈發昂揚。
帥帳之內,主將古裡甲望著率領援兵到來的大將術虎,笑道:“大帥居然派你過來。”
術虎年過四旬,身軀魁梧麵容冷硬,悠然道:“怎麼,瞧不上我?”
“哪能呢。”
古裡甲原為牢城軍大祥隱,如今營內近兩萬士卒都是他帶了很久的老部屬,單論資曆要比術虎強一些,但他知道對方是主帥兀顏術的心腹,於是客客氣氣地說道:“要不是大帥有令在先,這會我肯定已經打下藤縣,又何必勞煩你跑一趟?”
這倒不是他過於自負。
此番出兵之前,兀顏術便對他麵授機宜,要他持續保持對藤縣守軍的壓力,卻又不能真的打下這座城。
說實話古裡甲對這個安排十分摸不著頭腦。
藤縣齊軍固然強悍,這座縣城本身的條件談不上堅如磐石,古裡甲有足夠的自信在十天之內破城,更不需要術虎率一萬援軍趕來。
術虎很清楚他的想法,平靜地說道:“大帥說了,藤縣不隻是一座縣城,更是齊軍在這片區域的防禦核心。表麵上你的敵人是城內五千守軍,實際上還有對方在周遭各處部署的數萬兵馬,或許對方還藏了不少伏兵。單單打下藤縣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讓敵人猜不透我軍的意圖。”
古裡甲微微一怔,心中湧起一個念頭,試探性地問道:“大帥是想假意攻打藤縣,實則強攻西線的嚴武城?”
他知道齊軍兵力有限,不可能做到麵麵俱到,否則就沒有必要采取守勢。
麵對景軍的全線出擊,齊軍隻能猜測真正的主戰場並且做出準確的應對,在古裡甲看來這就是術虎趕來支援的意義。
讓齊軍以為藤縣會是決戰之地,將所有機動兵力調來此處,然後己方奇襲另一頭的嚴武一線,這就是調虎離山聲東擊西。
“哪有這麼簡單,你覺得南齊陸沉會是被輕易騙到的人麼?”
術虎上身前傾,壓低聲音說道:“如果齊軍打定主意在這裡決戰,我們手裡的三萬步卒能否擋住?換句話說,對方不理會我們的虛虛實實,強行吃掉我們的兵馬,你如何應對?”
古裡甲不由得皺起眉頭。
“不用擔心。”
術虎微微一笑,繼而道:“大帥已經在我們身後布置兩萬輕騎,隨時都可以接應和支援我們。”
古裡甲愈發不解,現在連他都弄不清楚兀顏術真正的目標是藤縣還是嚴武城。
“你可以將東西兩線都當做虛招,也可以認為都是實招。”
術虎沒有繼續賣關子,眼中泛起一抹冷芒:“大帥讓我告訴你,這一次我們的目標不是攻城,而是誘使齊軍出來。不論他們要在哪邊下手,隻要他們肯與我軍展開正麵廝殺,那就夠了。”
古裡甲恍然大悟,喃喃道:“大帥是想儘可能消耗敵軍的兵力?”
“沒錯。”
術虎獰笑道:“不怕陸沉猜中我軍的主攻方向,就怕他龜縮不出!”
古裡甲聞言心中一振,忍不住起身在帳內踱步,又停下來看著身前的簡易沙盤,視線從東線藤縣一帶移動到靖州中部的太康城,又看向遠在西邊的重鎮嚴武城。
“妙啊。”
古裡甲雙手握在一起,讚道:“大帥此策確實精妙,從戰事全局來看,兌子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術虎悠然道:“等陛下親率主力趕來,齊軍便再無抵擋之力。”
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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