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5章 913【喧囂之下】(1 / 1)

九錫 上湯豆苗 1733 字 7天前

大齊永寧元年,七月下旬。

當景帝禦駕親征的消息傳到京城,不可避免引起一陣恐慌的情緒。

朝廷自然不會公布邊境戰事的細節,坊間便醞釀出各種各樣的傳聞。

譬如景軍傾巢而出,景帝率百萬大軍直撲大齊江北邊疆,邊軍將士根本無法阻擋,隻能步步後退。

更有甚者造謠說靖州已失,定州防線失守,淮安郡王陸沉被迫率軍退至淮州境內。

這些謠言流傳甚廣,官府雖然不會坐視,卻也很難徹底肅清,就連朝中一些官員都受到影響。

其中便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兒,工部屯田郎中裘靖峰呈上奏章,洋洋灑灑萬餘字分說當今局勢。

他認為麵對景軍這種孤注一擲的架勢,大齊委實難以抵擋,不如謀求止戈議和,隻要能讓景帝罷兵,或可付出一些金銀,至少能免去戰亂之苦雲雲。

這封奏折呈上去的第二天便有了回複,自從臨朝以來一直和顏悅色的寧太後勃然大怒,直斥裘靖峰這種行為無異於通敵賣國,必然要施以嚴懲。

即便最後有不少大臣求情,寧太後依然直接罷免裘靖峰的官職,將其貶為太平州渠縣縣丞。

渠縣是下等縣,縣丞為正八品,而工部屯田郎中是從五品,裘靖峰可謂直接跌落穀底,而且可以預見他的仕途已經走到終點,除非朝堂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縱然將來出現這種轉機,也不會有多少人記得一個如此愚蠢的小小郎中。

畢竟從寧太後授予陸沉的權柄之重,到朝廷勒緊褲腰帶對邊軍的絕對支持,就知道抗景是當今大勢,聰明人誰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唱反調?

當靖州都督府的大捷軍報送到京城,裘靖峰更是成為朝野上下無情譏諷的對象。

原本惴惴不安的江南官民心中大定,即便景國有百萬虎狼,大齊亦有淮安郡王統領數十萬邊軍將士,敵人又有何懼?

隻是在寧太後看來,裘靖峰固然愚蠢,他並非是有意挑釁朝廷,而是一些人選中的替罪羊。

簡而言之,現如今朝廷中的主和派仍然存在,不管他們是出於畏懼景軍的心理,還是不願看到陸沉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亦或是單純為軍餉支出憂心,都不願齊景之戰延綿不休。

於是他們撩撥裘靖峰成為那個出頭鳥,通過他來觀察朝堂權力核心的反應。

寧太後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她不可能對裘靖峰輕輕放下,此舉一是為了震懾朝中那些意誌不堅定的人,二是為了讓陸沉安心。

但是……

太康大捷固然讓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卻也讓她心中忐忑。

因為陸沉看起來確實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寧太後不會像她去世的丈夫那般胡亂猜忌,更不會無緣無故給自己找麻煩,問題在於新君才將將六歲,等他能夠親政至少還需要十年時間。

一個強到難以想象的年輕臣子,又牢牢把控著大齊最精銳的邊軍,他能夠平和地度過這十年嗎?

寧太後不願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彆人,可是她柔弱的雙肩承擔著如山之重的壓力。

“母後……”

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將寧太後從沉思中拉出來。

天子李道明關切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寧太後微微頷首,轉頭望著殿內肅立的文武重臣,迅速調整好心態,麵帶微笑地說道:“薛相。”

薛南亭拱手道:“臣在。”

寧太後讚許地說道:“強敵來勢洶洶,我朝將士不懼生死,在淮安郡王的指揮下舍命殺敵,於太康城外取得這樣一場振奮人心的大捷,哀家喜不自勝。便請薛相代為擬就一封嘉獎聖旨,代表哀家、皇帝和朝廷慰勞邊疆將士,同時要昭告天下,鹹使聞之。”

薛南亭應道:“臣遵旨。”

寧太後又看向蕭望之說道:“榮國公,請你根據淮安郡王的請功奏章擬定封賞,儘快呈上來。另外,傷亡將士的撫恤也要確定,不能讓為國奮戰的將士們寒心。”

蕭望之恭敬地說道:“臣遵旨。”

寧太後略作思忖,視線移向文臣行列,淡然道:“高尚書。”

戶部尚書高煥出班道:“臣在。”

寧太後道:“邊疆將士的後勤供給可有困難?”

高煥對此早有準備,鎮定地說道:“請陛下放心,戶部當前以支撐戰事所需為第一要務,萬萬不敢出差錯。”

“那就好。”

寧太後微微一笑,不論她如何擔心將來,至少要先能挺過眼前的困局,她清楚何為輕重緩急。

這時蕭望之又奏道:“陛下,淮安郡王奏請讓臨江侯率金吾大營於近日北上,此事還請陛下決斷。”

邊疆遠在千裡之外,朝堂上大部分重臣對戰局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更不必說很多人對軍事一知半解,因此他們下意識地以為陸沉這是要趁勢反攻。

寧太後沒有立刻給出答複,反問道:“國公意下如何?”

蕭望之冷靜地說道:“稟陛下,雖然我軍取得太康大捷,重創景軍的囂張氣焰,但是敵人的兵力依然占據優勢,而且下一次進攻肯定會更加凶猛。金吾大營北上乃是必然,如果等到局勢惡化,恐怕路途遙遠貽誤軍機。”

寧太後默然不語。

她望著武勳班列並排而立的兩位京營大帥,神色沉靜的陳瀾鈺和老神在在的李景達。

距離去年那場震驚朝野的亂局已經過去很久,以寧太後的聰慧自然早就分辨出這兩人的立場。

陳瀾鈺忠於大齊,而李景達明顯站在陸沉的船上。

她立刻明白陸沉這個奏請的深意。

張旭和陳瀾鈺相繼領兵北上,讓李景達率領驍勇大營繼續留守京畿,這顯然是出於某種深層的考慮。

寧太後心裡糾結,麵上依舊淡定地問道:“淮安郡王欲讓金吾大營從何處北上?”

蕭望之答道:“他希望金吾大營先前往淮州,然後根據局勢的變化再做定奪。”

寧太後便對陳瀾鈺問道:“臨江侯可有異議?”

陳瀾鈺垂首道:“回陛下,臣無異議。”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寧太後最終允準道:“便依淮安郡王所奏,臨江侯率金吾大營兵馬,於三日內啟程北上,暫且停駐在淮州廣陵府境內。過江之後,臨江侯及麾下將士接受淮安郡王的統率。”

“臣遵旨!”

陳瀾鈺躬身一禮。

其餘重臣對此自無不可,既然朝廷決定要和景國廝殺到底,這些安排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唯有一直沉默的右相許佐抬眼望著禦座上的寧太後,心中默然一歎。

下朝之後,許佐回到位於南城瑞平坊的宅邸,不多時便見到了一位登門探望的年輕弟子。

許佐很欣賞這個年輕人,雖然他們相識還不到半年。

這層關係緣起於今年的春闈,原本按照朝廷的慣例,主考官不需要他這位右相親自出馬,隻因情況比較特殊。

其一他入中樞並未經過傳統意義上的流程,沒有擔任過翰林學士也未曾提領禮部,沒有主持過科舉大典,因此不像其他宰相在朝中有得力的手下,其二則是今年這場春闈處於一個非常敏感的時間點,寧太後不太信任其他人,反複斟酌之後決定讓許佐擔任主考官。

於是許佐有了一批年輕有為的弟子,其中最出色的便是新科狀元薑晦薑少陽。

許佐對薑晦的欣賞不光是因為他的才學,更多是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同樣出身貧寒,同樣心誌堅韌,同樣忠心於大齊。

如今身為翰林院修撰的薑晦幾乎就是年輕時期的許佐。

“最近在翰林院與同僚們相處得如何?”

歲月無法抹平許佐的棱角,但他知道自己能夠宣麻拜相屬於意外,正常情況下以他的性情撐死了就是做一輩子的禦史中丞,臨老領一個尚書銜致仕歸鄉。

所以他不希望薑晦走自己的老路,因為這世上不會有第二位高宗皇帝,對於後來人而言這條路走不通。

薑晦垂下眼簾道:“多謝恩師關心,弟子與同僚們相處得較為融洽。他們知道恩師對弟子的態度,因此言語間頗為熱情,弟子唯有謹慎自持,以免讓恩師蒙羞。”

“不至於此。”

許佐淡淡一笑,和善地說道:“你隻要保持一顆平常心就好。”

“弟子遵命。”

薑晦稍稍沉默,旋即問道:“恩師,弟子心中有一個疑問反複縈繞,不知能否請恩師解惑。”

許佐略感意外,薑晦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刻意鑽營,更談不上阿諛奉承,除了每十天過來探望一次,平時從來不會登門。

這個年輕人有很強大的內心,許佐第一次見到他眼中浮現如此糾結的神情,便頷首道:“但問無妨。”

薑晦直視座師的雙眼,問道:“弟子鬥膽,敢問恩師如何看待淮安郡王?”

許佐定定地看著他,忽然明白這個年輕人在想什麼,不由得頗為感慨。

他稍稍思忖,然後言簡意賅地說道:“少陽,我輩無法決定彆人的想法,但至少可以秉持本心,不入歧途。”

薑晦認真地思考著這句話,片刻後他躬身一禮,鄭重地說道:“謝恩師指點。”

“不必多禮。”

許佐望著他恢複清亮的眼神,忍不住問道:“你相信他會一直是大齊的忠臣?”

薑晦沒有遲疑,點頭道:“弟子相信。”

許佐便不再多問。

等到薑晦告辭離去,許佐在書房靜坐良久。

他回想著當初在定州主政的兩年時光,回想著和陸沉幾次透徹的深談,回想著去年京城之亂的始末。

再到如今的齊景大戰,朝堂上的微瀾。

最後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是薑晦那張年輕又堅毅的麵龐。

這位人到中年的宰相輕聲自語道:“隻盼你這番赤子之心,能夠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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